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种疼痛的饥饿感如同跗骨之疽,伴随了她的一生
卫白粥当晚把黄鹂的尸体摆在了梳妆台上,准备第二日带到宫外查看。在还没有想明白该怎么查时,黄鹂的尸体就已经起了异变。
卫白粥本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刚想入睡,但梳妆台上的黄鹂尸体像是骤然诈尸,发出了一声尖锐嘶鸣。卫白粥忙翻身起来,看到黄鹂的心脏部位涌现一束幽暗的蓝光,那声怒吼正是从心脏的位置传出来的。
等到卫白粥抓起黄鹂查看时,光已经消失,黄鹂又变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毫无声息地躺在卫白粥掌心里。
卫白粥捏了捏黄鹂的尸体,忽然摸到了一片冰凉,忙点灯细看。在幽暗的火光中,黄鹂腹部上翠色的羽毛,赫然长了斑驳的蛇鳞。
卫白粥看着那些蛇鳞,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当她割开黄鹂的腹部时,却被吓得连气都喘不上了。
“这……是……”
黄鹂的腹部里,是一个还未腐烂的蛇头。
那蛇睁着眼睛,那一双混浊的眼睛,赫然是人的模样。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蛇,而是一条修炼成妖的蛇。
这些黄鹂能够成妖,不是通过修炼,而是通过吞噬其他妖怪,将其他妖怪的妖力转化成自己的力量!
卫白粥曾听漠北最老的萨满婆婆讲过吞食妖精的妖法,但那是违背天地伦常的修行手段,早已失传,而且这些黄鹂也根本没有能力捕食比它们强大得多的妖怪。
所以,这是一个局。
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更强大的力量。
想到这些,卫白粥就忍不住紧张,一紧张就会饿。
卫白粥的饿不是普通的空腹感,而是一种可怕的痛感。正常人饿的时候是想办法填满胃,而卫白粥的胃像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
这种疼痛的饥饿感如同跗骨之疽,伴随了她的一生。
她畏惧饥饿胜过畏惧这世界上的一切。
但卫翎早已睡下,常仪殿的小厨房里空空如也。为了减轻那可怕的饥饿感,卫白粥决定出门觅食。
当然不会是以漠北郡主的模样去觅食,她脱了外裳化成了狼的模样。
卫白粥和普通的狼不一样,她毛色如雪,眼睛却是清透的银灰色,如同倒映在砚台墨汁里的满月。
卫白粥在各个宫殿门口逡巡,都没有闻到食物的味道。
体内的饥饿感折磨着卫白粥,几乎要把她的理智碾碎,她的步伐开始变得虚浮,喘气声也越来越大。
卫白粥路过惠嫔宫殿门口时,一不小心踢倒了门口的一个青瓷花盆。惠嫔殿内立刻亮起了灯光,宫女提着灯笼开了侧门,尖声地问:“谁,谁在那儿?”
卫白粥受了惊,立刻往更黑处跑去,越往深处,越是荒凉。途经的宫殿门口都摆着各色花盆,而越往后走,宫道上就只剩下杂草。
风呼啸着穿过那些杂草,像是低低的啜泣声,在夜晚听来格外瘆人。
即使如此恐怖,卫白粥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因为她在这荒草之中闻到了浓烈的食物香气。
荒草旁的那座宫殿,宫墙十分高,但卫白粥轻松就跃了过去。她在那荒草丛生的宫殿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去寻找食物。
食物十分好找,就摆在侧殿门口的台阶上。看起来有七八个菜,摆了整整两级台阶,其中一盘百合蒸鹌鹑还散着热气。卫白粥什么也顾不得,直接上去风卷残云地解决了所有食物。
食物大大缓解了卫白粥的饥饿感,让她能够停下来,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宫殿破败得不像个样子,正殿门口的台阶还是粗陋的土坯。
卫白粥想:在深宫里,又如此荒凉,大抵是传说中的冷宫。她却莫名其妙地喜欢这个冷宫,一方面是因为刚刚的食物,另一方面她觉得这破败的废墟让她感觉到真实。万阙后宫一片花团锦簇,但那花团锦簇下都暗藏着捉摸不透的阴谋,唯有这冷宫,空无一人,能让卫白粥真切地感觉到风与月。
此后很多天,卫白粥都会在深夜化作狼身跑来坐一坐,当然最主要的是为了那里的吃食。
在一座无人居住的宫殿里出现了这么多食物,卫白粥知道这很诡异,但她克制不住。食物是她的弱点,饥饿感是她这辈子都无法摆脱的软肋。
好在卫白粥一连吃了很多天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反而因为吃得太好,长胖一些。
已近深秋,天气越来越冷,卫白粥吃完就直接回常仪殿准备睡个好觉,她在走到冷宫外的宫廊时,忽然听到了令人不愉快的声音。
那是李承云带着酒气的声音——
“你叫什么?是哪宫的宫女?”
“奴婢……奴婢叫碧枝……”
“碧枝,倒是个不错的名字,那就封你为碧贵人吧。”
“碧贵人”三个字刚出口,卫白粥就听到“扑通”一声跪地声,然后就是额头拼命撞击地砖的声音。那个宫女在拼命地向李承云求情:“陛下,奴婢二十二岁了,年老色衰不宜侍奉陛下。”
卫白粥躲在宫廊的转角处,看见李承云弯下了腰捏住了碧枝的下巴,醉意盈盈地笑道:“二十二岁怎么就年老色衰了呢?朕也二十五岁了,仍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呢。”
在这个时候说自己身强体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卫白粥原以为碧枝只是像寻常宫女那样对李承云欲拒还迎,稍微拒绝一次后就水到渠成。没想到碧枝磕头磕得更响了,她声音哽咽地答:“陛下,奴婢不想做贵人……”
李承云似乎有些不相信,竟然有人敢这么回绝他?
他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当贵人你就是主子了,难道不好吗?”
“奴婢……奴婢……”
碧枝似乎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浑身直抖,像是萧瑟秋风里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片叶子。
碧枝说不出,但卫白粥却知晓了答案。
卫白粥看到宫廊另一边的黑暗里站了一个侍卫,侍卫看着李承云与碧枝,手握得咯咯作响,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站着。
那边李承云仍旧气势逼人地追问:“你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你到底是二十二岁,还是二十七岁?”
连卫白粥都觉得这些问题完全不着边际,根本就像个疯子问的,更何况碧枝?碧枝额角的冷汗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黑暗里的侍卫终究按捺不住想要走出来。卫白粥轻巧地跳跃到他的身后,喊住了他。
“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卫白粥完全隐藏在黑夜里,侍卫忽然听到声音,却不知声音从何处传来,惊问:“谁?”
“你准备出去送死吗?”
侍卫看起来还很年轻,声音颤抖却清亮,他咬着牙答道:“我要去保护碧枝。”
保护,这两个字多么柔软啊,像是一丛带着露水的花蕊从卫白粥的心上拂过。
“怎么保护?”
“用我的一切。”
“是吗?连死都不怕吗?”
“当然……”
那侍卫的声音还未落下,卫白粥就化作了人形,在那侍卫的身后以手为刀将他劈晕了过去。
劈完人的卫白粥一脸冷静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直至红晕占据了整个脸颊,才冲着李承云的方向大喊:“不好啦,有刺客!”
李承云身侧的太监侍女都紧张地围成了一个圈,侍卫很快赶到,冲到了卫白粥的位置。
“那个刺客穿着黑衣,手上拿着刀,一下子就把这个侍卫打昏了。幸亏我喊得大声,不然我可能也要被打昏了。”卫白粥夸张地描述着根本没有出现过的刺客,好像刚刚真的被人惊吓了一般,“他往那边去了!”
侍卫们按照卫白粥指的方向追了过去,围在李承云身边的侍女、太监也松了一口气。
碧枝低着头,余光却极力地往被打晕的侍卫那边望去。
李承云的神情归于淡漠,冷冷地说:“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和太监默契地往宫廊的外侧走,碧枝以为今晚再也逃不过这一劫,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谁知李承云漠然地瞟了碧枝一眼,又说了一句:“我让你们走,你没有听见吗?”
“是!是!谢主隆恩!”碧枝迅速爬起来,奔逃一般地走了。
最后,整条宫廊便只剩下李承云和卫白粥相望,一个在头,一个在尾。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卫白粥本想走,但在对上李承云的目光时,她忽然怔住了。
那是一双,不该属于李承云的眼睛,褪去了酒气,在夜色里沉静得如同两滴露水。
李承云说:“你不走?”
李承云这样漠然,倒激起了卫白粥的好奇心,她问:“你就这么让那个宫女走了?”
“不然呢?这深更半夜,她在这儿,那个被打晕的侍卫在这儿,朕又不傻,自然知道他们什么关系。”
卫白粥转过身来,带着玩味的笑意:“你倒是会成人之美。”
“宫里女人那么多,她的容貌还不足以让我花费精力棒打鸳鸯。我只是……认错人了。”
李承云声音沙哑,卫白粥望着那双露水一般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这里黑灯瞎火的,还有刺客,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这个世上想杀朕的,何止千千万?”李承云本想走,看见卫白粥一个人站在那里,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你怕吗?”
“我可是漠北郡主,我怎么可能怕一个小小的刺客?”
李承云眉峰微挑,点头微笑道:“那就好,不然朕就以为漠北好战之名都是浪得虚名了。对了,没事别到这里来,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卫白粥看着李承云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宫廊的暗影中,像是一滴迅速蒸腾消失的寒露。
二、她离沦陷,只有一步之遥
卫白粥往常仪殿走时,遇到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为首的恰是秦仲酒。
一见到秦仲酒,卫白粥就莫名其妙地心情好。她迎了上去,笑着喊了一声:“秦大人。”
秦仲酒本来皱着眉头,一阵风似的往前赶,突然看到穿着小皮靴的卫白粥,眉头在那一瞬间就舒展开了。他停了下来,笑意盈盈地回:“白粥,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今夜的李承云像是深秋寒露,而秦仲酒像是更深露重中的一盏红纱罩灯。
明亮又温暖。
卫白粥走近了一点,问道:“秦大人,你怎么深夜进宫啊?”
秦仲酒也走近了一点,回答说:“我听说宫中出了刺客,特意带了禁卫军来查查,也给这些没人的地方多布防一些禁卫军。”
卫白粥看见秦仲酒帽子下的发髻还散乱着,衣袍虽然收拾整齐却留了两滴墨水。秦仲酒应该是连夜赶了过来,来不及梳头发,也来不及换上干净的新衣服,就风尘仆仆地赶到宫里来了。
卫白粥忽然觉得心疼,李承云那样的昏君,真的值得秦仲酒这样奔波吗?
她觉得心疼,就不会藏着掖着。她拽了拽秦仲酒的袖子,小声地说:“其实……那个刺客是我瞎说的。”
卫白粥将李承云遇到碧枝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仲酒。
卫白粥原以为秦仲酒至少会教训自己一下,没想到秦仲酒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他像是听见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朗声笑道:“你还真的是鬼灵精。”
秦仲酒的那绺乱发在他的笑声中变得更乱了,卫白粥的心疼也因此变成了愧疚。
“对不起啊,因为我让你大半夜赶进宫。”
“没事,我时常深夜进宫的。况且你做得很好,那个叫碧枝的宫女肯定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你做得很好。
不知为何,只要是秦仲酒说的话,卫白粥就想无条件相信。就像绵软的牛乳糖,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口。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下次有空我……我请你吃点心,就当赔罪!”
秦仲酒一直笑着,他望了望天上的月,笑道:“反正都这个时辰了,再回去睡觉也睡不着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一起出去吃点夜宵吧。”
“现在?可是现在是夜里啊。”
“你可知,万阙有夜市的传统?每逢十五,京城的马行街就会挂起数十里的灯笼,小贩们会挑着白天里没有的新奇玩意出来叫卖,也会有很多平常吃不到的点心甜汤。”
点心甜汤!听到这四个字时,卫白粥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来万阙逛了不少地方,但是夜市倒是第一次听说。又好玩又好吃,怎么能不去呢?
“那现在就走吧!”
秦仲酒将禁卫军安排妥当,背着手陪卫白粥走到了马行街。不知是秋收丰盛的缘故,还是身边人的缘故,今日的马行街夜市要比以往更加热闹繁华。
那是卫白粥从未见过的繁华,灯火将长街照得宛如白昼,临街小摊上的热气蒸腾,似乎把深秋的寒气统统都驱散了。卫白粥看着这番盛世之景,呆呆地站了好久。若是其他人早就不耐烦地催促她快走了,秦仲酒却笑意如春水,站在卫白粥的身侧,陪她看这夜市灯景。
卫白粥很久以后才明白,秦仲酒的温柔,是这样不着痕迹。她离沦陷,只有一步之遥。
看够了景色,卫白粥就迫不及待奔进食物的怀抱。
“想吃什么?”
“想吃红糖酥饼!”
卫白粥整整要了十个酥饼,要付钱时才想起自己从常仪殿出来根本不会带着钱袋。她刚想弯腰把靴子上的金坠子拽下来,却发现秦仲酒已经掏出荷包结了账。
卫白粥脸一红道:“说好我请你吃饭的……”
“我请你来夜市玩,怎么能让你花钱呢?没事的,我虽然清贫,但这夜市里的小吃还是请得起的,你只管放宽心吃。”
卫白粥没有再推辞,抱着一大包酥饼,一口咬下去两个。按照平常,卫白粥是完全不会跟人分享食物的。食物是她的命,是她的灵魂,是她说什么也不会拱手让出的东西。
但她在望见秦仲酒仰头望着头顶的灯火时,却想将手里所有的食物拱手相让。
灯影幢幢,映照着秦仲酒的下巴与喉结,成了一个最为柔和也最为迷人的弧度。那个被月华灯光笼罩的侧影,让卫白粥几乎看痴。
她伸出手,手上握着酥饼,道:“你也吃一个吧。”
秦仲酒似乎没有听到卫白粥的话,他仰着头望见了远处一道红色的火光信号,然后猛地将卫白粥抱了起来。
“快看!夜市烟花会要开始了!”
秦仲酒的话音刚落,烟花就肆意地绽放开来。红色的烟火扶摇直上,在与月亮咫尺之遥时,迅速炸裂,仿佛倏然绽开的牡丹。随后各色烟花次第炸开,蹿上夜空中最暗的地方,然后绽放,把自己绽放成那颗最亮最热的星,将暗夜照得如同白玉砌成的穹顶。
路人的脸都被烟火映得通红,笑着,欢呼着。
卫白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烟火会,在漠北,烟火只有在打仗传递信号时才会被用到。她是第一次看见那样耀目,那样欢欣鼓舞的烟火。
她不知该用怎样的形容词去描绘眼前的景象,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好美啊……”
卫白粥一出声反而把秦仲酒吓了一跳,秦仲酒立刻将卫白粥放了下来。虽然动作很急,但秦仲酒的胳膊很有力,让卫白粥丝毫没有感觉到慌乱。
秦仲酒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他歉意地对卫白粥说:“不好意思,我带女儿来看灯看习惯了,把你当成果儿了。”
“没事,没事。我这么矮,你不抱我起来看,我都看不到的……”
秦仲酒抱起卫白粥时,卫白粥手上还拿着酥饼,把秦仲酒的肩头都落满酥饼碎屑。卫白粥踮起脚想替秦仲酒掸掉,但秦仲酒却侧过脸,将肩头的碎屑捡起放进了嘴里。
卫白粥一愣:“可是那些都碎了!你要吃的话,我这里还有的!”说完就献宝似的将手中的酥饼递给秦仲酒。
秦仲酒温然一笑,揉了揉卫白粥的头玩笑道:“我是个大人,大人怎么能跟小孩子抢食物呢?”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明年就十五岁了,按照你们万阙的算法,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但你比万阙的姑娘可爱,可爱的姑娘总是像个孩子的。”
卫白粥在漠北跟着卫翎调戏过的男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从来没有在男子面前露过怯,却偏偏在秦仲酒面前红了脸。
秦仲酒看到卫白粥红了脸,自己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毕竟这话不太像是一个首辅该说出来的。他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然后老实交代说:“这是果儿教我说的,她说这样说女孩子就会开心。”
卫白粥“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迎着烟火光迎着月光大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是因为果儿的可爱而发笑,还是因为秦仲酒的直白?
她问秦仲酒:“如果果儿不教你这么说,你会怎么说?”
秦仲酒略一沉吟,道:“这些粮食来之不易,每一粒谷物都是万阙百姓立命的根本。”
听到这句话,卫白粥低头望了望地上的饼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秦仲酒又笑了起来,说:“你看,还是说果儿教我的那句更合适吧?”
卫白粥连忙摆了摆手:“不是,不是。这一句更好!我以前总想万阙有李承云那个昏君,居然还能国泰民安,真是个奇迹。现在看来!你才是那个奇迹!”
他道:“我不过是做一个臣子该做的事罢了。”
烟火逐渐在夜空消失,马行街的灯笼却更亮了。秦仲酒揽着卫白粥说:“走!前面还有更多好吃的!”
秦仲酒领着卫白粥,将沿街的小吃都吃了个遍。人世的烟火气息染了卫白粥一身,让她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