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有惊无险的被皇帝赦免，宰相房琯府的墙上多了两幅当世名画，杜甫那颗天真烂漫、情意拳拳的心也安然回了自己肚子里。宰相的家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吟诗赏画，感叹着岁月静好，浪荡数载，归来还是朝廷命官，安然如素。只是这人世间，不只有李白王维这样才华横溢，举世皆知，亲朋身居高位的才子佳人；还有无数平平凡凡，默默无闻，门可罗雀的黔首百姓。
京师的百姓，其实也还是——百姓。反贼进城，纳粮；皇帝圣明，缴税。府尹大人清廉，满口称赞，送把万民伞；县令老爷爱财，心里骂娘，送把万民伞。长安少年孟浪，娶个河东狮子；万年豆蔻怀春，嫁得乘龙快婿。富家子弟，斗鸡走狗，裘马轻狂；贫寒人家，任劳任怨，发奋图强。酒楼妓馆，诗酒风流；街巷小肆，家长里短。太阳升起，柴米油盐酱醋茶；下起雨来，调戏老婆打孩子。街坊邻居挺和睦；老少爷们都合群。遇见外地人，偶尔说几句当年太真观的杨玉环可真瘦，宫里的荔枝太养人啊；碰到贵人出行，下跪的姿势从容潇洒，就引得初来京师的人羡慕不已。
只是这几日，京师的百姓不一样了。偶尔在街坊集市碰到，每个人都形色匆匆，眼睛里闪耀着从未见过的光芒，若是仔细看，竟有些像黑夜里狼的眼睛，因为看见食物而变得坚定、贪婪、狠毒……
杜甫住在胜业坊，这几天早晨宵禁刚刚结束就听的众多脚步声奔向东市，俄而传来阵阵皇帝英明、皇帝威武、诛杀叛贼、抄家灭族的呼喊声。乘今天休沐，杜甫也去东市一探究竟。以前京师的东市西市店铺毗连，商贾云集，有笔行、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等还有赁驴人、买胡琴者、杂戏、琵琶名手、货锦绣财帛者、苦力之类各色人等，杜甫和李白等人以前一起游历京师的时候，也曾买东买西买醉买春……
一路听着呼喊声到了东市，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甜味酸味辣味臭味腥味各种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满地的木屐、草鞋、麻履锦履丝绫履，间或还有一两只云头锦鞋、乌皮六合靴这种高官贵妇才能穿的鞋靴。破碎的鸡蛋、菜叶、纸片、树叶，小旗子随处可见，几无下脚之地。杜甫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被人群裹挟着走向东市中央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每个人都在这人流中不由自主的走着，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好像有许久不见的朋友，或者是走散了亲戚朋友，远远看见，互相大喊着，却怎么也听不见对方在喊什么。
杜甫被挤的难受，心中烦闷，又被那怪味熏的恶心欲吐。知道冲不出来，索性随波逐流。突然之间，人群却不约而同的分开两边，中间留出来一条能容三四人并排走过的通道。杜甫连忙低头捂住口鼻，冲向人群外面，看见几个貌似人形的人被军士押着进来了，人群顿时兴奋了，臭鸡蛋，烂菜叶，鞋帮子还有一些莫可名状的东西不约而同的招呼了过来，杜甫和那些押送的军士也不免挨了几下。人群中就有几个头戴红巾的大汉出来维持秩序，杜甫乘机跑了出来，在附近找了几个酒楼想上去边吃边看，却都是人满为患，连拼桌的座位也没有，最后在东市极靠边的东北角才找到一个酒楼，在三楼拼了个临窗的座位。
只见东市中央的木台，高约三丈，上面旌旗飘飘，影影绰绰站着一些人，跪着一些人。过了一会台上大旗挥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竟在同一时刻安静下来了。就见一个紫色衣服官员，开始站在台前手舞足蹈的说话，貌似慷慨激昂。离的着实太远，和杜甫拼桌的人伸出了半个身子，又捂住了一个耳朵，也没有听见什么。那个人说了约半盏茶时间，人群中如响起惊雷一样，又开始呼喊，这次他们喊的是：该杀该杀该杀！隐隐约约有些飞不上台的白鸡蛋和绿叶子不免落到前面人的头顶。喊了又有半盏茶时间，好不容易略微安静，只见台上的两个红巾大汉拖出来一个跪着的人，那人徒劳无功的挣扎着往后退，好像还在喊着什么，然后、然后竟被从三丈高台上扔了下来，这下人群更是激动了，杜甫连忙拿了两个花生米塞住了耳朵。
过了一会，骚动、呼喊又随着台上的大旗挥动，变得小了下来。那个紫衣人又开始出来说话，杜甫拼座那人这次只是遮住了耳朵，倒没有伸出半个身子去，也许是怕不小心掉下去吧。然后又是一个跪着的人被扔了下来。
到那个紫衣人第三次说完话，杜甫发现花生米也不管用了，他所在的这座酒楼的人也开始不约而同的振臂高呼：该杀该杀该杀该杀该杀……决眦入归鸟，杜甫突然想到了年轻时候自己的这句诗。
如此这般，周而往返，那天东市的木台一共扔下来了七个人。杜甫是在扔第四个人的时候下楼回住处的，一路看到东市外面有些人，衣衫褴褛，蓬头丐面的跪在地上，有的的像是和尚，头顶血迹斑斑，有的只剩半边头发。回来休息了片刻，听同院的人在外面闲聊，说西市更精彩，扔下来了九个。有去的早的，挤在前面的人便被围在中央，绘声绘色兴高采烈的说着当时的盛况，末了狠狠的加一句：反贼就该如此！
接下来几日，杜甫下值回来，看围着的人群一日比一日少几个，那在中间讲的人也每天不同，末了话也变成：
投降反贼的就该如此！
做反贼的探子，就该如此！
竟然和反贼婚姻，就该如此！
为反贼运送粮草，就该如此！
替反贼修补军械，就该如此！
为反贼医治牛马，就该如此！
为反贼求佛拜道，就该如此！
为反贼舞乐助兴，就该如此！
……
京师之中，日日如此，对胡铅退大人的称颂，日日如此。
这大唐天下，本就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