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众多士子按照年龄大小,自觉排成长队,鱼贯而入。
大家从小就经过种种礼仪培训,参加各种活动,包括在家聚餐,都是按照年龄辈分而坐。此时看年龄排个队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李天元感到身后队伍一阵轻微骚动,有人插队,也不以为意。他们年龄小,有些分不清也没什么。
“南阳县二厢一甲军户刘会名,核查无误。”
门口站着几个士兵,穿着最标准的明军鸳鸯战袍,腰间挎刀,后面背着长长的鸟铳,一身大红,看着十分亮眼。几个兵人人抱着花名册,核实之后就挥挥手,放人进门。
旁边的县学教谕矗立不动,脸上面无表情,看的每一个人都有些忐忑。
李天元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老老实实的掏出黄册户帖。
前面已经排到了他的好友欧开瑞,“南阳府四坊三甲民户欧开瑞,核实无误,进!”
欧开瑞回头冲他眨了眨眼,他连忙上前一步。
“南阳府四坊三甲民户李天元,核实无误,进!”
李天元跨进门来,心中打起几分精神,马上的考试才是重点。
哪怕是身后传来的嘈杂声,也不能让他分心:“小子,看什么看,没见过鸟铳?”
“见过,见过,只是没见过这么帅气的军爷,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个油腔滑调的声音颇为熟悉,李天元一时之间有些分神,连忙稳定心思。
就听那士兵不停的翻动手中的花名册,翻了半天,才道:“噢,原来是新建的畸零户。南阳县九都七图民户李天赐,核实无误,进!”
李天元再也稳定不定心思了,他睁开眼睛转过脸,一脸震惊的看向大门。
进来的这小子方脸大耳,剑眉英目,可不就是丢尽自家人的那个戏子李天赐?
李天赐早就看见了他,此时见他一脸懵逼,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就随意拱了拱手:“哥。”
他这一声“哥”,顿时打断了李天元的所有思绪,李天元身子一颤,满脸表情顿时化为厌恶。
“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旁边的欧开瑞只是看李天赐眼熟,听了二人对话才恍然大悟。他见李天元又羞又怒的表情,知道他内心恼怒已极。
“怎么回事,现在贱民也能混进官学了?教谕,我要举报!”
李天元兄弟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大,周围人群熙熙攘攘,谁也没注意。但欧开瑞这一声喊得声音极大,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众人见欧开瑞指着李天赐,就纷纷向李天赐看来,一人忽然道:“确实是个贱民,应该是个乐人……”
“你怎么知道?”
“我去南阳茶……不对,我猜的,我猜的!”
在门外的县学教谕听见动静,迈步进来:“怎么回事?”
他一进门,顿时人群野雀无声,各人都立身站好。教谕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拱手示意。
欧开瑞上来抓着李天赐的衣角:“这人是个贱民,唱戏卖艺的,如何能进入官学学习?”
他说完环视一圈,高声道:“学生不才,也知道我大明法令森严,倡优吏卒之家,子弟不许妄送社学!”
“不错,确实如此……”
“贱民行事龌龊,言行卑鄙,没得玷污了学校。”
除了年幼不懂事的孩童,很多人都知道这条规矩。他们看向李天赐的目光顿时充满了轻蔑。
县学教谕听着众人议论,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刚才一直在户外,可没听见门卫对谁的资格提出异议。
他刚想询问出口,就见李天赐转过脸来,双眼含泪,满脸委屈之色。
“大人,小人的父亲经商早亡,从小被寡居的母亲养大。小人从八岁能懂事起,就一心想要报答母恩,当时年幼体弱,只能做些唱曲卖相的活儿……”
“小人家是乡下畸零户,白册黄册俱在。这位大爷只见我唱戏,却不知晓我原本籍贯,实在是误会。打扰大人公务,还望恕罪。”
他每说一句,县学教谕的脸色就柔和一分,听到最后两句更是动容。遭了委屈,却还要先为别人着想,这是得有多纯的心性?
这“大人”二字原本就是用来称呼家中长辈的,比如“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若是用来称呼官员的话,小官还好,用来称呼大官,人家会认为你在抬高自己身份、拉关系。大明的百姓见着官员一般都是直接称“爷爷”,比如“县尊爷爷”,“府尊爷爷”,而不是称大人。
但这时李天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声“大人”一叫,更是直接拉近了关系。县学教谕看着李天赐,宛如看向自己后辈。
他转过脸,对着欧开瑞就是一顿训斥:“一派胡言,胡说八道!门口卫兵户籍俱在,如何能是混进来的?安心考试,休要四处妄言!”
欧开瑞听李天赐满嘴胡说八道,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教谕居然信了他的话。这一番训斥猝不及防,不禁被说的满脸通红。
他转过头想去寻找李天元帮忙,却见李天元早已躲到一旁。
见他望了过来,李天元摇了摇头,示意算了。这李天赐确实不是贱民籍贯……办不了他。
不过马上是写经义的真功夫,你就算混进来了又能如何?第一关就得回家!
欧开瑞羞愧难当,只能对教谕拱手称是。他抬起头来,马上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禁又略感安慰。不过他马上看见李天赐,又火往上冲。
这小子刚才还哭的泪眼朦胧,此时却背着教谕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嘲弄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哼!”
欧开瑞重重哼了一声,跟着众人进馆考试。
李天赐也跟着教谕进入馆内,县学的地方很小,容不下几百人,很多桌子都摆到了走廊和空地上。
他坐下身来,前面不远处就是欧开瑞。欧开瑞趁教谕不注意,狠狠回瞪了他两眼。倒是李天元离得远,此刻已经老老实实动笔写文了。
李天赐打开试卷,上面用正楷写着“试写论语十句”,此外还有几句《中庸》,《大学》的接下句。
无非就是考记忆力而已,李天赐背的滚瓜烂熟,提起笔刷刷刷一口作气写完,竟是第一个交卷。
欧开瑞刚刚默写到第八句论语,就感到旁边一阵风声,有人交卷了。他抬起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可恶的小戏子。
这小戏子彷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又是给他一个微笑。
“砰”
欧开瑞重重砸了自己腿一下,默默骂了几句脏话。
县学教谕正在喝水,就见他上来交卷,也是大感诧异。这手速和学识,可以啊。
教谕打开试卷,见李天赐默写的论语第一句就是“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不禁感叹道:“不错,有志气,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学生了。你多大啦?”
“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