监室里近三十人，算起来，一个晚上要捕杀千只蚊子。照这个速度，蚊族很快有濒危的可能。我端着纸片，小步轻声，借机四处看。
通铺尽头是厕所。旁边一扇黑铁门，嵌在墙里。厕所边上，有砖砌的石台。上面码着一排香皂大小的东西，四四方方，花花绿绿。我想研究这些奇怪东西的质地。可是眼前，最主要的，是专心致志把杀戮工作完成。
寻着蚊子，啪地就是一个巴掌。单这声响，足以将蚊子震昏致死，然后，我将蚊尸摁在纸上，拉出一道道粗壮豪放的血路，见证此地葬过蚊子。这时我想，假如能找到蚂蚁，或者别的爬虫，也摁成血肉模糊状，兴许能糊弄过关。可是，这鸟地方，连蚂蚁都不见。
这时，听见一个小光头大声叫，够数啦！拿着纸片跑向文龙。文龙接过纸片，手在蚊尸里来回拨拉数数，突然黑下脸，啪啪甩了小光头两巴掌。巴掌清脆响亮，打在鼻子根，小光头立刻眼泪婆娑。****妈，糊弄老子是不是，少了两只。小光头不敢吱声。会数数吗？拿给那个大学生，让他教你。文龙手指着我，我第一次觉着，身为大学生，重任在肩。
小光头扛着脸上暗红的手指印，端着纸片到我跟前，嘴里嘟哝，刚才数过，明明够的。文龙说，大学生，你数数，是不是少两只。文龙连说了两遍，我就觉得，这个问题里有阴谋。那张纸上，真个的横尸遍野，血肉模糊。我哪里去数，含混对文龙恩了两声，又对小光头说，看看是不是掉地上了。听我说完，小光头沿着刚才走过的地方，一路找蚊尸。找寻无果，只好重新捕杀。
这一帮劳改犯，要搞蚊种灭绝，蚊子不笨，自然知道往高处飞。人在低处，望着日光灯底下，嘤嘤狂舞的蚊子，只恨不能进化出长脖子，或者翅膀。我把纸片叠起来，防着有风吹来，把蚊尸卷走。
这时，我觉得，真个地捕杀够数，希望渺茫。我来得晚，按说，数量上该有打折。搭眼看别人纸上，大概都是二三十的数。土匪们好像都在晃悠，毫无杀蚊的紧迫感。我定下心，只在过道里晃来晃去，且看往者。
厕所里，两个光头杀得专注，脸几乎贴到墙壁，亲吻瓷砖。厕所成两人狩猎区，他人不得入内。我走近时，听见两人小声议论。怎么样，良子，一个馒头，五只。说话的那个对着墙，伸出五个手指。叫良子的，飞快捏起蚊尸，交给那人。那人嘿嘿一笑，拿去给文龙。文龙仔细数完，大声嚷。看见没有，有人够数啦。想睡觉的，好好干。
九点半的时候，电铃声响起，电视啪地关掉。黄强一拍大腿，****娘。这一声骂，指向不明，可以理解为，黄强欲于电铃或者220v电压做爱。文龙喊，集合集合。
一帮人恨恨地把纸搓成团，揉进手里。脱下鞋子，挨个登上通铺，然后跪在通铺上，把鞋子沿铺边摆整齐，靠墙一排蹲下。我蹲在厕所边，手扶石台。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方块就在手边，心里痒，直想摸摸。忽听头顶一阵脚步声，接着黄强喊，起立，稍息，立正，警官好，蹲下，报数。
在小黄裙时代时，我不但造过鸟枪，还钟爱机械钟表，私下收藏挂钟无数。在我的收藏里，有一款西洋货。钟座下有个小院子，整点打铃时，鸡弹跳起来，扑棱翅膀打鸣，狗脖子一上一下吠叫。
接着，院子顶上，一个小孩，推开小门，摇摆出来，双臂舞动，咿呀有声：起床啦起床啦。刚才的报数，每天要来上好几遍，类似挂钟的报时模式。
后来，我热衷机械修理，把挂钟拆了，将报时模式打乱。比如，整点打铃后，鸡扑棱翅膀，吠叫，狗脖子一上一下，喊起床。小孩子双臂舞动，打鸣。再比如，人吠鸡鸣，狗声鸡吠等等。按照数列的组合，生出许多变化，十分有趣。
后来，我还知道，伊索寓言里，动物可以说人话，这让我更觉得，这个西洋挂钟，不但能做数列组合，更充满哲学意味。
下蹲时用力过猛，险些跌倒，手扶着石台蹲稳。这时发现，压扁了一个小方块，想起小光头脸上的血红手印，觉得酿成大错，心里有些发慌。来不及多想，报数声象齿轮一样咬合过来。
点完名，黄强和文龙站到通铺底下。文龙喊开铺，土匪们齐涌向墙拐角，那里有一堆状物，上面蒙着被罩。文龙抽掉被罩，下面整整齐齐码着被子。有几个光头哄抢。黄强黑下脸，眼镜瞪得剔圆。xxx，妈个逼，排好队。肚子上的龙头，终于有了全貌，漆黑一条，吹鼻子瞪眼的。xxx的母亲，生殖器惨遭外露后，乖乖站在墙边。其他的，一溜挨个拿被子。
我发现，只要黄强放出话来，让谁谁母亲生殖器外露，监室里即刻就会平静下来。做为监室长，职责就是使人母亲生殖器外露，以此稳定秩序。
领完铺盖，文龙也让小光头母亲的生殖器外露，并对其实施攻击。文龙还说小光头不老实，让他睡到通铺下厕所边，接着文龙丢给我一床被单。被单薄薄一层，天热，盖着刚好。
这一晚睡得踏实。半夜起身上厕所，睁开眼，日光灯大亮，白的刺眼。过道里站着两个人，直直盯着我。我心里犯疑问，怎么不睡觉。小光头横在厕所边上，地上水淋淋。从他身上跨过去，心里有些不忍。
站在厕所里，眯着眼，很久没尿出来，当然，这跟前列腺炎有关。这时，听见有人喊，喂，那个。有个人跨过小光头，挤进厕所。我急忙把小和尚送进裤子里。假如有人质疑我的大学生身份，这也是一个举证，证明我足够文明。那人压低声音说，蹲着撒尿。我想可能因为站着声音大，吵着别人睡觉。
蹲下来以后，尿路畅通无比，有一泻千里的恢宏气势。后来，我就把这个发现，传授给疑似前列腺炎的劳改犯，博得不少好感。厕所拐角有个塑料水桶，我舀了一瓢水，冲完厕所，又回去睡下。睡眠里仍然伴着尿味，竟然睡得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