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窝在笼子里,垂首假寐着,庞大的身躯把巴掌大的囚笼装得满满的。
忽地,一阵踏草的声音渐行渐近,茂盛的牧草被拨得“唰唰”乱响。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放了进来,微微张开浮肿的双眼,果然,一个盛着清水的细腰陶罐映入模糊的视线。
他漠然地抬头,见到送水的人是月眉。她已经恢复了女子的装束,还迫不及待地搽脂抹粉,顶钗佩环,粉衣红裙,像个盛装的新妇。
多尔衮极其厌恶地眯缝了一下眼,倏然抄起水罐子猛一泼,妖娆的红妆立即化成了狼狈的残妆,衰红带雨般的,凋落的胭脂汇进去,结成水红的亮珠子,悬在腮边,默然坠落。
多尔衮合上眼继续假寐着,不愿再多看这个忸怩作态的恶女人一眼。
被泼了满脸冷水的月眉既没有怒骂,也没有哭闹,而是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与淡定,用袖子沾了沾双颊,决定似的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一段辛酸揪人的往事。
“从小我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奶娘,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小月牙儿,我也没有家,而是住在一个叫香满楼的地方。那儿有很多漂亮的姐姐,整天穿着漂亮的衣裳和老爷们喝酒说笑,高兴了还会给我糖吃。奶娘也和她们一样,每天抹得香香的和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老爷喝酒说笑,亲热极了,还总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去。我好讨厌那些老爷,更讨厌那些姐姐,每次都把给我的糖丢进水沟。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和奶娘要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想和别的孩子一样有家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不要听他们笑我小野种!”
激动的月眉冲上前抓过囚笼的木桩子紧紧掐住,粗糙的表面刺得手心生疼。多尔衮平静地睁开眼,抬头看着她,没有言语,目光带着思量和些许讶意。
“于是,我哭着要奶娘带我离开,奶娘也哭了,哭得好伤心,她说如果离开我们就会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穿。此后我便不再敢提,直到十五岁那年,奶娘一病不起,临走前,她抓了我的手告诉我说,我其实是将门之后,祖父是前明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柳严寿,在守卫皇城的战役中被敌人削去了头颅,父亲和哥哥们也相继战死,母亲饮恨自刎,一个原本好端端的家就这么散了。而奶娘带着不满周岁的我流落街头,走投无路下不得已踏进了香满楼,靠着出卖自己才把我抚养长大。最后,奶娘提着一口气告诉我那个杀害祖父,毁我全家的元凶就是现在的摄政王爷——多尔衮!我当时悲愤已极,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报仇!不管多么的不可能我也一定要替全家报仇雪恨!”
女人咬着自己的泪,上半身因为亢奋的情绪而颤抖不停,木桩子上的倒刺已经深深扎进了皮肤里,但她仍然自顾自地说着。
“奶娘走后,香满楼的秦妈妈要我顶替奶娘的位置,我想在这里可以接触到更多的达官显贵,复仇也才有希望,因此,我义无返顾地留下了,忍辱偷生十二年。终于,黄天不负苦心人,让我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在我交好的王公子弟中,竟有位肃武亲王,他不仅将我赎出带回府,更交给我一个密任:做你身边的探子,揭发你谋权篡位的证据!我欣喜若狂,这下终于可以报仇了,于是我特别努力地讨好你,认真留意你的一举一动,竭尽全力实现着我的复仇大计。”
“那么现在你如愿以偿了,我已然成为阶下囚,而且名誉扫地,死后还要遭到世人的唾骂,你的报仇大计成功了。”多尔衮从容地说道,粘在一起的双唇由于分开而渗出殷殷血渍。
“是的,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月眉突然仰天疾呼,“爹娘,祖父,哥哥们!小月牙儿替你们报仇了,我报仇了,我对得起柳家,对得起你们了!哈哈哈哈……”凄厉的笑声在孤独的虚空中徘徊,发丝疯狂地扭动着,打碎了纷飞的泪珠。
望着这个被命运折磨得失智的女人,多尔衮重重叹息,心里竟生出“这可怜的女人”的想法。
月眉落回头,眼里充盈着闪亮的珠光,适才的戾气逐渐消退,升起了另一种无可奈何的哀伤和万分的留恋之色。
和这样的目光相接,多尔衮不禁心尖一颤,因为他分明从中读出了一个“情”字。
愈聚愈浓的愁与痴拢住眉眼,月眉脉脉注视了一会儿,慢慢退后两步,从绣满兰花的软袖里摸出一把坚硬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