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
房间里香雾缭绕,帷幔内人影交叠。男人长发披散,随意披了件外袍,起身走到窗边,抬手,一只雪白的信鸽落在他手上,取出布帛。昏黄的烛光里,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本想将布帛焚烧,赵妩一声轻呵:“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薛琅作罢,将布帛递给她。
赵妩盯着布帛,指尖颤抖,“你竟然派人杀他!”
薛琅那双美到惊人的桃花眼中带着戏谑,“那些死士养了这么多年,总该派上些用场。”
“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怎么?舍不得了?”他抚上赵妩的鬓角,声音轻柔,姿势极尽爱怜,说出的话却异常残忍,“你连他父亲都杀了,怎的不忍心杀他了?”
平日里冷厉清冷的太后此时神色慌乱,脸色惨白,她嘴唇颤抖着,“我……我没有……不是我……是你!”
薛琅吻上她的唇,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我本为一体,又分什么你我呢?你给他下了那么多年的慢性毒药,我给他最后一击,不过是结束他的病体残躯少受些罪罢了。”
他眼睛里染上些疯狂,嘴角勾起,“不必怕,我们的孩子会陪着你的。”
他把赵妩抱回床榻,给她掖好被角,吻了吻她的眼尾,“好好睡一觉吧,他没死。我去处理些事。”
薛琅拉开门,一阵风穿堂而过,他的衣袍和如墨的长发轻扬起来,屋内一室月光,他轻叹一声:“我的小公主,不要忘了我们的誓言,我们已经没有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无间地狱还是天上人间,一起坠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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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失踪,暗卫全数出动。五更天时蒙毅收到信号,在城门处与王上会和。
他坐在马车内,疲惫地闭上眼睛,蒙毅在车帘外向他汇报情况。
“蒙恬怎么样了?”
“兄长还在救治中,未伤及心脉,调养月余应能恢复。”
“将牺牲的暗卫好生收敛,体恤其家人。”
“是。”
马车内一时没有声音,暗卫的临时头领蒙毅不知该不该打扰王上休息,但兹事体大还是应禀报王上,兄长又被重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了:“王上,查到刺客所用佩剑是从赵国军队流出,此次刺杀似与赵国王室有关。”
赵国王室么?不过是些苟延残喘之辈,为了生存做最后一击倒也说得通。只是,将他的随从暗卫替换成杀手,这种能耐可不是千里之外赵国王室所能有的。
“重新整治暗卫,清理出余孽。你兄长的仇孤自会报。先去看看蒙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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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已被黄金火骑兵送进宫中由太医诊治,赵政吩咐太医全力医治后,走出殿门,他负手而立站在宫阶上,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晨光熹微,却仍是旧影笼罩。
蒙毅急急从宫门外进来,低声在赵政身边说:“查到了刺客安排在军营里细作,是一名叫赵子奚的赵国人。”
赵政走出好几步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蒙毅,冷淡的神色有一丝破裂,“他叫什么?”
“赵子奚,还有一名叫李信的同伙,是南郡太守之子。这个赵子奚坚称没有参与刺杀,还声称是您旧友嚷着要见您……”
他话没说完,就见刚回来没多久的王上急急骑着马出去了。
临时顶替兄长职务的上卿蒙毅:王上您倒是消停会啊,现在奸细还没有排查完,又要马不停蹄地去见另一个奸细。
他立刻翻身上马跟上去,内心愁苦:我好难,我只是个文官,却要时不时干一下武将的活,职业生涯中总要像兄长一样在病床上躺几回。
子奚和李信被分开关押。李信背景清白,查无可查,他叫住王离:“如果赵子奚不是刺杀方,反而帮了你们那位贵人,你除了失职之罪还有以下犯上之罪。”
王离闻声脚步一顿,回头定定地看向牢门内的人,此人沦为阶下囚仍是腰杆笔直一身傲气,选拔考核时倒是小看了他。
“若是清白,我定当赔罪。若是细作,格杀勿论。”说完便提着银枪大步走出。
李信疲惫地靠在墙上,揉了揉眉心,王离啊王离,你可不要自毁前程。
王离走到审讯室,发现还没有带犯人过来,他看向一旁吞吞吐吐的狱卒:“人呢?”
狱卒神色为难,“他、他赖在牢房里不过来。”
王离:“……”
他走到牢房便看到赵子奚死死地抱着牢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狱卒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我不去审讯室呜呜呜……我招!我全都招!不要打我呜呜呜……我真的就是半夜在雁山腰救了个人,其他的什么都没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守卫住最后一道防线!坚决不能去审讯室!我他妈真的好怕疼啊!
王离:“……”这是什么路数?
子奚像是想到了什么,只能急病乱投医,“我认识陛下!我是陛下的好朋友!我要见陛下!我给他做过饭……我们情深义重情比金坚穿过一条裤子……”
牢房内陷入一股诡异的安静,狱卒已经不再拉她,王离也没有上前,她心有余悸地抱着牢门,视线里跪倒了一片,然后出现了一双墨色靴尖,滚边衣裾垂着,这衣服好像见过?原来凑近看有这么繁复的暗纹啊……
头顶传来声音:“陛下?”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神色缤纷的少年,咽了咽口水,怎么了?只是说和陛下穿过一条裤子,怎么又像被调戏了一样?
“啊!”子奚抱着牢门站起来,“我好像、大概是因为你抓进来的,我确实是救了你对吧?你能不能和他们说说把我放了?”
她想:这人果然很厉害,狱卒都跪倒一片了。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少年的脸色,生怕他翻脸不认人,伸出一只手,却发现包得像粽子一样,只好将另一只手从牢门上扒拉下来,双手夹着他的衣角。
“赵子奚?”
“在!”
子奚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双腿站得笔直,气场这么强,直叫人想行个军礼。
少年:“……”
赵政:“我送你的匕首呢?”
匕首?怎么又来了匕首?我只记得你给我脖子上来了一刀我差点嗝屁……大佬你思维这么跳跃我跟不上啊,好怕回答错误就真的给我一刀封喉了……
子奚神色艰难,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要不您再给点提示?”
赵政已经要怀疑眼前这个小鬼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了,他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七年前,武阳客栈,我在你枕下放了一把匕首,金鞘银柄,嵌有五颗宝石,记起来了吗?记不起来你便不是子奚。”
这么一描述,子奚立马想到了自己好生藏在行李里的那把匕首了,因为太过贵重,且适合做配饰,杀鸡杀鸭烤着吃似乎亵渎了它,她很少将它带在身上。“记得记得!那把匕首我在营地房间了,太过贵重我便没有带在身上……”
她说着说着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说好的久别重逢相拥而泣不胜感慨的深情戏码,为什么总感觉空气中有一丝尴尬?
她被白起捡到后,就过起了山里蹦迪水里浪的快乐生活,和小萌娃相处的那十几二十天好似已是上辈子的事,以至于回想起相处细节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让阿文抱着大脸盆贴在胸口上,阿文一脸天真无辜地对她笑……
她没想到小陛下变成陛下后是这幅样子,眉眼冷厉,气势逼人,虽然没有小时候软软糯糯的可爱,但是没有长歪!真的是个大帅比我看人好准啊!……等等,我昨天对陛下说什么来着——“你死了算了。”
子奚倒吸一口冷气,垂着头后退了几步,完了……陛下会不会因为我口出狂言和脸盆事件要杀人灭口……虽然是书里的陛下,但是、但是也好阔怕啊!
“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找陛下。”
“找我做什么?”
总不能说给你送媳妇,帮你打天下吧?“就是想、想陪陛下……”子奚咬着嘴唇,简直想抓自己的头发,这是什么糟糕的回答!
赵政不知道子奚已经把她的后事都安排好了,他松了口气,眼神柔和下来,居然真的再见到他了,这些年在深宫朝堂里忍辱负重、虚以委蛇,身处漩涡中心,以为童年时遇到的那个孩子只是他偶然间的一个梦罢了。
没想到他真的来了,为他而来。
他走上去,抬了抬手,最终还是落在子奚的背上,抱了抱她,终于有了落到实处、失而复得的感觉。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谢谢你昨天救了我。”他抬手抚了抚她脖颈上的伤口,“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陛下的手覆在她的脖颈处,仿佛扼住了她的命脉,可他的语气太过温柔又小心翼翼,子奚心咚咚直跳,不知是紧张还是悸动。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个像换了个芯子的陛下,大脑有短暂的空白。
赵政才反应过来自己突然抱了下她,这个姿势好像确实……嗯……不太符合两个男人?
然后子奚就看到陛下的脸上爬起了可疑的红晕……
啊啊啊阔阔爱爱的小陛下又回来了!动不动就脸红是什么纯情小男生哇!好想mua一口!
子奚被这个想法吓得抖了抖,看一眼陛下不怒自威的俊颜,mua个头!会被乱棍打死的!
陛下感觉到两人有些不自在,找了个话题:“你不是说你...?”所以!在问他名字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就没有这一趟牢狱之灾了!
那种情况子奚怎么敢说自己的真名,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行走江湖哪里会用真名,都是艺名好的伐。
她有些心虚,“你不也说自己叫阿文嘛。”
陛下叹了口气,“阿文是我父亲对我的称呼,我没有骗你。”
“那是对英雄的代称,我也没有骗你。”
陛下:“……”
他拍了拍子奚的肩,“饿了吗?带你去吃东西好吗?”
“好!”
“你的伤……我会负责的。”
“不用不用,小事一桩。”这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
他握着子奚的手腕,白布已经渗出了血迹,他脑海里闪过被他的血染得殷红一片的缰绳,呼吸一窒,“会留疤,要好好治。”然后便拉着他的手腕朝牢门外走。
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王离:我是谁?我在哪?我要被革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