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定在四月廿一,宜余事勿取,忌余事勿取。
彼时天边微微泛白,夜雾未散,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几人站在剑上,宽大厚重的棉衣在空中打卷,衣袂翩飞。
临行前考虑到莫荞的御剑术实在不堪入目,若让她独自飞行,恐怕会摔得死不瞑目。故而陆闻枫特意挑了柄长剑,冒着超重的风险一把剑上载了三个人。
虽然不至于摔在地上,但他们的剑明显比另外几人的慢了一大截。
莫荞打了个哈欠,却险些被呼啸的风吹得岔气。她悻悻闭上了嘴,眼睛无意向脚下扫去,却触及到一抹红色。
她拽了拽陆闻枫的衣摆,指着那处道:“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其余几人听到她的声音,高速飞行的剑缓缓向前,都往那处瞧去。
那似乎是一条河流,但奔腾的河水却同鲜血。
他们的剑悬在半空,离那地方并不远,在上方俯瞰,那河流宛如大地上的一道伤,正在汩汩流血。
陆闻枫皱眉,剑又上升几寸。片刻,他惊讶道:“那是阴河下流!”
几人听到这话,纷纷讶然。
陆屿有两条大流,分别名为阳河与阴河。
但在约摸数万年前,陆屿只有一条河流,那就是阴河。阴河从混沌中流出,清澈而蕴含力量,它能创造一切,同样也能毁灭一切。
人常说阴河之所以被染红是因为多年前的混沌之战,殊不知祸根在多年前就已经埋下。
水是文明的起源,凡人依水建城,将阴河视为神河,人死后都会被扔进阴河,缓缓送向未知的地界。但神河并非一直温顺,一场史无前例的洪水卷走了一切。
凡人流离失所,瘟疫和饥荒随之而来,人间的王朝覆灭更替,战争不可避免。越来越多尸体被扔进阴河,那时的阴河不再是神河,而是一条被死亡诅咒的不详之河。
而这场浩劫过去后,陆屿又多了一条河——阳河。与阴河不同的是,阳河有强大的自净功能,故而被污染的阴河在与阳河交汇后,下游依旧是澄澈的河水。
但此刻,那本该碧如天色的河流,已全然被污水覆盖。
陆闻枫锁眉道:“那处是湶关,离陆家不远,我们先去看看。”
其余人应道。
五只剑朝那处飞去,在靠近时减了速,缓缓地落在地上。
但刚一落地,便听得有老汉哭泣之声,寻声看去,不远处的河边已聚了几十人,将那处围得严严实实。
依稀听得老汉哭道:“我的燕燕啊!燕燕,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又听得个老妇接着哭道:“丢下爹娘和你那守了十载的相公,你可真狠心呀!”
二人一唱一和,其中渊源便知悉了大半。似乎是个名为燕燕的姑娘投河了,爹娘没拦住,故而才在这哭起了丧。
未等几人多想,便又有人道:“你家燕燕还好嘞,起码才丢了一日。我家那口子——呜——整整半月啊!遍寻不到她,最后还是我娘来洗衣裳,才在河边捡到人的——呜——”
一女道:“就是呀,我听隔壁刘老汉说,他家的闺女也丢了,会不会也是掉到这河里来了?”
有人突然道:“这几年河里溺死不少人呢,会不会是有些不甘心的,变成水猴子来找替死鬼了?”
随即便有人附和:“是呢,你看这水都红了,指不定死了多少人了!”
哭女的老汉骂道:“哪家烂了屁眼的抓我闺女当替死鬼,我他娘定把他祖坟掘了用来种菜!”
陆闻枫等人已经挤进这一帮看热闹的人中,认真听了好一会。在听到水猴子时便有些疑惑,听到此处更是耐不住,开口问道:“敢问这河是那一日开始变红的?”
有几人看他们谈吐不凡,腰间还悬挂佩剑,知他们应该是仙门中人,忙答道:“应该是四月初八那日,那一日我娘出来浣衣,看见河里有人骨头,当天中午河就开始红了,和血一样呢。”
莫荞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看着那一具在红水中浮沉的尸体。
农历四月初八…是她回青岚派的第二日。
陆闻枫又问:“那是何时开始有人失踪的?”
一人思索道:“是四月初六。住在河边帮人浣衣的那家女儿。”
莫荞眼睛陡然瞪大。
农历四月初六,正是她回青岚派的那日!
旁边的人撞了撞他手臂,调笑道:“哎,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是不是你偷窥人家小丫头?”
那人驳斥:“胡说,分明是那夜我娘子嘴馋要吃杏花楼的糕点,我去给她买糕点时路过河边,看见浣衣那家的丫头蹲在那儿。当时天已黑透,我看不清她蹲在那做什么,以为她在帮人浣衣就没上去搭话。谁料第二日那家就出事了,丫头不见了,就在河边找到只鞋子。”
陆闻枫:“你当时看见她了?”
那人点头。
“她可有什么异样之处?”
“没有吧。”那人仔细回想,突然道:“不。我记得她当时蹲在树下,脸面朝河流,头却一前一后地晃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一样。”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纷纷泛起惊惧。他这话,不就间接坐实了这水里有异物吗?
身后传来一男子声音:“都让让,都让让,陆家派人来了!”
“陆家来人了,看来这回真出大事了!”
“可不是嘛,再不来人,这事就没那么简单咯。”
众人向两边退散,被夹在其中的莫荞等人也被挤在后头。只见几个穿月色衣衫的少年紧蹙着眉走来,身上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为首的少年月色衣衫上绣着暗纹,腰间挂着一根长鞭。
陆闻枫对着那少年道:“阿祥。”
阿祥疑惑转头,不悦地四处看去,却在看见一身青衣的陆闻枫时,眼睛瞬间亮了几分,“二少爷!”
陆闻枫眼含笑意,朝他点了点头。
阿祥走过来,盯着他的眉眼,笑道:“听老爷说你今日回来,我本来还想去接你呢。只是没想到这边出了事,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阿祥是陆闻枫在去青岚派前的书童。因陆闻枫母亲去得早,而陆皎又太忙,故而从小陪在他身边最长的便是阿祥。
他幼时体弱,娘死得早,爹又不疼,故总是被其他几个庶出的兄弟姊妹欺负,而被阿祥知道后总是背着他一一欺负回去。
可惜,俩人的战斗力半斤八两,最后往往是一同挂彩。
那时的他们鼻青脸肿地坐在门前,木门虚掩,天光隐隐落在两个半大的孩童脸上。
陆闻枫用自己采的草药给他抹身上的伤口,而他吃痛的哀嚎。
“很痛吗?”
阿祥眼泪汪汪地点头,陆闻枫却毫不手软,继续给他抹药,“让你长长记性,下次可不许再去和他们打架了。”
阿祥瘪嘴,手指头轻轻地点点对方带着淤痕的嘴角,委屈道:“还不是因为他们欺负你我才欺负回去的嘛,你个小白——痛!我错了!”
阿祥抱着自己的手吹气,含泪道:“好狠的心!”
陆闻枫慢条斯理地收起药,随便抹了点在自己嘴角,睨他:“我求你帮我欺负回去了?人家一拳就能把你打成这样,咱就不能安分点?你呀,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就叫莽,你以后干脆改叫阿莽好了。”
阿祥“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看他。
陆闻枫收拾自己的药箱,“阿莽,我明日就要走了,去莲城。我走了之后,你不许再和三弟他们打架了。”
“不许叫我阿莽!”阿祥说完这句,才后知后觉:“你明日就要去莲城了?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我说了,昨晚子时。”
阿祥气急败坏道:“我那时都睡着了!你就不能早点说?”
陆闻枫抬眼看他,“所以我现在说了。”
“莲城?我能去吗?”
陆闻枫垂眼,轻轻摇了摇头。
阿祥失望地瘪嘴,但很快又打起精神,“那你以后回来,一定要给我讲讲莲城有什么好吃的,有没有什么比东珠还要好玩的地方。”
他点头。
阿祥想了想,又道:“你可不许背着我再找别的书童啊,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就…我就…我就和三少爷他们打架。”
他好笑地点了点头,“你不和三弟他们打架我就不找。”
“真的?”
“嗯。”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你能不能别一本正经地说这么恶毒的话。”
往后他便离开了东珠,在莲城生活了将近十余年。期间回去几次,但都要么逢上阿祥外出,要么就是突发些事不得不提早回莲城。
想来,这竟是二人成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陆闻枫来不及说些叙旧的话,身后的老汉便扑了上来,跪在地上哭道:“陆家的公子,能不能先把我闺女捞上来啊,我闺女都在河里泡了半夜了!”
阿祥朝他歉意一笑,他点点头。
阿祥表情凝重地抽出腰间的长鞭,走到河边,长鞭划破空气抽向水面,在那女子的腰间缠了几圈,猛地一提,那女子的尸体便被提了起来。
放在地上,那老汉和老父都围了过来,趴在那尸体旁痛哭,眼泪大滴落下,砸在地上心却闷闷作痛。
花甲年岁,痛失爱女,那种痛无人可以分担,哭似乎是唯一的宣泄途径。
众人都沉默地看着,看着那老妇将女子上身抱在怀中,看着那女子衣物松散,后背上的红色暗纹露了出来。
莫荞在看到那暗纹时心中一震,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像魔怔似的盯着那女子后背。
老妇止住哭,宛若核桃般的双眼顺着莫荞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闺女的衣物松散,小半个后背露在外面。
老妇忙将她的衣物往上拉,孰知那布料越扯越破,大半个后背都暴露在外面。老妇似乎也没料想到她后背会有这样一块东西,当即便愣住了。
只见那后背上充斥着红色的印记,仔细看…却像是个咒印。
莫荞惊惧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