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轫、杨剡报得父仇,大快人心,回到小苗河大营后,却被大祭司葛阳罗列四大死罪,生死未定,便被拖入大牢。
一夜彻悟,渐觉重任在肩,父志难违,求生之念越来越强。不管是生死未卜的三个弟弟,还是金鼎城里满城的山民,都成了他们割舍不下的牵挂。
果然,宗主还是念及了他与亡父杨烈的旧情,亲自送葬,并允许自己为亡父守孝。杨轫、杨剡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小心忖度宗主话意,恭敬执礼听令,葬礼之上,不敢有半点乖张。
宗主领着葛阳去后,再无顾忌,兄弟俩跪在杨烈石塔前,放开嗓子,只顾抱头痛苦。
若说大仇得报吧,平原兵还占据着金鼎城;若说仇恨未消吧,自己又因此成了死罪之身,是死是活,还无定论,哪敢轻言再图大计?兄弟俩左右寻思,都不是出路,只能将满腔愤恨,寄托在你高我低的号哭声里。
哭到午后,身上又累又饿,银卫遍地,也没人递口水,二人口干舌燥,哭声平缓下来。
“两位将军,杨公已死,无法生还,还请节哀!杨公一生,叱咤风云,名满群山,纵是死也无憾!”狄安忍了小半日,心里早就焦躁,见二人放松,赶忙连番劝解:
“杨公英雄,又是刚烈之人,怎会看得惯后辈跪在自己的墓塔前啼哭?”
“至亲别离,恣意哭闹一场,寄托对亡父的哀思罢了!”杨轫答完,果然停下了号哭,待他站起身,恢复了沉稳男子的风范。
“狄大人!你一直守在这里,我和大哥哭得好不自在!山下军驿里有吃有喝,你何不领着弟兄们下去歇息?我和大哥拴着脚链,又跑不掉,你安心下山便好!”杨剡也凑进了银卫的烤肉堆,大咧咧啃起肉来。
试问围在山头的银卫,哪个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看了半日鼻龙口水的惨象,听了半日撕心裂肺的号哭,又是冷风,又是墓塔,早就浑身的不自在。忽然听得杨剡的劝告,立马齐齐竖起耳朵,等待狄安答应。
“宗主严令在先,狄安岂敢怠慢?你俩是山主之后,身子金贵,不容有失。你们要在山上,我们便在山上守护,你们要去军驿,我们便在军驿守护。我看你俩已经寄托了半日的哀思,杨公定然已经满意,不如便去军驿,山上山下,不出一里路,也是一样守孝!”狄安也不往杨剡的圈套里钻,反而拿话挖苦。
只有银卫们还傻傻地将期待的目光聚集到杨剡身上。
“……”
杨剡无言以对,只当都没听见,摇头吃肉。
“杨家私事,不意牵连大人,杨轫实在惭愧!”杨轫执礼化解。
狄安淡淡一笑,哪里在意,大哥狄戡和宗主留给他的难题才让他难分难解,思绪纷乱。
狄戡去金鼎山三面的合围圈巡检军务,临行之前,强要自己在五日内弄死杨家兄弟;宗主在同人山送葬杨烈,临走之前,又要自己亲自护卫好杨家兄弟,五日之后,带回大营。
他没有狄戡的仇恨,也没有狄戡的雄心,对于金鼎山,他也没有半分的占有之意。但他与狄戡自幼孤苦,兄长待他如生父,如此恩情,怎能违逆?
以死护卫宗主,是银卫神赋的职责,是宗主宫最骄傲的誓言。自己身上的每一块骨肉,无不因此而生长,每一个念头,无不以此为准绳,宗主不让杨家兄弟死,便是天职,怎能违逆?
若要顺从自己的亲哥,却也容易,只需将杨家兄弟推下悬崖,只说二人祭奠完亡魂,便畏罪自杀,跳崖而死。但这终究违背自己誓言,违背自己的良知。
若要顺从宗主,也无难处,银卫满列,个个骁勇,谁能伤得了杨家兄弟?除此之外,亲哥狄戡也已远行,放眼群山,再无谋害杨家公子的人。只是如此下去,五日期满,又如何向亲哥交代?
“怎就摊上这么两个人?大敌当前,非得惹上一身事非!你俩要是不惹事,为父守孝,红铠军就能守护你们,哪里还用银卫们上阵?大哥要我取你们性命,也便容易多了!”狄安冷冷看着杨家兄弟,自顾自寻思,也没梳理出头绪。
他只能等,他深知,两军大战,祸及山主,五日之内,不知还得生出多少变数,若是亲哥或者宗主任意一方改了主意,自己都能从容应对。
残阳西照,隐入金鼎,夜色渐浓,笼罩同人。
山上风冷,银卫们裹紧了披风,挤在下午在背风面新搭的草棚里,吃了许多驿兵们送上山来的酒食,抵御风寒。狄安心疼银卫,也不阻拦,也跟着一道,吃了有几分醉意。
杨轫只念生父新死,守孝期间,不敢多进酒食。身上衣单,腹中羞涩,山风一吹,冷得直哆嗦,只孤零零蜷缩在亡父冰冷的墓塔旁,嘴唇开裂,发丝纷乱。
杨剡倒无这些顾忌,吃便吃了,喝便喝了,还端来热酒给杨轫喝。杨轫犟得狠,杨剡又忙忙跌跌要给杨轫生火御寒,毕竟风急,连干柴都架不稳,哪里生得出明火?
哪有这样守孝的?银卫们终于明白,杨轫半日干号,只是因为忌惮兄长才一个劲儿摆摆架势。
杨轫、杨剡早有威名在外,昨日孤军斩将,更加振奋人心。银卫们近距离接触了一日,更加了解杨家公子为人,对于杨轫,莫不满心敬重,对于杨剡,莫不又喜又爱。
酒劲上来,杨剡渐渐消停,银卫睡意朦胧。狄安吩咐银卫将杨家兄弟捆在杨烈墓塔旁,也挤进草棚里去了。
山下窸窸窣窣,黑影攒动,渐渐逼近草棚。银卫只以山间野猪撞上山来,虽有警觉,只是推搡着身旁的银卫起身防卫。
一名银卫正逢内急,受熬不过,翻身起来,歪歪斜斜站在石坡前便开始解披风。摸了半天,也没找到索口,肩上反被铁钩抓住,一声惨叫,跌下坡去。
“怎的了?人呢?摔下去了?护好命根子!”草棚里的银卫戏谑得意。
“没动静了!看看去吧!”几名银卫挣起身,拥到石坡前只顾喊:
“死哪去了?吱个声!我们下来——”
话音未落,这几名银卫又被飞钩拉到了石坡下。
惨叫声被山风吹散,了无踪迹。
“有刺客!”狄安立觉不妙,大喝一声,人已飞出草棚,挺枪守在上山的路口。
剩余银卫也已被完全惊醒,飞身脱下披风,操起长枪,跃到石塔之旁。
月光惨淡,就着微弱的月光和草棚前的火光,只见鱼鳞杉间飞钩急窜,黑绳密悬,绳上黑影荡来,齐齐落在地面。
弯刀挥舞,寒光逼人,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通往山顶的路口,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密密层层的蒙面黑衣人拥到山顶,将二十来名银卫围在塔心。
“捆着的两位,想必就是杨轫和杨剡了吧?”黑暗中传出一阵沉闷的说话声。
“正是爷爷!哪里来的贼人,敢来金鼎山撒野?”杨剡身上绑得紧,也没骂出几分气力。
“是便好了!昨日你俩杀我将军,正好捉你回城,解我仇恨!穿白甲的,还楞着干嘛?若想活命,便将杨家公子送过来!我也懒得动手了!”黑影又说到。
“平原兵?”银卫齐齐暗惊。
黑影们不说话,只步步逼近。
银卫疏于防范,醉酒被袭,折了几人,本有几分惊惧,随后又见贼人势众,更觉怯敌。几句话说完,竟听得是平原兵杀到,要捉杨家公子回城,哪里肯依?不等狄安下令,齐齐奋起长枪,列起紧阵,将杨家公子护在塔心。
黑影舞着弯刀,层层杀到阵前。
银卫号令整齐,一突一收,皆见章法。
弯刀虽快,敌不过长枪娴熟,人数虽众,敌不过阵型紧密。
不多时,银卫四周堆起一圈黑影的死尸。
狄安立在阵中,未发一声。
黑影久攻不下,吃了大苦头,齐齐退后。随着外围一个黑影的一声令下,接战的黑影们齐齐抡圆了飞钩,一甩手,飞钩连着黑绳,只如一条条长蛇,直往银卫的身上飞。
光影暗淡,银卫哪里来得及躲避?多被飞钩咬住,又被黑影齐力一拉,失身跌到黑影身前,死于乱刀之下。
银卫阵型告急。
“若是杨家公子被平原兵夺去,无论死活,大哥和宗主那里都可交代,我还有何忧虑?真是天助我也!只是可惜了这帮弟兄!”狄安美美想着,依旧一发一令。
“狄大人!顶不住了!死守还是突围,快拿个主意!”身前银卫疾呼到。
“都知道顶不住了,还不给我们松松绑?”杨剡见事不妙,赶忙向狄安招呼。
“今夜必死无疑了!将士们,银卫铁骨铮铮,即便是死,也要完成宗主的命令!不杀尽平原的猪狗,绝不下山!”狄安一边替杨家公子松绑,一边朝银卫们喝令。
银卫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守在阵前,不时便有人被黑影拖出,剁成肉片。
杨轫、杨剡拾起战死银卫弃在地面的长枪,补入阵型,高接低挡,抵御飞钩来袭。
“狄大人!挡不住的,如此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杨轫焦急提醒。
“随我冲出去去吧!活一个,算一个!不必为我们枉送了性命!”杨轫呼声更急。
狄安不为所动,只待黑影赶紧杀光银卫,掳走杨轫、杨剡,自己再凭借从黑影死尸身上摸来的飞钩,逃下山去。
主将不动如山,银卫只得坚守,不几时,二十多名银卫,只余寥寥三人。
眼看黑影层层逼近,杨轫、杨剡已有自戕之心。
突然,几只竹箭从鱼鳞杉间四面飞入,直取黑影,黑影应声倒地。
顷刻间,又一组竹箭袭来,四名黑影中箭倒地。
又一组竹箭……
杨轫、杨剡和三名银卫见有转机,飞身杀入黑影……
慢慢的,外围的二十来名黑影终于辨清竹箭飞来的方位,飞钩到处,鱼鳞杉间早有两人应声坠下。
“狗杂种!五弟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竟然杀他!我金鼎山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竟然杀我山主,还要绝我山主血脉,如此猖狂,先问问我手上的弓箭肯不肯依!”鱼鳞杉间有一名汉子破口骂开。
“树上来人是谁?为何助我狄安?”狄安眼见好局就要被人搅乱,连忙一探底细。
“狄大人!我们是军驿里的驿兵,见杨家公子有难,特来助阵!”
原来,四名驿兵见胆小的五弟被杀,稳重的、义气的、颓废的、体壮的,个个悲愤不已。又想男儿一生,只当顶天立地,若不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可惜了一身本领。眼下就有建功立业的良机,又已死过了一回,何不就此振作,上山杀敌?
四人见过了蒙面黑衣人的武器,正好以竹箭制敌。四人赶忙从仓库中取出银卫卸下的长弓,小心上山,趁着黑衣人专心接敌,各各看准了杀敌的位置,偷偷爬上了鱼鳞杉。
四人也不傻,知道狄安有心谋害杨家公子,专等银卫生力耗尽,自己可以抵挡,方才发箭支援。
剩余两名驿兵射完箭,滑下鱼鳞杉,操起长枪,杀到杨家公子身旁。
杨轫、杨剡、狄安、三名银卫,一共六名山岭将士,与二十多名黑影缠斗开来。
黑影仗着人多,又怕伤了杨家公子,不再使那飞钩接战。
狄安见是驿兵,只想这两人定然敌不过黑影,哪里在意,只是挺枪招架,做做样子,并不往死里杀敌。
“你们只是小小的驿兵,为何舍身助阵?”杨轫一边斗,一边问。
“驿兵虽小,尤知公义廉耻,杨公爱民如子,我们自当以死护卫杨公血脉!大丈夫顶天立地,若能奋勇争先,哪有大小之分?”一名驿兵慷慨说到。
“他们杀我,我们杀他,哪有这么多大道理?”另一名壮驿兵杀敌又狠,话又不多。
“好!不愧是我金鼎之民!”杨剡由衷赞叹。
“几名小小的驿兵都有廉耻之心,都知以死护卫山主血脉,我身为朝宗山卫兵长官,统领银卫,又岂能因一己之私,置大义于不顾?”狄安思索间,长枪的枪尖渐渐对准了黑影。
“若不是这几名驿兵,今日真要闯下大祸!杨烈已死,杨轫、杨剡再被平原兵掳去,金鼎山定然大乱不止!几名驿兵尚有如此坚贞的护主之心,我大哥就算夺得了金鼎山,也定要为山民所弃!我若害死了杨家兄弟,哪里是在助我大哥夺山,分明是将他推入死地!”
狄安恍然大悟,冷汗湿了一背,终于运枪如飞,连取黑影。
为时已晚!
六人再是勇武,又如何抵得过二十多名训练有素的黑影?渐渐地,几人渐觉不支,眼前昏花,手脚酸软。
驿兵大义,眼看葬身同人山。
银卫骁勇,眼看枉死成冤魂。
狄安彻悟,眼看力竭铸大错。
杨公有灵,无力庇佑儿生死。
六人勉力支撑,渐有人被打倒在地……
杨轫、杨剡回望远处的金鼎山,危难未解,壮志未酬,不觉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