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普的脚步快得奥塔拉看不清,她知道海普想要回到木屋的缘由,却并不明白具体的行动是什么,收养她的那位奥塔拉死亡的经过她一概不知,事实上,直到她看见地上凝固着的血迹中残余的树墩上常常覆盖着的木屑后,才明白海普看见她后失控以及受尽饥饿折磨的身体站立不稳的原因。
她蹲在血迹面前,张开五指在上面蹭了蹭,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熟悉的另一个奥塔拉的温度和气息——糊涂随意的生活气息——现在看来更像是将她引向死亡的导索,在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幼稚的中年女性时她就知道,倔强的性格和慵懒的生活风格不会让她在难以富足的生活中沉沦,单纯善良的思考方式才是她消失的错误指向标,奥塔拉清楚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没有一个对小孩怀着无比强烈爱怜之心的抱有正常理智的人会在路边随意留养被抛弃的孩子,但当年的奥塔拉显然不是正常的那类人,这就是为什么小奥塔拉——她当年收留的弃孩——现在站在她的血泊中思怀那些诡异的事态发展道路。
死去的木屋的情形已经深深刻在海普脑子里,几天中他数次返回屋中寻求秘密的答案,如果说塞哈亚与生俱来的能力是领导,那么他的能力就是思考和掩藏——世界上最能令人恐惧的能力,过去的日子里他必须装作不明白去得到一群傻学生的友谊、镇子上人们对他品德的认可、帮扶会的经济支持……包括奥塔拉的平常对待,他一向明白事态会如何发展,就像多年前他被诽谤偷盗学校资源但却拒绝狡辩,他心知肚明盗窃者是谁——特里瓦尔,一个比他大许多的从这所学校毕业的无赖,他从围观他挨训的人群中找到了那张真正罪犯应有的交杂着放心、紧张和祈求的脸,接着认出那张脸属于特里瓦尔,甚至在同一瞬间猜出了赃物的存放地点,但他只是偏头向特里瓦尔微微笑了笑——于是第二天赃物自己回到了学校仓库,当天海普正在禁闭室里数着蛛网上的丝线,他的“罪状”自然没有成立,学校也无能揪出背后真正的盗窃犯,其实赃物只是一袋麦粒,对于这个贫富差距巨大的小镇而言算不了什么,但是因海普一家依靠扶持存活的特殊境地,惩罚与妒恨的矛头指向了海普,他便成了替罪羔羊。被从禁闭室放出来的一瞬间海普看见了特里瓦尔,直到放学他都能感觉到特里瓦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那是对海普泄密的充分担忧。海普一从学校里踏出,马上走向特里瓦尔,脸上带着同之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谢谢。”他的微笑几乎让特里瓦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个可怕的混蛋。”特里瓦尔这样回敬。
“比起混蛋,你似乎更像一个罪犯。”海普眨着眼,尽可能天真地盯住高大的特里瓦尔。
“我说的是你。”特里瓦尔索性移开目光,海普的模样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不可用肉眼辨别的禁忌。
“我是混蛋,而你是罪犯,我们相遇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好事吗?”海普的愉悦语气让特里瓦尔对他的身份认知产生了一种更深的猜疑:
“你多大?”他的目光放回到海普身上,一瞬间被海普的一双眼睛深深吸引住——那是一双孩子应该有的深棕色眼睛,但是却写满了孩子不应当有的童真与呆滞:彻彻底底的童真与相信,痛苦而孤独的呆滞。这让海普在特里瓦尔看来像极了一只浴血重伤的猛兽。
“我应该多大?”这是海普的回答。
“八岁。”这是特里瓦尔不想承认的回答。
“七岁,”海普体会到放松状态不利于掩盖自己的目的,索性完全懈怠身心,将本来面目的极小一部分展露给了特里瓦尔,“但你愿意相信我多少岁?”
“你应该是九十岁,”特里瓦尔微微俯身,好像想要看清楚海普脸上并不存在的皱纹,“就像个老头那样。”
“垂垂老矣不适合我,”海普的口气随特里瓦尔转为打趣,“而你呢?”
“我?”
“你愿意相信自己多少岁?”
“我宁愿自己没有年龄。”
海普轻轻地笑出声。
“襁褓里的婴儿有年龄,老人有年龄,死人也有年龄,没有年龄的人类只有一种类型。”
“什么?”特里瓦尔越发觉察这个孩子的老练成熟,但孩子的嗓音又让他觉得不真实,幻里幻出他还是只能选择相信一个基本原则:这是个七岁的狂妄的小屁孩。年龄的距离让特里瓦尔有些不可一世,但更多的是卑微与诧异,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最让他懊恼的问题,他越发产生矛盾的质疑……
“行尸走肉。”
这个词让特里瓦尔一天内第二次浑身爬满鸡皮疙瘩,他渴望着对话结束,在一个孩子面前被挖掘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就如同赤裸裸地展示在橱窗里那样让他羞耻;但同时他又不希望对话结束,于是他反复在心里对自己强调着:这是个孩子,仅仅是个孩子,一个七岁的普通孩子……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海普的回答并非来源于无端之中,“行尸走肉”这些年他听得太多,大多是呵斥他没脸没皮的,作为一个无赖,他想,比起没有目的活着的傻瓜蛋,他特里瓦尔更愿意做一具行尸走肉。
于是他笑着问海普:
“我是吗?”
“很可惜,你不是。”
海普的回答让他的内心生出一种无力感与挫败感,甚至超越对“是”这个回答的渴望与对海普的怒火。
“为什么?”
“你不是个没有目的的傻瓜。”
特里瓦尔越觉胆怯,海普似乎能直直地看出他拼命掩藏起来的内心极深处的想法,他越是试图深藏,感情就越是奔涌而出,让海普探查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余力了。”特里瓦尔连叹气都觉得是对自身的摧残,“我有目的,达不到的话,我也只是个傻瓜。”
“你偷东西。”
“是的。”
“你归还赃物。”
“是的,那不奇怪。”
“那很奇怪,你没有必要归还,”海普低下头看着稀碎石子铺成的路,发觉到学校门口不是个适合洽谈的地点,然而危险的兴趣让他决定继续这场游戏,他想要和特里瓦尔说下去,哪怕他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对方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你也没有必要去盗取。”
“这是教训?我听得太多了。”
“那是你的习惯。”
“什么?”
“偷盗,”海普抬起头,石子路无法让他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但显然特里瓦尔可以,“那是习惯,但不是兴趣,归还赃物也不是你的习惯,我完全可以相信这那些东西现在你也还分毫未动。”
“那么我是靠什么活下来的?”特里瓦尔笑出了声,和海普一般大的学生源源不断地从他背后经过,都远远地避开这个年轻的无赖,“我是个行尸走肉,但是我却不能没有水和食物地活下去,不是吗?”
“你不是具行尸走肉。”
“那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你是弗曼斯家的人吧?”
特里瓦尔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这样认为?”
“那就是了。”
“没人知道。”
“我知道。”海普的目光向下移去,盯住了特里瓦尔的衣兜。
特里瓦尔把右手揣入海普注视着的一个衣兜,他把手往外收了收,牵动着衣服布料露出里面东西的一角:红色缠绕而飘逸着的丝带在白色底板上发着诡秘的光,迫不及待地阐明自己的身份——弗曼斯家族饰章。
“抱歉,我不是。”
“你不愿意承认?”
“我可以很自豪的承认,那不是因为胆怯。”
“但你还是愿意保守家族的秘密?”
“什么意思?”特里瓦尔已经不再逼迫自己把海普当做一个普通小孩,他索性闭着眼睛讲话,这样海普在他的脑子里就能形成声音的结合体,而不是精神与年龄相违和的存在。
“弗曼斯可不仅仅是家族果园品牌。”
“是什么?”特里瓦尔并没有理解海普的意思,他也真的不明白自己逃离的家族是否隐匿着什么秘密,他只是喜欢上了听海普讲话,如果能明白,如果能知道,他会尽可能地从海普的声音里抓取他不需要也对他没有什么用处的信息。
“那是你的姓,和我名字里的利安德尔一样。”海普的眼睛里闪着的光慢慢演变为平常的童真,他的口气在不知不觉中僵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他原以为自己能控制好外在表现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幼稚者,但此刻他的呼吸沉重了——从他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读心的能力,他深明对话会无比突兀地结束,那之后特里瓦尔就要面临死亡,他的脑子里就像有一副算命的纸牌,上面正显示着不可颠覆的未来:特里瓦尔就要死了,就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在海普离开之后,连他自己都不会察觉地很快地从世界上消失。
“我很好奇,”特里瓦尔发觉海普的语言风格正在向一个七岁孩子的外表靠近、回归,“你越是真诚地说某一句话,越像是谎言,却越是能让人相信,这是怎么做到的?”
特里瓦尔不知道在七岁的海普眼里他已是一个将死之人,无关轻重的将死之人,出于对自己能力的坚信不移,海普产生了一种特里瓦尔正在变得透明的幻觉,他眼前的特里瓦尔身上穿着的白衬衣、布外套、反着夕阳光的皮鞋似乎正在剥离他的身体,之后在他身上汇聚的光也慢慢消失,一个纯黑的空洞站在海普面前向他发出一个他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他只好这样答非所问:
“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实话,既然你能辨别我的年龄。”
特里瓦尔沉默着。
“抱歉,”海普的语气里透着不可置否的结束谈话的趋势,“我希望能再看见你。”
他背后的特里瓦尔愣在原地,海普转身后那个黑色的特里瓦尔形状的影子也一直映在他的眼前,就像他的瞳孔受了重伤,受伤的部分只能永远失明,他只能带着残缺的视力过完剩下的一生,那残缺的部分正好是特里瓦尔的透明的影子。
第二天晚上,镇里传来消息,一个强盗团队登上了这片大陆,在沿海地区展开了第一次行动,持枪抢劫了一个距离镇子极其遥远的乡下村庄,其中有一名死者是镇上的人,警方根据他衣兜里的证据查明了他的身份,当天便把他的尸体运回故乡——海普生活的这个小镇,由于尸体的脸部中了数枪,已经血肉模糊到不可辨认,但当海普看见尸体穿着一套他昨天见到过的露出过弗曼斯家族饰章物品的衣服时,他几乎立刻肯定了几项事实:
第一,他的预言一如既往地没有也不可能被覆灭;
第二,那是特里瓦尔的尸体;
第三,死因是个谎言,一天的时间里,特里瓦尔不可能去到一个没有理由去往的临海乡村并在同一天刚好遭遇枪杀。
风吱吱呀呀的声音把海普带回到现实。
奥塔拉蹲在血泊中央眯眼看着他。
他紧攥着拳头。
黑色的影子与奥塔拉在血泊中被夕阳染红的影子重叠,在木屋潮湿而显出乌黑色的地板上被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