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把一切安排妥当,铸出来的佛像果然是慈眉善目。大家看佛祖如此灵验,又拿了工钱,人数虽然少了,干起活来却精神百倍,自然事半功倍。没有几日,佛像都已经铸好,只待拼接完成涂金粉。其他雕梁画栋,铺路修墙更是不在话下。
杜甫依然每天施粥发粮救济贫民,庙里的事情有铸造师傅带着众工匠役夫们做,闲暇之时便和铸造师傅谈天说地,慢慢发现,这铸造师傅也是个奇人。
铸造师是京兆府同官县孙家堡人,整个堡的人基本都姓孙,与太宗高宗时期的孙思邈是本家。孙思邈是神仙般的人物,杜甫自然知道的,本朝太宗见了他,才信了神仙原来是有的,然后才信道术吃丹药,求长生不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高宗看他爹没有长生,丹药虽然不吃了,但是对孙思邈还是很崇敬,接到长安,官拜谏议大夫,不过孙思邈依然不愿为官,推荐了一个徒弟刘神威代替自己,后来据说活了142年,济世救人,功德无量,留有《千金方》一书,惠泽万世。
孙师傅虽然没有孙思邈那么名声显赫,却是多才多艺,铸造佛像自然不在话下,变戏法、灯影戏都可以算是行家了。晚上工匠们没事的时候,偶尔他也耍几招,让大家开开眼,取个乐,缓解一下白天的疲劳。因为杜甫帮大家讨回了工钱,所以孙师傅对他甚是尊敬,孙家堡的事他也就说给杜甫听了。
孙家堡最奇怪的是族规,奇在前三条。第一条族规:凡孙家子孙必须会一门手艺。第二条:孙家子孙不准读圣贤书,不准做和尚道士尼姑,不得为官。第三条:有谁家男丁成年之时还没有学会一门手艺,阖家逐出宗族,永远不得回来。其他的倒也和别人家的族规差不多,杜甫这些年游历四方,见的高门大族、寒门庶族也多了,其族规大多都是劝善行孝,读书学武,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像孙家堡这样的族规还的确是第一次听到,也明白了孙思邈为什么坚决不愿意为官的原因了,心想这族规果然森严。
孙家堡里有几千口人,七八百户。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祖传的手艺:烧制陶瓷、纺织做衣、冶炼矿石、打铁铸钱、酿酒治茶、造纸丹青、木匠建筑,无所不有,甚至连造船也有人会,凡是杜甫在大唐见过的,孙家堡就有人会做。孙家祖宗规定每家必须会一样,但会两三样也不会违反族规,所以,像孙师傅这种机灵点的,跟着族人学几样自己喜欢的,也是很多的。
孙家堡最出名的人自然就是孙思邈,最出名的活却是三件。其一,烧制陶瓷。大唐主要烧制瓷器的几个窑请的师傅都是他们堡的。杜甫老家巩县黄冶村的窑请的自然也是孙家堡的师傅。他们烧制的陶瓷黄绿白三色为主,不但上供皇室贵族达官贵人,连外国的使者商人都要千方百计带一些回去,有诗赞道:巧剜明月染春水,轻璇薄冰盛绿云。陶瓷杜甫不懂,诗却懂得,自可想见其精美。其二,纺织。中宗安乐公主的百鸟裙,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就是他们孙家堡的人做的。其三,铸造雕塑。武后时,梁王武三思帅四夷酋长,请铸铜铁为“天枢“立于端门之外,铭记功德。工人毛婆罗造模,武三思为文,刻上百官及四夷首领的名字,武则天亲自书其榜曰“大周万国颂德天枢”。这尚方丞毛婆罗就是孙家堡的徒弟,只是孙家堡人不能为官,所以学孙思邈推荐了徒弟代替。还有后来杨国忠刚当上宰相,皇帝命他铸钱,怎么也铸不好,后来也是请孙家堡的人才铸好新钱。可见其铸造工艺精湛。
孙师傅说这几件事的时候,态度依然是恭恭敬敬,但是自豪和得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杜甫便问:“贵堡之人,心思机巧,才智无双,若是有心仕途,功名岂不是唾手可得”?
孙师傅说:“大人夸奖了,鄙堡祖上也曾有人为官,哪个朝代做什么官现在也没人说的清楚。据说先祖在朝做大官,他有三个儿子,后来这位做大官的先祖因为劝谏皇上爱惜百姓,又得罪了朝中的贪官,就被抄家发配,一路上差点饿死,是一位打铁的师傅救济才能保全性命。这位先祖不甘心,就教导三个儿子读书,老大老三果然又做了大官,老二读书不成,就回家种地,还和救命恩人学了打铁的手艺,到最后老大老三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还是改朝换代,总之两家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老二因为会打铁,虽然被征调军中,却不用上前线,只是打造兵器,最后捡了一条命,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才有了如今的孙家堡”。
“所以我们祖上传下规矩,绝对不准做官,就是做了大官又能怎么样?欺压百姓,连累祖宗都被骂,爱民如子,饿死也不见得有人愿意给口饭吃,效忠皇上吧,万一皇上换了怎么办”?孙师傅喝了口茶又继续说:“还是学门手艺好,我家先祖要不是学了打铁,哪里会有我们孙家堡。哪朝哪代,不管皇上还是百姓,都缺不了我们手艺人,总有一口饭吃的”。
杜甫想想也是,哪朝哪代忠臣能有好下场,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年的封常青、高仙芝,被人说了几句谗言,威名赫赫立功无数的将军就被推出去斩了,还要悬首示众,连个全尸都没有。像他这样的读书人,多少年来寒窗苦读,读的是圣贤书,怀的是效忠皇帝救济百姓的心,不也被弄到这荒郊野外修庙嘛。还真不如像孙师傅那样学门手艺,起码养家糊口,衣食无忧。这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实在是风险太大啊。庠序私塾,县学州府,每日书声琅琅的学子多如牛毛,最后能金榜题名的却像牛角一样稀少,不能中举为官,便百无一用,养家糊口都难了。
父母养育子女,那个不盼望儿女有出息,只是都把儿女送去读书也无必要,孙家堡的人不也过得挺好吗?要不乱世之中,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口的大堡呢。
孙师傅带人修庙,杜甫带人行善,晚上闲了再听听孙师傅说些在孙家堡听来的奇谈怪事,日子过得也是蛮有趣的。不料有一日,孙师傅正在里面带人干活,外面跟着杜甫施粥的人跑来说杜甫被禁军抓走了,众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大家合伙变戏法骗李公公的事被发现了。等他们赶出寺外,杜甫已经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