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岁的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的名字是涣。
喜欢她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找一个月光能够照耀到的地方，安静地躺下。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星星，脑海中全是涣的身影。那时候她就是我梦中的主角，我梦到她和我一起奔跑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上，汗水和笑浮现在我们的脸上，直到阳光无比刺眼时，我会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保护她如水般的脸颊……
有一天我把我的梦境告诉了风却，他的解释很直白：
你爱上她了。
爱？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她的含义，只是很青涩的问他，我该怎么做。
他平静地说，很简单，你只要送她一束花就可以了。
花？十五岁之前我只见过一次盛开的花朵，那时我九岁，我的母亲带着我去了父王的花园。
很快会有第二次的。
我挑了一枝红色的玫瑰。风却告诉我，这象征诚挚的爱情。
玫瑰花的茎上，是尖锐的刺。
我在门前犹豫。
进啊。风却说。
花儿不送出去，就枯萎在自己手里了哦。
我期望的推开门缝。然后绝望地停住了，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哥，哥哥。
我退回来，怔在原地。炙热的阳光让我感到无比冰冷，仿佛奔涌的血液里夹杂着碎冰。
怎么了？风却问。
哥，哥哥。
我能听到他和涣亲昵的耳语在我的周围飘荡。
那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爱”，因为我感到一种失去的痛苦，这种痛苦紧接着变成了温度注入我的血液。
我愤怒。
然后我把握紧的拳头松开了，因为我意识到，我什么也做不了。
哥哥，争不过。
杀了他。
风却平静地说。
他什么都和你争不是吗？
他能拥有的，为什么你不能得到？他现在的位置，都是从你的手中抢夺的。
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而且让他永远也不能和你争！
风却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绿色的光。
我从风却手中接过了那把刀。
我用双手紧握着刀柄和玫瑰的茎，全然不顾刺。
阳光兴奋的划过刀刃。
哥哥临死的表情竟是嘴角上扬的得意，仿佛即将死掉的不是他，而是我。
哥哥的头颅和刀一起落地，血液迸发，染红了我手中的玫瑰——让她更加鲜艳。
我伸手将玫瑰送给面前脸色惨白的涣。
可迎接我的不是涣热情的拥抱，而是国家护卫队冰冷的长矛。
玫瑰花落地。
我被拖拽的离去，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涣。
涣依旧脸色惨白，眼睛直视地面，看的，不知是那被鲜血染红的玫瑰，还是哥哥余温尚存的头颅。
(二)
母亲在的时候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天空从浅浅的蓝色，变成了赤红。
我的父亲，这个沙漠国家的帝王，望着远方的殷红，冷冷的询问占命师。
这预示着什么？
灭亡。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七岁以前父亲经常对母亲说，别让他离开这里半步。而且，你最好什么也别对他说。
我从小在皇宫的一个角落长大，那里是母亲的宫殿。
宫殿里有一个池塘，阳光洒下，波光粼粼。里面没有鱼。
宫殿里有一棵树，巨大的树。有时候树上会开出白色的花朵。它有六个花瓣，母亲对我说，这是雪月花。
白天的时候母亲一起和我一起嬉戏。她会用她的手把我举地好高好高，把我放在树干上，我能够嗅到了花香。
我笑起来的时候，母亲也笑。
夜晚的时候母亲会给我讲故事。我好想找一口井看看里面有没有青蛙；我好像去森林寻找小矮人；我会为变成泡沫的人鱼公主而悲伤。
我难过起来的时候，母亲会安慰我。
然而七岁的时候，母亲死了。
我几乎没有见过父亲，就像我很少看见母亲哭泣，然而那天早晨父亲来和母亲说了些什么，中午母亲的脸上便写满了忧伤，下午我看到她躲着我偷偷流泪。傍晚的时候，母亲死了。
那天傍晚的霞光，很红。然后我哭了起来。
我参加了母亲的葬礼，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宫殿。
那时我才知道我所生活的国家在一片沙漠的腹地。我才知道作为帝王所居住的皇宫的华丽。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我才知道，我还有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
我在母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哥哥。
同父异母。
母亲死后我仍旧在宫殿中生活。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
起风的时候，雪月花都开了，然后散去，在月光的辉映下，她们像一张张飘飞的纸钱，在为母亲送行。
(三)
我第四个认识的人，叫风却。
他说，您还太小，没法照顾自己，我是奉命来照看您的。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你会陪我玩吗？
你会给我讲故事吗？
他微笑着点点头。说，我会的。还会教你好多，你要可以把我当做你的老师。
老师。
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个国家，有一位公主的皮肤像白雪一样。皇后嫉妒她的美貌，给她吃了施了魔法的苹果，公主便永远的睡着了，多年以后一位骑着白马王子挺身而出，吻醒了她，他们就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这是妈妈讲给我的。
不。风却说。
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遥远地方只是沙漠，没有公主，也没有什么魔法。
是这样吗？
是的。
他注视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绿色的光。
我点点头。
我八岁生日的时候，风却送给我了一把刀。一把很重的刀。
将来你的哥哥会成为新的皇帝，你会成为将军，就用这把刀砍杀沙漠中的恶兽。
刀身很亮，可以当镜子。刀刃很薄，像纸一样。可是，我拿不动这刀。太重。
这时我第二次见到了我的哥哥。
他冲进来，轻而易举的夺过那把刀。
就你？也配用这么好的刀？
全靠你妈给你撑腰，要不你早死了！
还将军？我可没有这么说。
他提着刀扬长而去。
老，老师。
风却看着他的背影，沉默。
明天再给你一把新的。
第二天我果然得到了另一把刀。很脏，很旧，刀刃也不是很锋利。
但我很喜欢。
我依旧拿不动。
你可以一直帮我拿着吗？
好。
(四)
我的第一个朋友叫凌淼。
有一天，他默默走向我。说，我们可以一起玩吗？
好。
他是占命师的儿子。
我们在炎热里一起跳进水里游泳，一起爬那棵雪月花树，一起讲笑话，一起谈心事。
你想出去吗？我好想出去玩啊。
出去？外面，全是沙漠。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我得知他和他的父母都来着北方的一个国家，另一个国家。
那里可不像这里这么热。仿佛一直都是夏天。
夏天？
是啊。一年有好几个季节呢。只有夏天才这么热的。
他说，春天是淡绿色的，植物都会长叶开花；夏天是浓绿色的，树木郁郁葱葱；秋天是金黄色的，大地上硕果累累；冬天是银白色的，天空会飘雪花。
雪花？像雪月花那样被风吹散飘落？
比那壮观得多，那时候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
热不热？
冷，冷得牙齿打颤。
可是风却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国家，只有……夏天。
骗你的吧。
他为什么要骗我？
这样吧，我明天问问我爸，我爸什么都知道哦。
那明天告诉我。
然而，明天，凌淼没有来。
我眼巴巴的看着门外。一天，两天，三天……他再也没有来。
凌淼去哪里了？我问风却。
死了。风却没有解释。
(五)
我看到金色的霞带来阵阵微风。雪月花的花瓣随风飘散在空中。
我看到有一个女孩仰头数着一片片乳白的花瓣。
一，二，三……
我看着她。
你是谁？
我叫涣。
涣微笑着，霞光包围在她的周围，她好漂亮。
她拉住我的手。
我们去我家玩吧！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宫殿，因为风却。
然而这一次，风却看着我们，点点头。
我第一次离开了皇宫。
外面有人，很多很多。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哥哥，他的身后有两个侍卫。
哥哥路过的所有人都向他弯腰行礼。可我走过的时候，只是看了他一眼。
你站住。哥哥对我说。
涣停了下来。我看着我的哥哥，一言不发。
周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你为什么不向你未来的皇帝行礼？
为什么要向皇帝行礼？
周围的所有人都看着我。
他也是皇帝的儿子。涣说。
周围的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能听到他们议论的声音。
哦？
哥哥笑了。其中一个侍卫走过来，打我的肚子。
我疼得跪倒在地。
看。你配吗？
涣扶着我。眼睛里是关切。
你没事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哥哥。
清楚自己的位置。他说着，带着两个侍卫离开了。
周围的所有人也都散去。
涣扶着我起来。安慰我说，不要和这样的人玩。
我点点头。
涣的家很小。没有池塘，没有雪月花树。看起来光秃秃的。
我们一起说笑。
我们一起在街边去吃我从来没有吃过的干饼和蒸包。
我们一起玩跳方格的游戏。
很晚很晚。
于是我在每天早晨期待有一个数花瓣的女孩。
有一天，我会帮你数完这树上的花。
我喜欢涣。
(六)
父亲亲自审判我的罪。
我没有为哥哥偿命。
你是我的儿子，我不忍杀你，但你将被永远囚禁在最坚固的监狱里。
我看着父亲和那十几个大臣。一言不发。
我被两个手持金色利剑护卫带到了父亲的花园。
那时我才知道。花园里，有一个地下监狱——只有一间牢房的监狱。
从地面通往地底监狱的楼梯，有一百三十七级，很深。
这里，一片漆黑。
一天，两天，三天……
然后我不再记得白天与黑夜，我只知道我的头发，它们好长好长。
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提着火把给我送来食物与水。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也不曾说话。
我会在这里生长，老去，死亡。
孤独的走完我的人生。
然而。
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来救你出去。
你是谁？
我叫涣。
四周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
北瑟，你被骗了。你的哥哥没有死，他已经继承王位了。
至于把你关起来的原因。因为你的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占命师说，你会毁了这个国家。
所以。
我静静的听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甚至认为这是幻觉。
很久之后，没有声音了。
我仍坐在原地。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了涣。
我分不清梦的真假。但我知道，只有在梦里，一切想完成的事情都将被完成。
所以，我在做梦是吧？
我轻轻地推了一下监狱的门。
竟然开了。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那个女孩真的是涣！
我跑出去，我知道自由就在眼前，一百三十七级楼梯。
一道强光刺入我的眼睛。疼痛像毒蛇一样从我的眼睛钻进我的身体。
我捂住眼睛。
然后缓缓睁开——黑暗，四周仍是黑暗。
这里，还是地底下的那个监狱吗？
不。四周的芬芳告诉我，这是父亲的花园。
我瞎了。
(七)
我是被一个护卫赶出皇宫的。
一个臭要饭的，还偷溜进皇宫？滚，滚得越远远好！
我被踹出来。
我在地上摸索，吃力地站起来。
我开始小心翼翼的走，一步一步回想过去的记忆。那些被我珍藏在心底的记忆。
我要去寻找涣。
妈，你看他，好脏啊。
这是谁啊，平时要饭的也没见过他啊。
好臭。
我听到周围人议论的声音。
除了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我跌倒了。
我不知道我绊倒了什么。很硬。
那是一个下坡路。我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球，从上面滚落。
疼痛。我想我站不起来了。
这时候我感觉的有人扶我。
北瑟？
我呆呆地用看不见的眼睛凝视他。
你是谁？
我叫段炫宇。
我来接你，去带你见一个人。
不，我要去找涣。
涣？那你有错方向了呀。
为什么？
他现在是北辰的妻子。
你应该去皇宫，而不是这里。
北辰？我念着哥哥的名字。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哼。他们都在你面前演戏。就是要把你永远的关起来！
涣，也是在骗我是吗？
不然呢？
我为什么相信你？
你去问问他们现在的皇帝是谁啊。
我怔在原地。
温暖的阳光洒下来。这是这地底永远也无法想象的感觉。
我很孤独。
除了母亲，所有人都在骗我。
那时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杀死我的哥哥。
你很想报仇，对不对？
可是你连皇宫都进不去。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可以帮你。
我点点头。
他拉起我的手。不知走了多远。
我听到了另一个沙哑的的男人的声音。
孩子，我可以给你毁灭这个国家的力量。
不，我只想杀死我的哥哥，而不是毁掉这个国家。
可你的哥哥会发动这个国家毁灭你。
代价是，你的灵魂。
没有灵魂的你会成为我的奴隶，但你拥有人生中最后的意志。我会从你的意志，毁灭这个国家。
我不知道什么人会因为什么目的以致于出卖自己的灵魂，反正我已经是其中之一了。
被这个世界孤立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被这个世界欺骗的人，为什么不能选择报复？‘
我点点头。
然后我的眼睛看到了沙漠与阳光。
我闭上了双眼，留下了眼泪。
当我睁开眼睛时，世界变成了废墟，皇宫变成了平底
我走向母亲的宫殿。
池塘变成了泥沼，树木光秃秃。
我离去时你美丽动人，但你却从未让我感到温暖；我归来时你已是废墟，但我仍会为你叹息。
(八)
我看到金色的霞带来阵阵微风，吹落雪月花树上的无数花朵片瓣。有一个叫涣的女孩喜欢披着金色的霞，仰头数着一片片洁白的花瓣。
一，二，三……
她停下来，看着旁边的男孩。
男孩抬起头，接着数着花瓣，哪能数的完呢，这棵树这么大。
男孩仰起头的时候，女孩就会意味深长的看着那男孩，全然不顾落在她身上的花瓣。
当男孩数到一百三十七的时候，她放下了仰起的脸，他们的目光相对。
女孩的脸颊一阵绯红。
有一天，我会帮你数完这树上的花。
女孩的笑脸上，似乎似乎凝絮了永恒。
然后我的记忆开始剥落，我的身体一寸一寸的从现在回到过去，直到我的全身又来到了那个落满花朵的傍晚。
我看到金色的霞带来阵阵微风，吹落雪月花树上的无数花朵片瓣。有一个叫涣的女孩喜欢披着金色的霞，仰头数着一片片洁白的花瓣。
一，二，三……
我看到我的哥哥从庭门走来，他身着父亲的金色黄袍，背后跟随着两个手持金剑的侍卫。
四周的风仿佛静止，阒寂。
十一，十二，十三……
涣毫不在意。
哥哥淡淡得笑了。然后说出了我的名字。
涣停顿了一下。然后哥哥摆了摆手，侍卫拔剑横入。
她没有说话。
那两柄金色的利剑割裂了风，撕破了路径上的每一片花瓣，犹如死神吻过的路途。
然而她却站在那里，眼神中看不出任何心情。
我看到，那两柄金色的利剑，是从她的**中刺入的——戳穿她的胸膛，缢断她的肋骨，贯穿她的心房，从背出，入地，把她死死得钉在地上，毫无怜悯的。
泪与刺穿，笑与痛苦，炽热与绝望，都伴随着她最后一滴泪，落下……散开……消失……
痛苦使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眸，永远的。
血液如泉在伤口处汩汩流出，形成河流。
我奔跑过去想要触摸她，可是我发现我不能。
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只是一缕青烟似的灵魂，旁观。
哥哥在在远处张望。然后转身离开。
月光静谧的带来我的影子。
我跪在她身旁。
胸口的剑仿佛两个金色的十字架，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光辉映照着我的脸，脸上的泪，啜泣。
夜风，雪月花散。
我抬头望着飞花，无数。
我现在还能为她做一件事，就是数清这树上的花朵——我沉默，挥一挥手，然后所有的花儿纷纷扬扬得落，落满大地。
攒聚成了她的坟。
我望着光秃秃的树，心中默念零。
花瓣飞舞在空中，奏响了哀鸣，夹杂着哀泣。
(九)
十年后，一个少年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沙漠。
“我这是在哪？”
“南禁。”一个沙哑的男人的声音回答他。
“我是谁？”
“记住你的名字，欧阳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