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琳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声音有点变调,惊呼,难道你和老师那个什么了?你是不是日本烂片看多了突发奇想?
我说,那时日本烂片还没那么多,也没传到中国为害中国青少年。那应该是我本性的闪现,后来的很多东西或许早已经命中注定。
但你也别想得太歪。但是,其实……也算歪了。
我是在即将离开家乡奔赴省城之前遇到的刘敏老师。
当时我正百无聊赖地在菜市场闲逛。
我喜欢看杀鸡和杀鱼,看似残忍和血腥的场面让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兴奋。那些守着鸡笼现杀现卖的商户把鸡从笼子里揪出来,用锋利的尖刀熟练地抹鸡脖子、放血、给鸡脱毛,几分钟时间,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就变成了粉白光滑的尸体。那些杀鱼的鱼贩照样身手不凡,他们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鲤鱼从鱼池中捞起,顺手用刀面在鱼头上拍几下,把鱼拍晕,然后快速刮掉鱼鳞,开膛破肚,收拾好之后把鱼横着剁成好几截,至此,鱼头依然不停开合着嘴巴死不瞑目。
在看完整个杀鱼过程之后,我心满意足地咽了口唾沫,一抬头,看到了刘老师白色的身影。她头发清清爽爽地盘在脑后,露出细长的脖颈,穿着一件粉白长袖上衣和一条不事张扬的绿色裙子,提着一只编织袋网兜。她应该是想买鱼,但在看到案板上那只依然活着的鱼头时有点犹豫,两手抓紧网袋袋口盯着那只鱼头拿不定主意。
我已经快十年没见刘老师了,她依然还是那么美。
在刘老师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脱口喊了一声刘老师。她回头看着我,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也难怪,这九年的时间里,我已经从一个不足一米半的毛孩子长成了一个近一米八的身材魁梧的家伙。
我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刘老师如梦初醒,笑着说,你变化太大了,真的不敢认你了!你现在做啥?还上学吗?
我“嘿嘿”地笑了笑,说,我很快就要到省城上大学了。
刘老师说,啊呀,真不错,你长大了,也有出息了,真的得恭喜你!好好珍惜上大学的机会!
我看着刘老师的笑脸,多年前的那杯水在心底荡漾成了一座湖泊,刘老师的笑容像一阵风在湖心吹过,湖水奔涌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我耳边清晰地响起当年她水一般温柔的声音:喝点水吧!这孩子也够可怜的……我心里忽然热辣辣的。不知道刘老师是否注意到了我心底掀起的波澜。
我说,刘老师,你有空的话我请你吃饭吧。我请你和叔叔。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向刘老师发出这样的邀请。对于刘老师的那位军人叔叔我其实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在收到我的邀请之后会用什么眼光看我们这个生涩得跟青柿子一样的家伙。但我知道,如果现在不邀请她,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好啊,确实值得好好庆祝一下!刘老师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她说,举办谢师宴的时候顺便叫上我就行了,你那位叔叔就不必去了,他还在部队,半年才回家一趟。
没想到快十年了,刘老师还是典型的两地分居的军婚。
很显然,刘老师没有兴趣和我单独吃饭。我想起了当年约林珊一起吃饭那档子事儿,脸上忽地开始发热。
我举办谢师宴?我这个不争气的名次老是倒数第学生还有脸请老师喝酒?那不是诚心跟老师过不去吗?看来刘老师确实高估我的学习成绩了。她要是知道了我真实的学习状况,不知道会不会把那句“有出息了”收回去。我父亲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请学校领导喝酒。但对“谢师宴”这种事他恐怕也不太感冒。他也知道在老师那里我很不给他面子。
我问刘老师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我不想和刘老师就此失去联系。这个电话号码像一根温暖的线,把我的记忆通向小学时那个温暖的冬季——因为刘老师的一句关心的话而变得温馨无比的冬季。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向别人说起的带有暧昧的粉红色的秘密。
我感觉自己有点长大成人的味道了。向刘老师要电话号码就是证明。
我认为后来我喝得醉醺醺的之后用公用电话给刘老师打电话是出于心血来潮。但我也知道,这次心血来潮是用近十年时间做了铺垫的。
那次和我一起喝酒的周柏新、李彬和张克强。张柏新也接到了东北的一所师范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但入学比我晚将近半个月。张克强情绪低落,因为距离专科线差了三分,他只有回家务农。多做对一个数学选择题就是五分,就足以让他摆脱回家做泥腿子的命运,但就是那区区的三分把他逃脱农村的梦想击得粉碎。李彬也没考上大学,但他爸爸说如果他愿意就可以参军,他说当兵是他儿时的梦想,去当兵也算是梦想成真了。我们一致认为李彬这样说话咕咕哝哝送不出嘴巴的家伙到部队只能当伙夫。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看走眼了。参军后的李彬好像忽然开了窍,与上级领导混得和亲弟兄似的,不但转到了被视为宝地的运输连,而且因为驾车大胆,驾驶技术精湛,一年后被挑选做了首长的驾驶员。转业回家的时候又直接被分到了公安分局给分局长开车。总之,这小子看似傻乎乎的,实际上大智若愚,关键时刻一点也不含糊。
而我缺的就是李彬这种随机应变的灵巧和随遇而安的沉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干什么。
我们那次喝的是道别酒,也可以叫散伙酒。总之各怀心事,又无法畅快说出来,只好一杯杯地喝酒。到后来张克强钻到桌子底下大哭的时候,我们知道他确实喝醉了。李彬性格内敛,喝醉了也不吵闹,他只会趴到桌子上呼呼大睡。周柏新摇摇摇晃晃拿着杯子找李彬碰杯的时候把酒灌进他脖子他也没什么反应。
我扶着墙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脑袋,大脑稍微清醒了点,然后走到饭店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招呼周柏新一起把张克强和李彬拖出来扔进出租车,我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给周柏新,说,你负责把他们俩送回家。我把抓着我说胳膊往我袖子上蹭鼻涕的周柏新推进出租车副驾驶的位置,把车门卡上,对司机挥挥手,让他赶快走。车在门口打了个旋儿,钻进夜幕之中。
我想,我得打个电话。当然不是给我爸打,我今晚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哪里,即使他和母亲在家闹翻天或者报警,我也不回去。我想给刘老师打,我应该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说什么呢?我现在还不知道。总之,接通了再说。
我在公用电话亭里掏出那张记录着刘敏老师电话的纸片,借着路灯的亮光拨了那个号码,把话筒贴到耳朵上,脑袋里如浪涛般轰轰作响,但我努力辨认着电话那段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在电话的拨号音响过五遍之后,传来了刘老师熟悉的声音:请问你是哪位?我说,刘老师,是我……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刘老师说,你是不是喝多了?我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喝多的事实,然后又说,我想见你!
我想我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只野兽,一只脆弱而又危险的野兽。
我说,刘老师,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给你打电话,没喝醉的话我肯定不会给你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现在我忘了说什么了……
我莫名其妙地哽咽起来,其实,我现在最想的是扑在刘老师怀里大哭一场。至于为什么要哭,我真的说不上来。
我想那时在电话里我至少对她说了十遍“我想见你”,但她一直在说,你得多喝水……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在我认为她已经挂机的时候,她终于说,你过来吧,我给你做点醒酒汤……
我把电话挂掉的时候,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是二十一分钟。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载着我到了刘老师所在的小区楼下。我上了六楼敲开了刘老师的门。
后面的事我真的不想说,它应该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我曾经对自己承诺这件事永远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只要刘敏老师不对别人说。
但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对袁琳隐瞒的必要了,相比后来我的所作所为来说,和刘敏老师之间的那点事实在是纯得让人心疼。我虽然曾为了那晚的事深深忏悔,但我相信那时的我并不邪恶,或许一开始刘敏老师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才敢于把醉酒的我让到她独居的家里,给我做又酸又甜的醒酒汤,像对待孩子一样把我让到客厅的长沙发上让我躺着休息。在一口气喝完刘老师给递给我的醒酒汤后,我当然还没有立刻醒酒,或许潜意识中我不想太快清醒过来,我喜欢这种朦朦胧胧的心无羁绊的感觉,我怕清醒后这种感觉会离我而去,把我抛进冷冰冰的现实里。所以刘老师用毛巾给我擦脸的时候我抓住了她捂在我脸上的手,她本能地往回抽却没有抽得动,我把她的手放在我胸口,我要让她知道此刻我的心狂蹦乱跳,我不打算对她隐藏我的想法,我甚至想对她说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要娶她了,只要她愿意,我甚至可以向她赌咒发誓一辈子对她好,只要她一句话,我就可以放弃所有的一切跟她走,走到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们的地方过一辈子……
但这一切我都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含糊地对她说了一句:我以后不叫你老师了,我就叫你的名字!
我用双臂紧紧箍住了她的身体靠在沙发背上,她用力推开了我靠在她胸口的脑袋,气喘吁吁地笑了笑说,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女人的心,更何况我地的确确是你的老师,快放开我,这样不好……可我觉得好,在我对男女之事还处在懵懂阶段的时候我就渴望过这个温暖的怀抱了,既然今天做梦一样拥有了,我就不想再松开了,即使她此刻让我去死,我也毫不犹豫。我只是这样抱着,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甜点味道,浸泡在醉人的温馨里,什么也不做,我只想这样。她挣扎不开,累了,干脆放弃了挣扎,喘息着抚摸着我的脑袋,轻轻拍了拍,说,好了,听话,你该回家好好睡觉了。
我说,我不,我就想这样呆一晚上!她又笑了,笑得咳嗽起来,随着咳嗽,她柔软的身子在我的双臂中颤动了几下,我一阵冲动,放松了一下,抬起脸看到了刘老师有点凌乱的发髻和绯红的面颊,我把脸靠上去贴在她的脖子上,我确信自己毛茸茸的嘴巴挠到了她说痒处,她停住轻笑,扭动脖子躲闪着我,但我还是实实在在吻到了她润如脂玉的脖颈,感受到来自女性肉体的战栗和血流奔涌的温热气息。我抱紧她把她平放到了沙发上,她停止了反抗,或者她已经无力反抗,我像一头野兽一样按住了自己的猎物准备撕裂和吞食……但,我并不是野兽,我注意到了她无助的眼神和眼睛里溢出的泪花,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在说,听着,你不可以这样……我在最关键的时刻开始清醒。
我慢慢放开了她,蹲到地上抱住脑袋一言不发。我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我都做了些什么?
刘老师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发髻,整理了一下被我揉皱的衣服,蹲下把我扶到沙发上,说,醒酒了是吧?醒了就好,你刚才醉了,就当做了一场梦,记住,什么也没发生,你是个好孩子,小学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我抬头看了看依然笑容可掬的刘老师,心里轻松了一些。此刻的刘老师真的很美,像雪白的莲花一样散发着沾满阳光的芳香,笑得自然而又妩媚。
刘老师用毛巾蘸水给我擦了脸,然后倒了杯白开水递给我,说,快喝了吧!
这情景与小学时那次何其相似。我的泪滴进杯子里,被我一起灌进肚子里。
我起身离开时,刘老师主动和我拥抱了一下,很轻,很温馨。她说,知道我的家门了,以后放假回来就到我家来玩。
但我知道,我恐怕不会再来了。我埋葬了自己的一个梦,以后我会真正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师。
自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或许我是有意回避,我怕成熟起来的我会破坏心底那份最珍贵的记忆。当我几乎是掉所有东西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还能在梦里找到当初栖身的那块洁净的地方。即使是伤痕累累的今天,那个地方依然没有被我完全忘记。
袁琳听我说完这些,许久不言语。然后她说,其实你还可以去见见刘老师,你在她心里还是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
我说,不,或许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我还可以找机会见她,但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没有资格再见她了。袁琳有点不解,为什么那样说?我说,我读大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我也随之改变了许多,我再也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