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张克强对柳清说要去省城见一个客户，然后驱车直奔肖莉工作的棉纺厂，待肖莉下班后带她去山羊府酒店吃了饭，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他们去了东郊青松山公园，每到夜晚，此处就人迹罕至，安静得有些阴森。他们把车停在环形山道拐角处，熄了车灯，然后就与往常一样在车里酣战，却被几个外出“寻外快”的警察当场抓住，雪亮的手电照到车里两个肉体上，相机的闪光灯“啪啪”直响，证据确凿，在劫难逃。当然，抓人的理由是因为他们有“****嫌疑”。
又气又怕的张克强第一个反应就是摸索旁边衣服里的手机给李彬打电话，但眼疾手快经验丰富的人民警察早识破了他的伎俩，一把把衣服抢在手里，对着张克强的屁股就是一脚，嘴里还骂着说，****的，老实点！然后把手机和钱包等一干物品搜出没收，把衣服扔给他们，拉回到派出所审问。审问很简单，自称是所长的警察义正辞严声若惊雷：你们是什么关系？在强力威慑下已经软下来的张克强连忙辩白说，绝非****，我们知根知底，是情人关系！肖莉倒是硬气一些，大声回应，凭什么抓我们，你们有什么根据说我们？那位所长一笑，说，那好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现在你们就通知一下家属来给你们证明一下，确实不是，我们立马放人。张克强一听就傻眼了，肖莉也干脆不言语了。所长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仰头看着天花板不言语。憋了一会儿，张克强硬着头皮小心地问，还有没有其他解决办法？所长说，有，承认违法，交罚款，然后走人，当然，可以替你们保密。
正在这时，桌子上张克强的电话响了，振动加铃声，分外刺耳……
柳清说那次她打电话的时候就有了异样的感觉，她本能地感觉在长时间响铃之后她应该扣掉电话，但她还是倔强地一遍一遍拨号，就像兜头浇凉水一样一瓢又一瓢，直到张克强有点含混不清的声音传来。他在电话里说，我和客户喝酒喝醉了，开不了车，只好在酒店住下了，明天一早我就往回赶，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听着他明显缺乏底气的谎言，她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笑，说，你妈病了，前几天感冒没好利索，一直咳嗽，现在发烧了，恐怕得去医院，她年纪那么大了，身体又弱，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你这个大孝子不陪着一块去？张克强听到这里心下一紧，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心疾首，面对自己一手制造的窘境再次懊恼万分，但他最后只能对柳清说，你陪着妈去吧，有劳你了……柳清没有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张克强后来说他对柳清说的那句感谢话是发自真心的，他在那一刻决定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他都会对柳清好，因为那时他切实体会到了老婆对于家庭的重要性。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确实原谅了柳清对他的背叛，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那个惨淡的结局。
其实张克强确实是个孝子，母亲刚过三十岁时，父亲就因为帮人拆房子时被砸在墙下去世，以后的日子母子俩相依为命，最艰难的时候甚至母子同吃一碗饭，互相推让，饭粒伴着泪水往肚子里咽。了解张克强的人都知道他对母亲从来都是惟命是从，即使结婚后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将就妻子而忤逆母亲心意的事。为了儿子，母亲也一直没有再嫁，而且她对儿子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呵护欲望，甚至在儿子结婚的那天她还没有完全消解对儿媳的警惕，一遍一遍叮嘱柳清说，克强是个老实孩子，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啊……在后来张克强身陷囹圄之时，这些话肯定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让他痛苦万分，因为他应该意识到，母亲可能已经等不到他出来的那天了……
柳清对于有点刁钻古怪的婆婆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孝敬与容忍，并没有让张克强在处理婆媳关系上有所难为。这一点是柳清的聪明之处，也是她的坚韧与宽厚之处。但是当柳清意识到张克强对她的背叛已经出离她所能容忍的限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以往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和对张克强母子的容忍都失去了意义。当然，对于老人的将让，她仍然无话可说，她充分理解老人的乖戾来自数十年苦难的磨砺，但她却不能容忍张克强无视她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原本已经开裂了伤痕的心上撒盐，她一遍遍在心底查究自己的细腻敏感的少女情怀的消亡过程，寻找自己粗粝的家庭主妇心态的形成根源，最后不得不把这种无可挽回的失落全部归咎于尚且在懵懂中继续胡作非为的张克强，于是她充分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年在情感上的缺失与荒废，这种荒废显然已经造成了她“自我”的缺损，也就是说，残损的爱情让她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女人，所以她应该用自己还没有消失的或者暂时隐匿的激情完全激发并释放出来，否则，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些年的忍耐和宽容？现在，年龄越来越大，望着镜子里那张失去了耀眼光泽的脸，她感受到了岁月流逝带给她的压迫感，她应该对自己宽容一些了……
这些“思想火花”都是在激烈的床底之欢过后，柳清躺在我怀里的时候对我倾诉出来的，我那时觉得她是一个那么细腻和可爱的女人，但可惜的是她遇到了一个不懂欣赏她的张克强——但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张克强曾经谈到了对肖莉出自真心的喜爱与欣赏，要怪的话，就怪姻缘安插上出了问题吧，谁该和谁结婚过日子，或者谁能和谁产生真正的爱情，有哪一个能预料和说得清呢？
那一晚张克强和肖莉在派出所呆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刚到银行上班时间他就打电话给自己的会计打电话，让他火速到银行取五千块钱送到远在几十公里之外的这个有点偏僻的派出所来。会计是个很识趣的中年人，没有多问什么，打的到派出所交了钱就回厂子了，张克强在把肖莉送回家后，立即赶往市立医院，她的老母亲已经在特护病房挂了一晚上吊瓶，好在老太太只是感冒发烧引起肺部发炎，并无大碍，治疗了几天之后就出院了。在医院里的那段日子，柳清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追问张克强那晚上的去向。或许，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张克强后来回忆与肖莉匆匆分别时的情况，说那时他们忽然像患难的情侣一样有了难分难舍的感觉，甚至还深情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又接了吻，接吻的时候肖莉说，你可不要忘了我，我的心属于你了……在经受一夜煎熬之后，这个女人并没有因为他们遭受的近乎荒谬的摧残而看轻他，这让心存歉疚的张克强感受到了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给予他的“姐姐般的温暖”，那一刻他几乎要嚎啕大哭一场。这真是一段有点意思的孽缘。原本两人因为****的欲望走在了一起，却在宣泄中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可以称为爱情的东西。可见，爱情与宣泄有某种非常微妙的扯不断的关系，被割裂的灵魂才会病态地去割裂二者的联系，当人们在指斥欲望的同时赞美爱情的时候，无疑都挂着一张可疑的面具……
那么怎么解释我和林珊的爱情呢？我们在近似冷战的状态中任由岁月流逝，连续几年勉强地公式化地做着那点证明夫妻关系的床弟之事，甚至已经与欲望完全断绝了联系，这让我们俩疲惫不堪，看来，没有欲望的爱情真的很累。换句话说，没有了它，我们的爱情还是真正的爱情吗？虽然这好似已经是一种榨干了水分的苍白的爱情，但它依然会在我的睡梦中让我撕心裂肺地心痛，在我早晨醒来的时候依然会促使我紧紧拥抱身边那个日渐消瘦的身体，并将我的泪水涂抹到她那件素淡的纯棉睡衣上，但林珊依然那么冷漠，偶尔才会传来一声并不确定的叹息。
相比婚前，我已经不去酒店找任何女人了，我对于女人的欲望也随着林珊的消瘦而日渐消泯，或许，我真的早衰了？
就在这种苦涩的安分守己中，我感受到了来自柳清的召唤，每一次偶然或者并非偶然的相遇都将这种夹杂着鼓励与嘲弄的暗示不停地在我脑海中累计，但我依然坚信，我们不会有什么事，因为她是我“大嫂”，是我最亲近的哥们儿的老婆。但其实，千里长堤之下的蚁穴正在慢慢贯通大堤日渐腐朽的身体，看似坚固的堤坝离决口也就越来越近了。
林珊失去生育能力已成定局，我在对父母未完地说明情况之后得到了他们充分的理解，虽然母亲暗地抹泪，但她还是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等过段日子就想办法领养个孩子吧，要小点的，好好养着，和自己生的没有多大区别。值得欣慰的是，我嫂子又怀孕了，四个月的时候去医院检查，找个熟人跟检查的医生打了个招呼，那个医生就透露了孩子的性别，据说是个男孩。这个消息减轻了传宗接代的艰巨任务带给我的压力，也多少让我减轻了一点对于父母的歉疚。
我斟酌一番之后，在晚上睡觉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珊。我知道在传宗接代问题上她所承受的压力绝不会小于我，所以我想借此给她减轻心头的负担。但她听了我的话之后，躺在床上冷冷地背对我说，你现在后悔了吧，你当初做出的和我结婚的决定是太草率了。我心头一凌，心情黯淡下来，她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但我实在想不出应该向她解释什么，只好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肩头，对她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是你想多了。她说，你不用给我宽心，我心里很明白，你后悔也是应该的，毕竟，你若没有儿子，几十年后，这一大摊子产业就是别人的了。
我有点气闷，说，别人的？我哥怎么成了“别人”？她说，当然是别人，在血缘关系上，差一层就是一段没办法拉近的距离……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我制止她，说，不要再说了，你越说越离谱，扯得太远了。她继续说，一点也不远，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到时看着人家的孩子长大了上学了结婚了，你肯定会后悔当初和我结婚……要不我们离婚吧。她的话让我又心疼又郁闷，一股无名之火在胸中郁积，我说，你老是说这种话烦不烦？她说，不是我烦，是你烦了，别那么虚伪了，当初你是可怜我才找的我，我该感谢你才对，现在你想怎么样，我都不会反对……
她在挑战我的忍耐极限。我近乎咬牙切齿地对她说，今天和你讨论这种问题，我脑子真是进水了！然后我就一言不发了。虽然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但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她的尖刻让我无可奈何，我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心底一遍遍问自己，这还是我心底那个林珊吗？是什么让一个好端端的温柔娴静的女人变得这样不通情理，她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激怒我？我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可理喻”。
早上她没早起做饭。我起床去买来油条和豆汁她也没吃。总之，她肯定在赌气。但我错了吗？我该向她道歉吗？那么我又以什么理由向她道歉？她的性格越来越乖戾，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她总是用不吃早餐的做法摧残自己已经瘦弱不堪的身体，并将这种做法当做对我的惩罚，她应该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点，因为这比摧残我的身体更让我难受。那么这种摧残的目的是什么？是让我忍受煎熬来忏悔当初与她结婚的决定，以验证她那些毫无道理的结论的正确性？
我中午没有回家，一个人去了一家饭店要了一个包间自斟自饮，为了不至于让自己疯掉，我必须要醉一次，让自己在醉生梦死的堕落中忘掉一切烦恼。我还没有彻底醉倒的时候收到了柳清打来的电话，她说，下午你让人给我送两桶固化剂和一桶催化剂，急用！我说，我不在公司里，你还是给老温打电话让他安排吧。我有点口齿不清，她应该听出我沾酒了。她问，你在哪里？我说，借酒浇愁，至于在哪里，我自己也忘了。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并顺手关了机。这样，就没有人打扰我了。但半小时后，包间的房门打开了，走进来的是柳清。
后来的某一天我问柳清当时是怎么找到我的，她说，你的车子和车牌我再熟悉不过了，找到了你的车子，还找不到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