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是农历腊月。
倘若晴天，在鳌山寨任意一个地方都可以观看雾海，不过最佳位置还是鳌头。往鳌头随意一站，只见雾海苍茫，白浪滔滔，仿佛听得见水声。不久，寨子东门升起一个滚圆的火球，在雾海中起起落落，沉浮不定。几经挣扎，终于挣脱雾海缠绵，艳艳光芒铺在雾海上，云蒸霞蔚，好不壮观。
王利民一连两天早起，跟李华生一起登上鳌头，看雾海云涛，赏旭日东升。
壮观嘛，王书记？
王利民微笑着，兴奋着，说，壮观，不止壮观，还让人心潮澎湃，惊心动魄，当雾海翻腾时，仿佛整个鳌山寨就在鳌头的引领下，乘风破浪，一路前行。
就在王利民大谈感受时，曾龙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了。
王书记，花生书记，求求你们，赶快下来，不然冲犯了鳌神，肚子会痛的！
曾龙生，我们都不止上来一次了。你看，我和李书记都还好端端的，什么异样也没有。
曾龙生一脸紧张，他一本正经地说，两位书记，求你们马上下来，我不好交代呀！
听得出来，曾龙生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王利民和李华生赶快从鳌头下来了。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曾龙生？
曾龙生万分无奈，眉宇间全是担忧，我……我不敢当叛徒，他们会说我是白眼狼。
明白了，曾龙生，你听我说，鳌山寨要是没有独占鳌头，观光农业就没有特色，我们农业合作社就不会有生命力，创收增收只能是一句假话空话，是骗人的玩意儿！
王利民说得振振有词。
曾龙生想不出其它更有分量的话，只好实话实说：他们一时还想不通，担心动了鳌头就冒犯了风水，冒犯了风水，就没有鳌神保佑，鳌山寨的男人就要落难。
曾龙生，我们有办法！
曾龙生无奈地看着两位书记，他们说，他们也有办法！
问题仿佛严重了。
看着曾龙生渐行渐远的背影，王利民和李华生陷入了沉思。
宜早不宜迟，我们马上就去解决。王利民提议。
王书记，从哪里着手呢？
在鳌山寨，王利民有两个最值得信赖的人，一个是陈灭水，憨厚耿直，肯说真话，一个是文烟杆，正义感强，又是老者，说话有人听。
这样，我们先找陈灭水摆谈摆谈，了解一下他的想法，然后再到文山家，找他父亲文烟杆，如何，李书记？
李华生也是这么想的，真正的心照不宣。于是，两人先去找陈灭水。
还在公路边，就看见陈灭水家正在杀年猪，两人准备掉头就走。可是陈灭水早就注意到他们了，从院坝的篾笆遮门里跑出来，边跑边喊：两位书记，我正有事找你们。
李书记，陈灭水是个爽快人，肯定要留我们吃饭，但纪律是不允许的！怎么办？
按工作餐标准如实给钱，如何？顿了一会儿，李华生又说，可是陈灭水这个耿直人不可能收钱，弄不好还把关系搞砸。
两人犹豫了很久，王利民终于决定去，说，耿直人也要讲纪律的。
陈灭水迎出来，笑盈盈地散烟。王利民没有接烟，他说已经很久没抽烟了，最近还要去做体检。
跟老百姓打交道的领导，我们喜欢。陈灭水说着，要两位书记走前面。
李华生接过烟，贴着陈灭水的耳朵，老子明说，我们不在你家吃饭，少去麻烦！
哪儿定的规矩，吃不得饭了？
这是纪律，老陈。王利民说得很严肃。
陈灭水想起去年端午节送粽子的事了，说，讲纪律，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王书记。
老陈，你这会儿空不空，我们想跟你摆几句龙门阵。王利民和颜悦色。
空，有空。
李华生说，老子今天不跟你开玩笑，你老老实实地说，鳌山寨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有什么感受？
陈灭水把围腰的下摆捞上来，扎在腰间。
感受哇，感受多。他望了望寨梁子上，又说，原来的鳌山寨，荒凉、冷清，哪里像现在，黑化了的公路，四通八达，果树、药材，种得规规矩矩，只要农历年一过，鳌山寨就变成花果山了！
老陈，你还想不想把鳌山寨变得更热闹？
想啊，王书记，你不是说要把城里人和外地人都吸引来吗？
对了，所以鳌山寨还需要进一步打造。
哦，明白了，跟两位书记表个态，打造鳌头，我举双手赞成。昨天，三凤又问我，说要是打造鳌头得罪了鳌神，怎么办？我实事求是地说，现在保佑老百姓的，不是鳌神，是国家的好政策，是村上的好干部。
好的，灭水，我看你墨水喝得还不少。李华生跟陈灭水又开玩笑，说，儿子支持老子的工作，应该的，老子就不说谢谢了喔！
陈灭水不敢再说留他们吃饭的事，眼巴巴地看着李华生和王利民离开，感觉喉咙有点儿哽。
走到文山地坝里，文山家一大桌人正在吃饭。
两位书记吃饭没有？秋红很热情。
吃了，你们慢吃。李华生和王利民回答得整齐又流利。
文烟杆赶忙离开饭桌，旋风似的走到地坝里，有些慌张地说，王书记，我有事跟你说。
李华生径直去了堂屋，跟屋里的人吹牛。王利民走到文烟杆面前，看见他眉毛都拧成了死疙瘩。
不晓得是不是伤风败俗喔？
老文，不急嘛，慢慢说。
王书记，我屋头出了个现世宝。二儿，文理，不争气，跟秋红离了婚，又跟一个比他小的姑娘办了手续了。文烟杆出了一口大气，又说，秋红也犟，我们托人劝她出姓，她横竖不同意，还说鳌山寨现在变好了，就撵她。
不走可以呀，就当多一个女儿噻！
这个我们也承认嘛，可伤脑筋的是，她愿意跟文山结婚，你说，像什么话哟？文烟杆直甩脑壳。
是媒人介绍的？还是他们自己……
具体的，不清楚，只是三凤跟我们透露了些情况。
文山有了快递业务，更加繁忙了。当然，收入比以前也翻了倍，便觉得可以找个女人了。他又找到三凤，要她帮忙。文山，你想啊，我三凤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给你找不来一个女人。何况鳌山寨的男人都这个命，不等到太阳下山，基本上找不到。三凤怕说错话，想了想，又说，文山，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等岁数再大点儿，二是眼前有个机会……
眼前有个机会？文山迷糊了，他不知道三凤是什么意思，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三凤，希望她说得更明白一点儿。
你摩托后座上，不是经常有个女人吗？
什么？三凤，不准乱说。她是谁，难道你不清楚吗？是我兄弟媳妇，我兄弟的老婆！文山几乎愤怒了，声音已经提高到上限了。
哎，文山，其实，先前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好，可是人家秋红跟文理离了婚了，还是你兄弟媳妇？还是你兄弟的老婆？
三凤一提醒，文山还真的不平静了。他觉得，跟秋红也有某种可能，可是，一旦真的好上了，就担心挨骂，毕竟曾经是他弟媳。
第二天送侄女上学，文山怕遭人口舌，不要秋红去。秋红说文山，你又不是她爸，凭什么让你接送我女儿上下幼儿园？文山拗不过，只好投降。
后来，文山和秋红彼此都有了感觉。可是，文山父母坚决反对。于是，文山悄悄请三凤来当说客。
直到昨天，三凤问我，打造鳌头的事，影响了风水怎么办？我说，王书记不会害我们，打造了鳌头，对大家都有好处，就像最初修路，觉得这不好，那不好，结果修了，才觉得有一万万个好。三凤发毛了，那好，文表叔，如果你认为可以打造，那你就得承认文山跟秋红的事，同样是伤风败俗的事，为什么鳌神可以伤，而这个就不可以呢？
文烟杆说完，无奈地看着王利民，仿佛等着支招。
王利民招手，示意李华生出来。
王利民觉得，文山跟秋红结合，应该可以。他记得有个歇后语，叫兄弟媳妇嫁给大伯子——升一级。他跟李华生说，从《婚姻法》的角度看，这种情况不受限制，至于习俗，倒还不好说。
习俗？其实习俗也很宽容，只要不违法，即使伤风败俗，或者有些出格，久而久之，大家也会接受的。
文烟杆终于放心了。
李书记，三凤反对打造独占鳌头，应该不是本意，她不过是想以此作为筹码，跟老文交换。
文烟杆觉得不全是，忙说，三凤也有个儿子，她怕鳌神不保佑鳌山寨的男人了，担心他儿子也遭殃。
秋红从堂屋跑出来，说，王老师，李书记，打造独占鳌头反对得最凶的，是那些老光棍，如果把他们的工作做下来了，一切障碍都铲除了。
王利民点头，然后对李华生说，这样，马上通知他们到文山地坝来，跟他们交换一下意见。
李华生通知那些老光棍的时候，文烟杆跟三凤也交换了看法。他挂了电话，终于舒了一口气，说，搁平了。
几个老光棍听说王书记找他们，跑得跟猴似的。一到文山地坝，他们就像喊冤似的，不准得罪鳌神，不准破坏风水。
文烟杆没等两位书记说话，招呼几个老光棍说，比年龄，我比你们大，要说鳌神保佑，是我得的保佑最多，可是，我这个家，从烂石头房子到现在，变化与鳌神无关，是我二儿子文理外出打工，是大儿子文山跑摩托、送快递……
二莽子说，那是没人冲犯鳌神，要是有人冲犯了它，它还会保佑你吗？这样吧，我们也商量过，如果王书记坚持打造鳌头，就请他跳石船。
三凤拢了，吼道，二莽子，你敢！这些年，你领的低保金，是鳌神给的吗？不出远门就可以打零工，是鳌神提供的吗？寨上这些黑化公路，是鳌神修的吗？只要你说出一样，我黄三凤马上就去跳。
二莽子无话可说，算是服了。
接着，王大牛又开始表演了。他说，这些我承认，三凤，我问你，王书记到鳌山寨来一年多，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搞得热热闹闹，怎么就不来个拯救光棍的行动，直到现在，我王大牛也还是光棍一根啊！
王大牛，话说到这里来了，就莫怪我三凤不留情面，是不是光棍，得看你中不中看和中不中用，是自己的事情。跟你们放个信儿也不怕，人家文山，工作好努力，马上就要脱单了。
几个老光棍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打造独占鳌头，还有没有要反对的？三凤不放心，想看见他们心服口服。
不反对！
我们不信鳌神了！
打造独占鳌头终于没有了障碍。
没过几天，文山家传出一条消息，说文理和文山两弟兄同天结婚办酒席。
搬迁房前一下子热闹了。
关系有点乱？王大牛叽里咕噜像算八字。
王大牛，什么乱？二莽子问。
文烟杆屋头关系有点儿乱，不信，你理一下。
二莽子理了半天，终于理出一个头绪。他说:从孙女和她爸爸的关系来看，以后管爸爸的嫂嫂叫妈妈，从孙女和她妈妈的关系来看，以后管妈妈的老公叫伯父，管妈妈的小叔子叫爸爸。
陈灭水跟着理了一遍，头都大了，摇着头，说，确实有点儿乱！
有点儿乱！
曾龙生很有感慨地说完，三凤不屑地说，这算什么乱，更乱的你们没看到。微信里不是有父子俩跟母女俩结婚的段子吗，那才叫乱！
陈灭水说，没文山家乱。
你以为这父子中的父跟母女中的母结婚吗？你也太单纯了。
三凤扭着腰侧着身子说完，大家才幡然醒悟。于是，大家又为这一家来理关系。结果怎样理就怎样乱。
完了完了，这世界让我真的看不懂了！
曾龙生，你都看懂了噻，估计，你结了好多次婚，就离了好多次婚。
三凤，不要瞧不起人，好不好？我都已经改了，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有老婆的。
看见三凤抿着嘴笑，曾龙生说得更透彻。
我静怡很懂事，把我一丝一毫的改变，都告诉了她妈。静怡还说，她要努力撮合爸爸和妈妈。
不过，我说句实话，你曾龙生也只有彻底改了，你老婆马桑来才看得起你。
听了三凤的话，曾龙生更加坚定了信心，坚决要变成一个有上进心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