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闷的福临在这样一场被世人称做“闹剧”的事件后又重新回到了紫禁城,继续着皇帝的责任,也继续着他的无奈与悲凉。
不过在回宫的第二天,他就同小坠子一起又去了趟“清逸居”。推开吱哑的房门,烟尘纷然落下,险些迷了双眼。屋子里安静极了,所有的家具陈设都和半年前一模一样,窗户上的剪纸褪了颜色,比窗纸还要苍白,黯淡的光线从破了洞的地方洒进来,照亮了摇荡在半空的,长长的蛛网。
许多快乐的,痛苦的,欢欣的,惆怅的过往在眼前闪现,喜怒哀乐愁,每一种都亲切而真实,令人怀恋不已,但此刻却只剩下叹息这一味了。
福临来到书画间,取下墙上那幅“燕子图”,揪起袖口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附着的尘粒,然后铺展在桌案上,望得出神。
案头还留有当初的笔墨,他命小坠子研好墨,提起笔来在画的一侧写下两行端正娟秀的小揩,曰:
温慧端敬才貌全,身世飘零谁人怜?
春花不欲富贵簪,遥向清云愁满天。
自此以后,这幅画就成了皇帝心灵的寄托与慰藉,他把它挂在了养心殿稍间的墙壁上,每日就寝前都会面对画纸静立凝望许久,时而欣喜,时而忧伤,若是过早休息下来则终宵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复又起身痴望画卷,直到四更天的时候,才因极度困倦而入睡。
皇帝失眠的病症日渐严重,整个人都消瘦下去,可太医们却束手无策,用了不知多少方子也未见成效。而皇帝自己并不着急,因为他很清楚,这病不在身体而在心中,普通的药又怎么能医得好呢?他也常常对小坠子自叹自嘲道:“似此病躯,如何挨得长久?”
再说可怜的云儿,那日惨遭横祸后,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到处漂泊,不知不觉就汇入了一群逃荒的村民当中,跟着他们颠沛流离,从直隶到了山东,又从山东辗转到秦淮一带,最后竟来到了阔别一年多的家乡——杭州城。
适逢三月,秀丽的西子湖畔正是一派热闹繁华的好光景,天淡云闲,碧水悠悠,数只画舫寻游其上,传出莺莺歌语。
湖东的城隍庙前,香火鼎盛,虔诚的善男信女往来如梭。在熙攘的人群中,一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摆着柳腰走下台阶,身旁还随着一名半大的小丫头,手上挎着进香的提篮。
“妈妈,刚才那个算命的到底和您说了些什么呀,看您一路笑个没完的?”小丫头好奇地问道。
那妇人清了清嗓子,翻着媚眼得意地说道:“你妈妈我呀就要走大运啦!算命的说只要我今天做上一件好事,就抵得上一辈子的公德,日后要风要雨,什么都不用愁啦!”
“要在今天做一件好事呀,那可也不容易呢。”小丫头的心直口快立刻招来当头一掌,妇人立着俏眼教训道:“你个臭丫头,就会触我霉头!怎么,我金霞妈妈平日里做人很差吗,连一件好事都做不成吗?”
小丫头捂着脑门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吭声。
拱桥亭立,云儿拖着疲倦的步子行至桥上,凭栏远视,山水新描,翠柳环堤,正是春意阑珊。我思念着的家乡依旧美丽如初,可我……却是身残,心亦残。这样一个我该何去何从?
有风轻轻拂过,她立刻感到一阵战栗,心跳虚弱而又沉重。看到不远处的石椅,云儿便向桥头挨去。
谁知才走没几步,就和迎面而来的路人撞到了肩,只听那人“啊”地尖叫一声,似乎受了多大撞击似的。而云儿也顾不得看清来人的相貌,只含混地说了句“对…对不起……”眼前一暗,身子一歪,就昏倒了。
被撞的正是方才城隍庙前自称金霞妈妈的那名妇人,她慌张地看着突然倒地不起的姑娘,又有不断围拢上来的人群,就急着辩白:“天那!天那天那!不……不是我撞她,明明是她撞我,是她撞的我!碧瑶啊,你可要为妈妈做见证啊!”
“姑娘,这位姑娘!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啊!”小丫头碧瑶蹲在地上推晃着昏厥的云儿,并将一根手指悄悄伸到她鼻下试探。
“死……死了吗?”金霞干咽了一口,结结巴巴地问。
“还有气息呢!”碧瑶欣喜地说,双手把云儿推将起来,“妈妈,快来帮我一下,得赶紧找个大夫来呀,不然她可真要不行了呢!”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把这个乞丐婆带回去?”金霞还没来得及松上口气,就又被碧瑶的话噎呛住了,只见她板起脸来嚷道,“不行!坚决不行!”
“可是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碧瑶央求着,看着孱弱的女子,眼中忽然一亮,“算命的不是说要妈妈做件好事么?这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送到您眼前的大功德呀!”
这话倒是提醒了金霞,丫头说得确实有些道理,既然叫我给撞上了,那就大发慈悲一次吧。大不了当是捡了个粗使佣人回去,也不吃亏嘛。
于是,二人便将昏迷中的云儿带回住处——醉音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