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列车如往常一样行驶在黑暗的原野,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如此,大致要到乐园实行“现实化”的政策时才会退休。它的使命就是将乘客运送到现实和虚构的每一个目的地。
车厢内的微微晃动,是体现人文关怀的设计。萝莉一不留神之下,便已生出一种乘坐在普通火车上的错觉。
平板电脑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好玩,无人的车厢、未知的前方,都令萝莉坐立不安。坐在身旁的高大女人,正深深皱着眉头,手上拿着一支中性笔,面对小桌板上的笔记本发愁。
萝莉其实知道,妈妈进入了造物主形态。
这让她十分畏惧。畏惧妈妈手上的笔,畏惧笔记本的文字,它们在书写、记载她的人生,包括将来。
平板电脑其实可以帮助萝莉从痛苦中解脱、逃避,只是她不敢贸然跟这时的妈妈搭话说:配件没给齐。
妈妈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和低落,用温柔的微笑来安慰她,给了她少许时间,鼓励她说出心里的话,萝莉却没敢开口。
妈妈的态度给萝莉带来了强烈的落差感:她对人的气质终归是清冷的,典雅、端庄以及妩媚,都是审美角度的观感,占主体的仍是那种不容侵犯的清冷;当她流露出柔情时,仿佛能化开世间所有的坚冰。萝莉认为:自己大概不配享有这样的待遇。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害怕的不是造物主,不是命运遭到摆布,而是自己的无所事事、一无是处,会招致妈妈的失望。
妈妈以前就跟她说过,她这样的性格特征,几乎不适合任何类型化的故事题材。
那她应该做些什么呢?
——萝莉仍然不认为看电视、打游戏之类的消遣,也可以成为一桩事业。她的内心也是持歧视态度的。
事实上,妈妈能够容忍萝莉在她写东西时,一直在旁边假装偷看的干扰,就已经体现出了足够的包容。这时,妈妈放下了笔,决定适当的生气一下。她用威胁的眼光看着萝莉,然后再露出微笑,表示这只是演示。
萝莉心里被搞得七上八下的,生气吧也不敢,扁起嘴来,沮丧地说:“……耳机。”
“噢!”妈妈恍然大悟,用风衣兜里掏出了一串白色的耳机——估计里面本来什么都没有——妈妈挑了挑眉头,显露出和气质不相匹配的狡黠,似乎在跟女儿嘚瑟,但显然情绪不高。
萝莉明白妈妈的真正心意,没有钻牛角尖地追问出处。
正是这份领会,使她迷失了讨要配件的初心:平板电脑好像不香了。还是妈妈香。
“听歌啊?”
妈妈显然意识到了这层心理,当下新书也不写了,想先把女儿伺候好,看她想听点什么歌。这叫萝莉拿着耳机感觉烫手,不知道应不应该装上去;戴上耳机,可就只剩下自己的世界了。
不过,更让她为难的是:不知道要怎样和妈妈交流,才能抒发、满足内心的那种需要。那似乎是一种用物质手段接触不到的命题。相比起来,手头上的问题就简单多了。
萝莉将耳机接上平板电脑,想分一只给妈妈。妈妈摇头婉拒,不想打扰女儿的自娱自乐,支起下巴叫她把心思放在平板电脑上,轻声催促道:“点首歌吧。”
萝莉已经安装好了音乐软件,里面是她自己的账号和歌单,可她却不知该点播哪一首歌:因为妈妈在关注,她怕妈妈嫌弃她的音乐品味——殊不知,她和妈妈在这方面的偏好完全相同。妈妈想帮她点一首,便出现了同样的顾虑,再看看萝莉,母女俩为这份惺惺相惜而尴尬。
“我给你,找个游戏?”
“嗯。”
妈妈接过萝莉的平板电脑,熟练地打开某款游戏应用市场,选择“Roguelike”分类,慢慢滑动纵列菜单,好让萝莉参详。“选一个?”
萝莉还是不好意思选,更怕暴露了自己的根据地。好在妈妈也就客气一下,相比于音乐,推荐游戏她还是很积极的。
妈妈平时看上去清心寡欲,其实内心大抵装着一团火。对于游戏,她要么完全不碰,一碰就合不上眼——尤其是变小的时候。因为这个,妈妈的游戏品味远远跟不上潮流,大都是些偏门、小众或者还在测试的作品。
“这个,大概能玩个三五天吧。我是觉得关卡有点少了,后面越来越讲究技术……想玩什么流派吧,老是抽不到想要的卡,玩法就比较单一了。还是集卡啊,收集装备啊,瞬秒怪物什么的来得痛快——没把握好市场。如果能兼顾到这一点,说不定能取得更好的成绩:开个无尽模式就很不错。”
妈妈点开了一款叫作《圆月的夜》的游戏,漫不经心似地拨动页面,给萝莉分享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可惜萝莉现在还没有完全掌握这种解构思维,妈妈对游戏的评价纯粹是在她耳边的一串响,就像开了会儿小差再抬起头来听课一样。
如果萝莉感兴趣,愿意跟妈妈讨论,妈妈就会跟她展开讲:这应该是一个有关于消极反馈的问题,游戏的关卡少,每轮的时长短,专注集卡的玩家呢,就会很快收到消极反馈,积累个几次,就会厌烦了;不过呢,虽然这只是一个小瑕疵,但如果在评论的时候,表达得不够准确,就会招来一群忠实玩家为它辩护;比如你只是技术不好啊,人心浮躁啊什么的,人在感情上一旦有了倾向性,就很难听进去客观的意见了,巴拉巴拉的。妈妈总是很痴迷于钻研这类话题。
游戏下载、安装好之后,萝莉很快就上手了,打个怪、用张卡牌,还要看看妈妈,想得到一个玩得溜不溜的评价。妈妈教她怎么搭配装备,该留哪些卡牌,把她哄高兴了;自个儿落寞地转着眼睛。上述关于游戏评价的后续对话,大概只能发生在另一种可能下的时空了。
妈妈本来是想,帮萝莉调整一下心态来着,这下算是把自己搭进去了。人的情绪、思想,总是很难受到大脑的精准控制,妈妈自嘲似地一笑,放松下来倚靠在座背上,反刍之前想和萝莉讨论游戏质量的心情。
造物主的基本工作素质,就是无物不可当素材,这种体验也一样。——妈妈很快便来了灵感。
不过也不可能立马就派上用场,都是一点点积累或者加深认识的;最主要的作用,还是帮助妈妈找回了创作的思维模式。
车厢兀自微微晃动。萝莉放下平板电脑、再次抬起头时,车厢里似乎有了一种夜深人静的氛围。她抻了个懒腰,感觉肚子饿,看了下游戏的个人成就,已经玩十多把了。
“吃饭吧?”萝莉歪着脑袋,嘟囔道。一想到妈妈可能会说她只知道吃,就禁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妈妈剜了她一眼,表示对她预想情节的配合,接着也放松下来,伸展了一下胳膊腿。母女俩一个写东西,一个玩游戏,已经坐了四五个小时。
“走,吃饭去。”
“做好了吗?”
“今天就吃现成的吧——要不你再等会儿,再玩会儿游戏?”
萝莉没把平板电脑带上,现在也不想回去拿,怕引来妈妈的嫌弃和责难;她摇头婉拒妈妈的后一项提议。
造物主为了满足女儿对正常生活的体验,常常会在大略的无中生有之余,再安排一些仪式性的工作环节。很早的时候,妈妈在穿梭列车上是不做饭的,凭空创造出食材和调料之后,厨房里的炒锅、大勺、调味勺等一系列设备及工具,会自主进行炒菜作业。萝莉有一次好奇到厨房一看,吓坏了,妈妈便只好自己动手做——搭配自动化,象征性弄两下。
这次是吃现成的了,刚一走到餐厅,她们常坐的那张桌上就已经摆好了菜肴,中间的一锅水煮鱼还在冒热气。
“想喝可乐——”眼巴巴地望着火锅里乳白的汤汁、鱼片,萝莉提出了请求。
妈妈无奈地从桌下摸出一大瓶可乐。萝莉刚准备偷看,可乐就已经拿上桌了。这让萝莉感到遗憾,没能再次见证凭空出现的神奇一幕。
可能她还没有意识到,妈妈现在不会轻易满足她这份需求。其实这和她期待、同时又害怕列车上出现旅客的心理一样。作为造物主的女儿,萝莉现在还没有能力,继承这桩事业。妈妈已经计划为女儿进行针对性教学了,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培养过程。
母女俩拿起筷子开动晚餐,妈妈便漫不经心似的提到了这个话题:“一会儿啊,你帮我看看设定。”
萝莉茫然地眨了眨眼,没听清补语语素,不过主谓宾好辨认。看妈妈提出的态度,好像不是什么难事,便点头应允了下来。
妈妈支起下巴,指向餐桌边上,萝莉低头一看,忙把手拿起来,使袖口远离桌面。虽然萝莉事情懂的不少,但还是会犯些小孩子的毛病,好歹是造物主的继承人,妈妈也懒得再像以前一样,苦口婆心、愤愤不平地拿筷子教了。
晚餐结束后,萝莉刚准备拿起平板电脑接着玩,就被妈妈似笑非笑的眼神给唬得缩住手;这才忽然想起来,妈妈好像有事拜托自己。
“先停一下吧,等会儿再玩。”
“哦……”
“来,咱俩说说话。”
“唔……不是,要说话吗?说点什么呀。”
“着什么急啊?——先培养一下感情嘛。”
考虑到萝莉的接受能力,即使她再迟钝、抵触,妈妈也还是愿意拿出温柔的亲近姿态。总之就是处心积虑地把女儿骗进了怀抱。说是要聊聊天、培养感情;可腻歪了没一会儿,妈妈就当着萝莉的面,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还支起下巴示意萝莉瞅一瞅。
在过去,妈妈写东西时总会照顾到萝莉的恐惧心理,有意识地选择性回避;作为笔下的人物,萝莉当然也不会自找刺激。
“这,需要我看吗?”
萝莉脸上有些不高兴了。笔记本上的文字似乎洞穿了次元壁,呈现出一种刺目的年代感,仿佛在无声地揭露她的前世今生。
“当然。”妈妈说:
“我仔细想过了。你是我女儿,我会的,你也必须会。虽然这会让你不高兴,产生抵触情绪,破坏你的生活体验,但是,你现在的人生观太脆弱了,一点小挫折就能让你难过大半天……这是不行的。你得找到一个主体,找到自己的事业,知道自己毕生的热情会奉献在哪个领域,这可能会让你感到很痛苦,但我相信,你不会放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