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又说了一些朝中之事，房琯说太上皇也快还京了，明日就奏请皇上让严武去成都当府尹，早日离开京师是非之地。杜甫说起许合子已死的事，众人也是扼腕叹息，惋惜不止，这百年难得一遇的人物，结局竟是如此凄凉。杜甫看严武也在叹息，心想许合子固然可怜，那女子就不可怜了吗？你可当真残忍，那小妾有那点对你不住，你怎么下得了手？严世伯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凶残暴戾的儿子呢！有心去御史台告发，只是这卖友求荣四个字，他如何担当的起？日后又如何面对严家伯母？李辅国会借此事怎么发挥都是不可知之事，这种想法只能一闪而过。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有些人的生命，到了别人那里，就成了利益的考量，道德的衡量，或者根本不值得思量，无权无势，生命便卑微如草芥。
酒入愁肠易醉人，不一会，杜甫已经半醉，就先告辞回去了，他心中烦闷，也不要人送，就独自出了相府，往胜业坊去。房琯给他安排的住处和相府本来相距甚近，平时走路不到一盏茶时间，只是今日杜甫酒喝的多了，脚底虚浮，走路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进了胜业坊，走到住宅门口，脚下一绊，不小心跌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挣扎了几下，竟然就睡着了。
玉兔西沉，金乌东升，天亮以后，杜甫被早上的凉气给冻醒了。一摸身上，多了一顶草席，旁边还躺着一个人。想了一下知道自己是醉倒在路上被人拖到这里了，年少时也曾做过这样的事，不由得苦笑，过了不惑之年，居然还是如此。这时旁边那人也醒来了，两人睡眼惺忪，相对苦笑。
杜甫带了那人回到住处，打水洗脸，收拾了一下，就一起去东市找东西吃了。那人年纪不大，约摸二十出头，虎口有茧，带一把象牙折柄刀，杜甫猜到他应该是军士了。用过早饭之后，这萍水相逢、共眠一宿的两人就准备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了。不料那军士拿出一张纸对杜甫道：“看大人头戴儒冠，应该是读书人，不知可曾听过这两句诗”？杜甫接过一看，道了一声奇，原来是：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昨日在李辅国处，还和元载说过此诗，怎么今天这军士也问，莫非这诗有什么蹊跷之处？
军士道：“这是当时我被征调去军队的时候，小羽妹妹写的两句话，待去年我从军中归来，却已找不到小羽妹妹。前些日听得京师传唱此诗，我便赶来找寻”。
“小羽是你何人”？杜甫问。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父母小时候定的娃娃亲”。
“来京师多久了”？
“已有月余，盘缠花完，只能流落街头，让大人见笑了”。
杜甫心想，男子之中，有游为那样面对心爱女子不作为的、有严武那样痛下狠手的、也还是有这军士一样的痴情种子。当下仔细看手中的纸，字迹娟秀，用的是成都麻纸，这是朝廷和宫内的专用纸，朝廷官员都是男人，想必这女子如今已在宫中吧，也难怪连李辅国都听闻了这首诗。杜甫又问：“这宫中的纸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军士看杜甫既能认出这纸的来历，说不定知道小羽妹妹的下落，赶紧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原来这军士叫钟云，华阴人士，隶属郭子仪的前锋部队。唐朝军队，三百人一团，五十人一队，十人一伙。钟云所在的伙原在洛阳驻扎，本来以前出征军服装备器械马匹都是自己准备，后来太上皇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军服器械就都改为朝廷供给，有一次他们收到的军服里面竟然是垫的破布烂棉，部队大哗，郭子仪稳重，找广平王换了军服，就把事情压下去了。奇怪的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军服，拆开来一看，却是好的，手工精细，棉布厚实，棉花充的很多，只是里面多了一首诗，自然就是钟云手里拿的这首。钟云一看这两句话，就知道是小羽妹妹做的衣服，因为“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本就是他们每人一句说出来的，别人无从知晓。相思之情油然而生，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只是军法如山，也不敢跑回来。后来皇帝回京，命郭子仪继续讨伐叛军。钟云随从部队开往前线，一路行军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快接近叛军时，将军命令他们一伙十人去前方打探军情。一伙人听令行事，乘黑夜摸了过去，稀里糊涂摸到了一个寡妇家，家里只有寡妇和一双儿女，问了一下，那寡妇只说被叛军抢了粮食，多少人却不知道。本来钟云是要继续往前去打探，谁知他们的头起了歹心，竟把那寡妇给……十人之中只有钟云不但不参与，还上前劝阻，被暴打一顿，和两个小孩被绑在门外的大树下了。那九个禽兽完事以后，竟还要寡妇做饭给他们吃。寡妇倒也淡然，起来做饭，还不知道从哪里找就几坛酒给那九人，却连一口饭都没有给钟云和孩子吃。钟云看她连孩子都不顾，只怕是另有所谋，只是嘴被堵的结结实实的，说不出来话。果然快天亮的时候，那九个畜生喝的大醉，寡妇从外面锁了房门，放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寡妇给他们解绑，带着孩子们就走了，也没跟钟云说什么。钟云一个人也没办法再往前了，就回头去找大部队，谁知道部队昨夜被叛军偷袭，溃不成军，已经找不到了。钟云看此情况，索性回家找小羽妹妹了。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却发现小羽家因为缴纳不起赋税，已经逃走了，也没人知道逃去了哪里。多方打听，音讯全无，却偶然在路上听到有军士传唱这首诗，一路问来，才找到京师。只是在京师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时日一久，只能边打零工边找，不免困苦，晚上只能找门洞栖身，就这样遇到了杜甫。
杜甫听完，问道：“郭元帅的部队，怎会如此”？
钟云道：“郭元帅虽好，也有严令不准骚扰百姓，只是大战前夕，又是叛军区域，不免有人心生歹念，抢劫强奸，无恶不作，甚至有些部队还挖坟掘墓，死人都不放过，郭元帅事后知道，又能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