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有正义,有光芒。
记得小学入学第一天,老师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别紧张,你是叫李迷,对吗?”我看到女老师温和地看着我。
“对,我是……”我听见自己声音小小的。
“嗯,好的,你爸爸是做什么职业的?知道吗?”老师紧紧盯着我。
“他……他是一个服装店老板。”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服装店老板啊?”老师似乎有了兴趣,笑着说,“是卖什么样的衣服呢?大人还是小孩的?”
“妈妈穿的……”
“那就是女装了。”老师若有所知的点了点头,说,“那你妈妈呢?做什么的?”
“她……她在公司里。”
“哦,那好的。李迷对吧?看起来真的很乖很乖,要好好努力哦。”老师摸了摸我的头。
没有哪一个孩子不爱被夸奖的,我用力地点点头,心里觉得这个老师真好啊,又温柔又善良。
走出办公室老远,我的心里还是有些飘飘然。
小学的学习现在想来也许并没有那么难,但是对于刚刚步入小学的我们来说,每一个知识点都像是奥特曼需要消灭的小怪兽。
明明很难,却必须要打败。
在学校劳累了一天之后,回到家时,总能闻到和幸福一个味道的红烧肉或者香气四溢的冰糖炖雪梨。
炒菜发出的乒乒乓乓声不绝于耳,我穿过一片油烟,被香味带到了妈妈的跟前。
“迷迷呀,今天学了些什么?”妈妈见我来了,打掉我想要抓起一块红烧肉的手,随口问道。
“就是一些加法。好难。”我悻悻地说。
“才一年级好吗?怎么会难呢。”妈妈瞥了我一眼,说,“快要吃饭了,去,去洗手吧。”
“好。”我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走向了洗手池,将在外面沾染的与家格格不入的气息融入低落的水,一同流向下水道。
刚把菜端好,爸爸就回家了。
他笑嘻嘻地摸了摸我的头,就和妈妈说话去了。两个人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说些什么。
等我吃完三块红烧肉时,爸爸妈妈才坐回了餐桌旁,爸爸笑着对我说:“儿子啊,你有没有听到你们班同学说有人送你老师礼物吗?”
“诶呀,你问一个小孩子干嘛?他知道什么?吃饭。”妈妈呵斥住了爸爸,给我的碗里夹了一夹子青菜。
真难吃。
我吐吐舌头,还是决定回答爸爸的问题:“没有啊,我不知道。怎么啦?”
“没怎么。”爸爸妈妈同时摇了摇头。
大人可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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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也变得奇怪起来了。
最近对一个又矮又胖的女孩特别好,经常抽她回答问题,还老是夸她。
明明我也写对了,而且我考的比她还高呢,为什么不夸夸我呢?
上课时明明我手举的那么高,为什么就是不抽我回答问题呢?
就这样,我升到了二年级。
“李迷啊,你看我们班有些人成绩是不是越来越好了呢?”
三月的一天,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里。
“对。”我点点头。我也很奇怪,明明那些人上课不听讲,作业也不交,成绩为什么还这么好呢?
“因为老师有私下里教他们呀,所以他们才能考得好。”老师渐渐压低了声音,说,“你想不想成绩也变好呢?变得更好?让爸爸妈妈骄傲?”
骄傲可不是个好词。
不过让爸爸妈妈为自己自豪还是很棒的。
我点了点头。
“来,看到没,这是老师的电话,回去交给你爸爸,让爸爸给老师打电话哦,不要忘了。”
老师塞给了我一个纸条。
我看了看那个团成一团的纸条,点了点头。
老师也要教我了吗?
那我也可以让成绩变得更好了吗?
爸爸妈妈一定会高兴的。
我答应了一声,拿着纸条欢快地走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时,我听见一个男老师问我们老师说:“陈老师,这个小孩也是来请教问题的?”
“是啊。”这是我们数学老师陈老师的声音。
“那你们班学生可真爱学习……”
奇怪,我明明不是来问问题的呀。
到家时,我把手中老师塞给我的纸条交给了爸爸,说,“爸爸,老师说让你给她打个电话,可以让我成绩变好。”
爸爸看了眼那个写着数字的纸条,表情怪怪的,说,“儿子,老师这是在骗钱,只有靠自己的,才是真实的啊。”
“不可能,老师说了,只要给她打电话学习就能变好。”我固执己见。
爸爸沉默了,妈妈将纸条夺了过来扔进了垃圾桶,冷冷地说:“好,给你打,晚上打。”
“嗯。”我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的成绩也要变好了吗?
晚上,我抱着这样的幻想甜甜地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身为课代表的我抱着作业进了陈老师的办公室。
“老师……”我将作业放在了办公桌上。
“李迷啊,昨天老师让你家里人给我打电话,怎么没有打呢?”陈老师看着我,压低了声音。
“不可能吧。”我摇摇头,说,“妈妈说晚点给你打。”
老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手机,说:“好吧,老师相信你,你一定不是个撒谎的孩子。那晚上再提醒你下妈妈?”
我点点头。
走出办公室时,我的心有些慌。怎么办,我其实撒谎了,比如妈妈没有在公司上班,她是一个家庭主妇。比如爸爸卖的不只是女装,还有童装。
算了,没有关系的,等我成绩变好了,大家都会原谅我的,对吗?
爸爸妈妈还是没有给老师打电话。
我问了好几遍,每天回家都要这么说上一句,他们还是无动于衷。
嘴上总是说着要打,实际上第二天班主任都会问我打没打。
那不就是没打吗?
我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腔调哼哼唧唧地说:“应该打了啊,爸爸说会打的。”
我看到老师的神色暗了暗,半晌,她笑着说:“那就是不想打呗?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不是不想打,是还没打。
我把这些话咽进肚子里。
那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些什么。
果然,第三次考试过后,老师就向我宣布了死刑。
“李迷你看看你这次考试考的!数学这么简单怎么才八十多?算了算了,你这个课代表也不要当了,王晨晨,你来当。”
八十多,明明不低不是吗?
何况,那个王晨晨考的比自己还低一分呢。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我又失去了班级第三排的“黄金宝座”,被调到了最后一排——那个与墙壁为邻,与垃圾桶为前后桌的“风水宝地”。
在那里,不但要忍受传来臭味的垃圾桶,还有班级同学的孤立。
我坐的离他们太远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其他老师也问过我怎么会坐在最后一排,在他们眼里,我也还算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我都会回答不知道。
然而第二天,他们无一不对我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可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很想和爸爸妈妈说自己在学校里过得很不好,但是爸爸妈妈这两天也总是吵架,我不敢说。
再熬一熬吧。
“张往,一起走吧。”放学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叫住了自己以前的好朋友。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理我了。
“我……呃……”张往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仿佛没想到我会和他说话。
我奇怪地看着他,说:“怎么了?”
可我也没能等来一个回答。
班里另一名同学赵志杰直接过来拉走了张往,说:“你跟他废话什么啊,老师不是说不要和他说话吗?”
老师不是说不要和他说话吗?
老师不是说……
我被老师放弃了,还让其他同学孤立我?
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果然,上课无论我手举的多高,老师也不会理我一下。不论我考试考的有多好,老师也不会夸夸我。所有老师都是这样。
我彻底被老师放生了。
回到家时,爸爸妈妈还在吵架,有几次甚至升级成了动手。
“要不是为了孩子我肯定和你离!”这是妈妈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哭腔。
“我去,你以为谁他妈稀罕养你?妈的,这么些年是不是只有我在干活?”
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
只有月亮知道我哭了多长时间。
他们,又在吵什么呢?
后来,期末开了家长会,爸爸看着我垃圾桶旁的座位时,表情怪怪的,很像最近新学的“悲悯”
“先回家吧,儿子。”爸爸这么对我说。
“哦。”我点点头,不知道爸爸眼里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后来,爸爸妈妈相安无事了几个星期。
后来,我步入了三年级。
开学时,我又回到了第三排,成为了英语课代表。
但其实我最优秀的科目是数学。
可是数学课代表又换人了,这次的课代表,成绩也不如我。
老师也渐渐开始重视我,常常夸奖我,说我很优秀。
一开始的孤立莫名其妙,后来的夸奖也奇奇怪怪。
直到十二月的一天,我看到老师穿了一件大衣。
那是爸爸店里卖的衣服,只有一件,妈妈很喜欢,但是爸爸一直没舍得给妈妈。
原来老师喜欢的衣服和妈妈一样?还是说这件衣服是老师买的?
那天的老师夸了我很多次。
回到家时,我特意看了看店里挂大衣的架子,衣服不见了。
爸爸妈妈都很沉默。
我很奇怪,问爸爸说:“爸爸,我们老师今天穿了和咱们店里一样的衣服诶,老师是在我们这买的吗?”
妈妈冷笑了一下,爸爸点点头。
老师穿的和我们家卖的一样的衣服开始多了起来,但爸爸妈妈丝毫没有因为衣服卖出了而感到高兴。相反,这几天他们又吵了起来。
“爸妈!”我极力劝阻,却经常被二人打到。
他们已经当着我的面动手了。
我忽然感到很可悲。
自己成绩变好有什么用吗?成绩是好了,家里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了。
我关掉了灯,也关掉了黑夜里最后的一束光。
四年级,我知道了这个词叫贿赂。
那时的老师已经满身穿着我们店里的衣服了。
上一周我还参加了市三好学生的竞选,然后第二天老师就穿上了爸爸昨天买的貂皮大衣。
所以其实我的这一切都不是我凭自己努力得来的对吗?
二年级时,爸爸也是个鄙夷一切贪污受贿的正义人啊,现如今也开始加入送礼的行列了。
送礼,多么刺耳肮脏的一个词。
“爸,你是不是给班主任送礼了?别送了吧,我可以好好学的。”一天,我终于对爸爸说出了心里话。
喝醉酒的爸爸一巴掌直接朝我脸上呼了过来,骂骂咧咧地说:“凭自己?我呸,我跟你讲,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凭自己的!不给那娘们儿送礼她回来又得把你调最后一排。”
我揉了揉泛红的脸,没有哭。
妈妈在一旁无动于衷地吃着饭,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切。
“呵……娘们儿?”
我听到妈妈自嘲的笑了。
后来,偶然间听到班里同学聊天我才知道,送礼在我们班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上周我爸送了老师一条项链,这周我就当上班干了,听说回来有什么比赛还会优先选择我呢。”
“我爸就不行了,他直接包了个红包,也就几万块钱吧。”
…………
当这一切成了攀比。
其实我很喜欢鲁迅的书。
我知道这一切很可悲,可我,不过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
对,我五年级了。
就快要毕业了。
在我们这样的城市里,有太多人赢在了起跑线上。
所以小学毕业考对我们来说特别重要,尤其是去重点初中的那几个名额。只要得到了,就等于一只脚踏入了清华北大。
“李迷啊,你可要好好学习,你可是我们班最有潜力的了。”陈老师笑着对我说。
可我只觉得她好恶心,她身上还穿着我爸爸送的衣服。
“嗯。”可我只能这么说。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就快要毕业了。
五月的一天,我参加奥数竞赛得了一等奖。
一定要快点告诉爸爸妈妈这个好消息。
当我赶回家时,听到的只有屋内的争吵和东西破裂的声音。
我知道是什么东西破了,那个东西叫做家庭。
破镜不能重圆,就像我们的家庭,从第一次争吵过后,大概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站在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看见了爸爸妈妈正在打架。
“混蛋!干嘛天天在外面鬼混?你还和儿子老师在一起,能不能要点脸?”是我妈妈的声音。
和我老师……?
“靠!你他妈以为自己就干净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儿子校长还他妈有一腿呢。”
“这不都是为了他上学吗?”
“我不也都是为了他在班里受欢迎啊。”
…………
怪不得自己上了全市最好的小学,我还说妈妈一个家庭主妇是从哪里找的关系呢……原来……
爸爸明明是知情的,但他装作不知道。
他明知自己的妻子……
还有那个戒指,你都没有送过妈妈啊?怎么就送给了老师呢?
原来我上的学,这么脏。
李迷站在了小区最高的天台上,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今天的风,真大啊。
李迷倒了下去。
他的双手慢慢张开,像是自己梦中翱翔的雄鹰,向天际冲去。
但他只能不断下坠。
一束光照了下来,将他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
阳光吗?
是否人间的每一个地方都有阳光呢?
是否阳光可以驱散所有阴霾呢?
“呀,是陈老师啊,好……我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