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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沿途做我,迷津的指引。

01

法院上门查封的那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阳光和煦,竟感觉不到冷。依江上午采访完,正要整理资料,却发现优盘丢在了家中,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视频需要用到。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抽空打车赶回家,刚把优盘塞进包里,敲门声就响了。自从父母离婚之后,家里就很少有客人来拜访,常客只有一个孙火火,但她不会不打招呼就来,更何况现在还是工作日的下午。她愣了几秒,听到门铃一直在响,急忙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几个穿制服的男人,看到依江,便直接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您好,您是荀泽生的家属吗?”

“是,我是他女儿。”

“我们是法院强行执行处,这是执行令。”男人掏出一张文书,接着说,“我们奉命查封通达集团以及负责人荀泽生的所有财产,麻烦您配合我们的工作。”说着一行人走了进来,拿着封条贴上了家里的家具和电器。依江有些发懵,眼看着视线里都是触目惊心的封条,她连忙跑过去,伸出双臂护住身后的电视机:“什么意思?我爸爸怎么了?你们想干什么?”

男人走过去将她拦到一边,将封条贴上电视:“通达集团已经破产,我们只是奉命执行,不好意思,麻烦你让一让。”

依江脚下没留意,人栽到一旁的沙发上,她呆滞地扶着沙发,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间,她爆发出一声惊叫,起身冲上前将男人往外推,双臂依然直直地展开,像一对护着雏鸡的翅膀:“请你们现在就离开,我爸爸不会破产,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走,走啊,请你们离开我家!”

门外灿烂的阳光瞬间流淌成凄凉惨白的河流,依江徒然跌坐在地,直到太阳西斜。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她不闻不问,因为她知道不会是荀泽生,荀泽生已经失去联系三天了。想到这里,她突然掏出手机,不去管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的蒋易森,直接找到了曾倩的号码:“妈妈,妈妈,家里出事了……”说着,她再也忍不住地哭喊出声。

曾倩在半个小时后赶到,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她也震惊地捂住了嘴。依江抬起朦胧的泪眼,哽咽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妈妈,他们说爸爸破产了……”

曾倩搂着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依江渐渐止住哭声,一抬头,曾倩的脸上满是泪水。她伸手去摸,曾倩垂下眼来,又一滴眼泪滑了下来:“你爸爸每晚都失眠,我一问他,他就说公司出了一点小麻烦,让我别操心,也别担心,原来他在骗我,老荀他在骗我。”

她的眼泪打在了依江的手背上,依江低头慢慢擦去,曾倩突然又搂紧了她:“你爸爸和我离婚的时候,把郊区小别墅的房产过到了我的名下,还有我和他的联名存款也转给了我,我以为是他为了补偿我,原来不是的,我们都被你爸爸骗了……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你爸爸……”

依江的心瞬间更酸,像是拧成了一团,她不想曾倩太难过,只能拼命克制着哭意。等曾倩慢慢平静下来,她掏出了手机:“爸爸的手机一直不通,我怕他有事,他现在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曾倩看着她,半晌才摇了摇头,然后捂住了眼:“离婚后我没有关心过他,我只想到我自己……”

天色越来越黑,依江勉强站起身,走到门旁开灯,满室通亮。曾倩瘫软地趴在沙发上,刺目的封条就在她身边,依江知道,她将无处可归。相比这些,荀泽生的下落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不过眼下,还是优先安抚好曾倩。原来,她也有这么坚强的一天,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从冰箱里翻出一点面条,没有新鲜蔬菜,只能打两个鸡蛋,依江尝试着动手煮了一碗面,然后端出来走向曾倩:“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再想办法。”

可心里有事,什么食物都填不了那种空洞。依江重新拿出手机翻联系人目录,公司里的事她从不过问,她也只存过李显达一个人的号码。想到这里,她没有犹豫地拨了出去,可到底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此时系统提示那已是空号。

两碗面条几乎都没有动,放在餐桌上慢慢散去了热气,依江想从网络搜一些信息,可一搜通达集团,整个页面上都是“破产”两个刺眼的大字。原来爸爸的公司早就入不敷出,许多款项都久拖不付,页面上充斥着许多谩骂的言论,依江不忍再看,急忙关掉了电脑。这台电脑还是荀泽生给她买的礼物,临高考的时候,为了鼓励她,荀泽生应允,只要她考上本科,他就给她买一台最好的电脑。

她的所有梦想,他都有求必应,他是她无所不能的爸爸,可是现在,受了挫折的爸爸一定很伤心很难过,一定需要家人的鼓励才能重新站起来,可是爸爸,你在哪儿?

曾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声音轻柔:“我们去找他。”

依江猛地回过头:“现在?”

“现在。”曾倩郑重地点头。

两人正要出门,依江却被门外一道黑影吓出声音。感应灯随即亮起,那个黑影竟是蒋易森。他正斜倚在墙上,长腿撑在地上,虽气宇轩昂,却浑身疲惫。依江看到他在抽烟,手指头的烟就快燃尽,地上也一堆烟灰。她很少看到他抽烟,几乎是没有,可现在?

门内的光线照了过来,蒋易森下意识眯起眼睛,太刺眼。半晌他才恢复自如,朝着光亮处看去,荀依江正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自己。他急忙灭了香烟走过去:“打你手机也不接,下午还要上班你知道吗?”

依江镇定地看着他:“你不能我一矿工,就来抓我。”

蒋易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两人沉默片刻,曾倩探出头来:“这位是?”

“伯母你好。”蒋易森站直身子,“我是荀依江的同事,我叫蒋易森。”

“你好,你来找依江?”

“我在网上看到……伯父的事,担心她,所以来看看。”

依江霍然抬起眼:“那你怎么不敲门?”

蒋易森自嘲地笑了:“对啊,我怎么不敲门?”

依江没有领悟到他口气中的担忧和恐惧,她迅速换好鞋子说:“正好,你有车也方便,我和妈妈想去找爸爸,能麻烦你帮忙吗?”

02

没有目的地寻找,最终只能是海底捞针,毫无线索。

蒋易森把依江母女送回住处,临别时,依江送他到楼下:“以后别来这里找我了,房子被法院查封了,我很快就会搬走。”

黑暗中,蒋易森紧紧锁住她的视线:“那你要搬到哪儿去?”

依江迟疑地摇了摇头,然后又重新挂上笑容:“会找到地方的,会有办法的。”

“如果找不到……”蒋易森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最后却还是握住了拳,“有困难的时候,不要忘了有我在。”

昏暗的路灯遥遥地笼罩着两人,地上的长影交叠在一起,依江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谢谢你,老大。”

蒋易森终于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了抱她:“别跟我说谢谢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加油。”

嗯,加油。

第二天,她请假和曾倩一起去了趟通达集团,只是如今已经人去楼空,所有的办公室都是一片凌乱,看来所有员工早就搬离了这里。依江找到一位清洁阿姨,问了后才知道,原来一周以前,这里的人就开始陆续离开,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领到薪资了,通达集团的资金早就断了链条。

依江从地上掉落的一张通讯单里找到几位集团的老股东,电话一个一个拨过去,却都没有荀泽生的下落。

很快就有要债的陆陆续续找上门来,曾倩没有办法,只好计划卖掉位于郊区的那栋别墅,依江想反对,却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是那是爸爸留给你的,如果卖掉,你住哪里?”

“那里我也不想住,一走进去就想到你爸爸。”曾倩为难地看向她,“你不如跟我一起回外婆家住吧,她一直很喜欢你啊。”

依江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已经在找房子了。”她为了让曾倩放心,释然地笑了笑,“很多女孩子都租房生活,我当然也可以,周末的时候我可以去外婆家蹭饭嘛。”

别墅很快就卖了出去,暂时还了一部分债,曾倩手中的存款也动了不少,依江不许她再填补这个没有底的黑洞。她是荀泽生的亲生女儿,她已经长大了,可以慢慢扛起这些担子。

通达集团的破产案件,法院还在调查之中,被查封的房子还有一个月的期限,依江只想在这一个月里尽快找到荀泽生。她每天照旧上班,照旧跑选题,同事都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她只觉得感激,甚至连裴安琪也不再故意和她敌对,出门买饭的时候还会顺口问她一句需不需要帮忙带饭。只有这一点一滴的温暖,让她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值得的。她没有倒下,她依然坚强地站着。

三天后,她突然接到了江陵的电话。这段时间一直过得很混乱,她竟然好久都没有想起他,此时看着他的名字,她一阵恍惚。接起电话,江陵直接开门见山:“我看到荀伯父了。”

依江很快就赶到他说的地点,是在旧城区的一条老巷子口,江陵等在那里,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小依江,你瘦了。”

依江忍住没哭,她看着面前好许久不见的江陵,依然是干净俊朗的模样,她吸了吸鼻子,问道:“我爸爸呢?”

江陵带她走进了一个破旧的居民小区:“我在这里采访百岁老人,看到一个人很像荀伯父,我没打扰他,希望我没看错。”

两个人询问着往里找,突然楼道里冲出了一个人影,依江眼尖,迅速叫出声音:“达叔!”

被叫住的李显达仓促地回过头,看到依江,他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下一秒,更是拔足狂奔而去。依江想追,却看到楼道里跟出来了一个人,几乎是拼了命地朝李显达的方向追去。

“爸爸!”依江顿时哭喊出来,眼泪汹涌地往外流。

荀泽生顿了顿脚,只看了依江一眼,又狠心地扭头跑了出去。依江急忙跟上,可男人到底跑得快,她很快就被落在后面。江陵安抚她:“我去追!”

时光那么慢,路两旁的树都有一些年头,高高地矗立向空中,依江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她感觉不到累,只有呼吸声又重又浓,她看着巷子口,突然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仿佛永远跑不到尽头。

可是时光又是那么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令时间戛然而止,世界仿佛也静止。她终于跑到巷子口,却触目惊心,江陵和荀泽生都呆滞地站在原地,而不远处,李显达倒在了地上,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江陵最先反应过来,他迅速报警,又拨打了120。救护车呼啸而来时,地上的李显达已经呼吸稀薄,他的身体一直痉挛地抽动着,依江不敢看,荀泽生也已经失魂落魄,多亏江陵,他一直清醒理智地帮着医务人员把李显达搬上了救护车。

然而,在送医途中,李显达散去了最后一丝气力。

荀泽生突然张开嘴,无声地哭吼出声,依江忍不住捂住嘴。

在警局里,依江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李显达早就有了异心,因为赌博欠下了巨额的债务,他私自利用集团的人脉关系,和别的公司勾兑,不仅陷害了通达集团,也卷走了巨款逃逸。荀泽生无法力挽狂澜,在面临集团破产之后,他唯一的念头只有抓到李显达,只是他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坐在身边的荀泽生仿佛一夜老了许多,他的头发花白了好多,此时更是颓废地低着头,从前的荣光不复存在。依江心中酸涩,在桌子底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爸爸,爸爸……”

荀泽生如若未闻,只是反复念着什么,嘴唇蠕动着,眼睛里全是惊恐。面对警察的询问,他只是沉默地摇头,什么信息都无法提供。依江抬眼看着对面的警员,斟酌片刻开口:“这只是意外,我爸爸只是想找到他问个究竟,他也想不到会出车祸。”

然而案件依然在调查之中,荀泽生被当作嫌疑人留了下来,依江无法冷静自持,拖着荀泽生就想往外走,几个警员齐力上前,将荀泽生和她生生分开。依江孤立无助地站在门口,浑身颤抖了起来:“我爸爸是无辜的!他不会想杀达叔的!他们是十几年的兄弟!”

另一边审讯完毕的江陵闻声赶来,抱住江陵,抵上了她的额头:“听话,我们先回家想办法,伯父留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门外风声萧瑟,依江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原来秋天要过去了,冬天迈着沉重的脚步姗姗而来。

03

她信了江陵,她也以为会没事的,可是一整个星期,荀泽生都没有被放出来。三个星期后,荀泽生被判蓄意谋杀,锒铛入狱。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疯了一般冲出电视台,街上的车流来来往往,她差点被撞到,司机咒骂了几句便开走了,她却依然站在原地,浑身都在颤抖。她宁愿被撞死,也不愿意相信爸爸是有罪的。那么和蔼慈祥的爸爸,资助贫困儿童的爸爸,遇到流浪猫狗都要喂点食物的爸爸,他怎么会蓄意杀人!

荀泽生不愿见人,依江一次又一次地跑空,她绝望地在铁门外大哭,她知道爸爸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可是此时此刻,最苦的人难道不正是他吗?想到爸爸,依江的心都碎了,连呼吸都疼,老天为什么这么狠心,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曾倩病倒在床,外婆也不许她再进门,依江提着礼物去看,却被拦在门外。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看着她老泪纵横:“依江啊,不是外婆狠心,你妈妈也受了很多委屈,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现在病了,要是看到你一定又会伤心,她是我的骨肉,我心疼她偏着她,你能理解吗?”

可是谁能理解她?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爸爸不愿意见她,亲生的妈妈早就抛弃了幼小的她选择自杀,难道现在连这个妈妈也要失去了吗?门被狠心关上,依江伫立在门外久久没有离开。后来下了雨,初冬的雨又冷又刺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都被浇透,寒意从头兜到脚,她紧咬着牙关,意识越来越迷糊,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早就分不出来那些液体是什么。

最后一丝意识,她终于转过身,雨越下越大,而她的身影却越来越小,最后融入了一片氤氲的夜色中。

这座位于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区,基本上都是一梯一户,当蒋易森走出电梯时,迎面就看到了那扇紧掩的门扉。他走到门前,抬手按响了门铃。

按了三遍,没有人应。他掏出手机找到荀依江的名字,拨出后,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果不其然,他听到了她熟悉的手机铃声。他没有挂,另一只手抡起拳头敲起了门:“荀依江!开门!快点把门打开!你听到没有,荀依江!”

过了很久,门内终于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被微微打开,门缝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裹在厚厚的毛绒睡衣帽子里,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睛有些肿,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睡得太多。她看到来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老大……”

蒋易森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没有开灯,窗帘全部都拉得严严实实,客厅很整洁,基本上没有动过东西,厨房也干干净净,显然这几天也没有人下过厨,再走到卧室,床上还堆着一团被子,地板上满是揪成条的纸巾,丢得到处都是。

“你在家冬眠?”蒋易森转过身,瞪着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无尾熊。

荀依江揉了揉发堵的鼻子,用嘴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突然打出一个喷嚏:“对不起,我有点感冒,屋子里太乱了,老大你还是去客厅坐着吧,我去给你倒水。”她说着往外走,蒋易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还是你坐着吧,我去给你倒水。”

他把她按在床沿上,自己走到厨房,拎起水瓶,空空如也。弯腰在橱柜里找到水壶,灌满水放在燃气灶上烧,等候的时间他朝卧室看了一眼,没什么动静,除了蜗居在家冬眠了几天,她看起来似乎还算正常。

然而等倒好水回到房里时,他才发现荀依江正坐在床尾,整个人缩成一团,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手臂紧紧环绕着自己,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那一对不停颤抖的双肩告诉他,她在哭。

蒋易森说不清内心的滋味如何,有点酸,有点涩,微微发麻的难耐。他放下水杯走上前,伸出手想要安抚,却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插回裤袋,装作随意的口吻:“难受的话就找医生,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又没让你去打针。”

依江不为所动,手臂环得更紧,手指紧紧勒着自己,指节都开始发白。蒋易森终于缴械,他走上前,一根根地松开她的手指,然后大力一拉,将她的手臂拉起拽入自己的怀抱。依江正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还没反应过来,就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她只愣了一秒,随后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像是要把这些天压抑的痛苦全部发泄出来。她紧紧地攥着蒋易森的毛衣,脸贴在他的胸口,张大了嘴巴放声号啕,像是丢失了玩具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哭喊。

蒋易森一直没有动,任由她哭倒在自己怀中。柔软的睡衣料子摩擦在皮肤上,暖暖的,毛茸茸的脑袋一拱一拱,像一只悲伤的兔子。他收紧臂膀,将这只悲伤的兔子抱得更牢一些。

哭声渐止,依江的两颊渐渐染上暖热的体温,鼻子不透气,脸哭得发烫,喉咙也干得仿佛能擦出火,她抽出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退离他的臂膀:“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以后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一团温软撤离,他突然觉得留恋不舍,却在听到她的道歉后,无端生出不悦。说着,他撇开头就走了出去。依江急忙跳下床,正穿着拖鞋,就听到他站在厨房喊:“冰箱里没有吃的吗?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吧。”

她急忙赶到门口,扶着墙小声地问:“冰箱里没有东西吗?我记得冷冻室里有速冻水饺。”

蒋易森扭头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打开冰箱冷冻室的门,翻了翻,果然还剩半袋水饺,芹菜猪肉馅的。他打开燃气灶烧水,沸腾后把饺子一个个丢进去,然后找出葱姜,案板摆开,熟练地切段切末。

依江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雾气腾腾的厨房,那个忙碌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曾经会为她煮水饺的人,有时候是曾倩,有时候是荀泽生,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都不愿意留在她的身边,那么温馨美满的家,为什么会落得分崩离析的下场?

她突然伸手捂住脸,眼泪几乎是喷涌而出,浑身软弱无力,倚着门框蹲在了地上。

这几天她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只是昏天暗地地躺在床上,睡不着也强迫自己闭着眼,恨不得抓一把安眠药。其实也不是多么伤筋动骨的痛苦,反而是一点点啃噬的酥麻,在不经意间,整颗心都碎了。她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变故,太一帆风顺了,什么都称心如意,哪里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仿佛突然从云端坠落进无底深渊。

朦胧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把钥匙,是蒋易森丢在玄关鞋柜上的,她渐渐止住哽咽,扶着门框站直了身体。正在迟疑间,厨房的拉门被打开,蒋易森探出头来:“荀依江,你家的醋没了吗?你吃醋吗?”

她来不及思考,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我下楼去买!”

说着,她急忙扑向了门口,一把抓起鞋柜上的钥匙就冲出了门,拖鞋也来不及换,电梯正好停在这一层,她闪身进去,迫不及待地按着关门键。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突然不可抑止地战栗起来,电梯门终于合上,她看到了自己的脸,仓皇的,却透着一股子决然。

当蒋易森想要喊住她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动静,他擦了擦手走出厨房,客厅里空空的,大门还敞开着,走道里的风灌了进来。怎么这么急,他走过去关门,电光石火,他看到了那把消失的钥匙。

其中有一把,属于他的路虎。

04

当蒋易森从电梯里冲出来的时候,发现那辆路虎正好从面前驶过,只一霎,他就看到了驾驶座上的荀依江,泪光闪闪,像是发亮的钻石。他耳中发出鸣响,可怕的念头几乎要占据整个脑袋,来不及思考,已经拔腿朝着车子狂奔而去。

追出小区大门的时候,他突然摒住了呼吸,血液像是在倒灌,整个人忽冷忽热,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就在小区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那辆路虎撞上一棵老梧桐,车身斜着停在绿化带边,车头凹陷,地面上一道长长的划痕。

周围已经有人聚拢,他无意识地跟了上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意识终于清醒,拨开人群抢上前去,隔着玻璃车窗,他看到了趴在方向盘上昏迷过去的荀依江,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上,同时交汇了汨汨不停的血流。

“荀依江!”他狠狠地捶向车窗玻璃,另一只手去拉门,没能拉开,他环顾四周,在绿化带上拾起一块砖头,朝着车窗砸了过去。玻璃碎了一地,手背也被划上,他无暇顾及,越过车窗打开了门。荀依江的身体软软地伏在方向盘上,他伸出手探了探鼻息,还好,还有呼吸。可是他判断不了她的伤势,不敢轻易动弹,只好退回车外,摸了摸口袋,手机落在了厨房里。他焦躁地握了握拳,拉过身边一个年轻小伙:“有功夫看热闹,不如赶快打120救人!”

当120呼啸而至的时候,他已经在原地暴走了无数个来回,依江一直在昏迷,他试着叫了她好几次,都没有任何回应。他很怕,很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很怕以后没有一个怯怯跟在身后的身影,尽管那么不情不愿,却还是一言不发地委曲求全。对了,他以后再也不会为难她了,不会故意给她找乱七八糟的闲杂琐事,不去刁难她顺利完成的新闻稿件,甚至不会拒绝她习惯性对自己说的那句“对不起”。

荀依江,你一定要给我醒过来,你听到了吗?

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上平静无澜,仿佛没有悲伤,没有痛苦。输液管里滴着葡萄糖,医生诊断过,她只是撞上了额头和下巴,都是外伤,不至于这么久都醒不过来。也许,她是在逃避。

他在床边坐下,试探着去接近她放在被子上的手,纤细的指节,看起来软弱无力的。这样一个被阳光和雨露浇灌出来的温室花朵,到底有着怎样的勇气,才敢选择了结生命?从看到车钥匙消失的那一刻,他就隐隐觉察到不安,之前的一切太非同寻常了,经历过父母离婚、集团破产、父亲入狱的三重打击,她怎么能隐忍不发,只是独自躲在家里睡了几天几夜?原来这一切都是暴风雨的前夕,宁静得太让人提心吊胆,他没猜错,只是太迟了,没有来得及发现她的计谋,也没能在她行动前制止。

那个时候,只有他在她的身边啊。

依江昏迷了两天,蒋易森寸步不离,他怕她醒过来后还会犯傻,他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陈果然把他的电脑带了过来,这段时间他正在策划一档新栏目,所有的工作都放在病房里做。有时候对着电脑久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她,自从醒来之后,她就不愿意开口说话,也不反感病房里多出一个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处,他忙着策划案,她就靠在床上看窗外,有时候他怕她闷,让陈果然带了些报纸过来,可拿到手后又害怕有敏感的内容,最后只能让前来探视的孙火火买些没有营养的八卦杂志给她看。

这天,依江刚吃完医院食堂打来的白粥馒头,病房的门开了,走进来一对年轻男女,她扭过头,缓缓叫出了声音:“薇雅学姐,学长。”

蒋易森掀起眼皮子,没有打招呼,旋即又垂下头忙起策划来。江陵之前来过一次,在荀依江还昏迷的时候,他似乎对自己的在场并不意外,甚至对这场自杀性的车祸都没有太多的震惊。只是心痛,一种难掩的疼惜,他守在依江的病床边一整个下午,只是没有等到她醒来。告辞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蒋制片,依江交给你了。”

他离开的背影有种落寞的萧索,蒋易森定睛看了很久,然后忍不住摸出一根香烟,正要点燃,突然想起来这是病房。他走到阳台,掩上门点燃香烟,这时楼下的江陵正好走出大门,然后上了一辆红色的卡宴,没看错的话,驾驶座上的正是李薇雅。

没想到等依江醒了,他们倒是同时出现了。

而对于他们的出现,依江也对自己内心的平静感到诧异,她坐起身,将靠枕压在腰后,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个桔子递给李薇雅:“今天不用上班吗?”

薇雅接了,顺手又放了回去:“我上午没有演播室出像,倒是江陵特意请假来的。”

依江将视线慢慢移到江陵身上,他一直站在床尾,看着她的眼波是浓郁的压抑,依江看得出,却看不懂,她伸出手去,像往常一样用着娇憨的语气:“学长,你能抱抱我吗?”

江陵的身体绷得僵硬,在依江一副哀求的催促下,他走上前来,俯下身子,轻轻将她环进了怀抱。温软的一团就在自己的胸口,江陵闭上眼,深深地将脸埋进她的发丝里。很快,他松开了手,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自如:“你要好好调养,不仅是身体,还有心情,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们还是要向前走。”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小依江,要快点好起来啊。”

依江一直扬着嘴角恬然地笑着,闻言,也只是抓住他的手,轻轻点头,没有人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叹息。

“学长,你刚到新单位,不要总是请假,这给领导印象不好,我过两天就能出院了,这里也有蒋制片照顾,你不用常来看我了。”

坐在病房角落里的蒋易森波澜不惊地眨了一下眼,视线还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可嘴角却突然有弧度乍现。江陵沉吟片刻,然后把手插进风衣口袋里,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无力地蜷缩成拳。

两人离开后,病房又重新回归寂静,依江给自己倒了凉开水,一口喝得干干净净。放下杯子,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角落,蒋易森一副充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模样,她轻咳一声:“你偷听够了吗?”

蒋易森故作愕然,关上笔记本,探出头来:“偷听?你们说什么了?”

依江懒得和他辩白,自从这个人驻扎在病房,并且在她醒来的第一天,就严肃要求她赔偿车辆修理费后,她就不想再去追究他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制造的。

05

依江开始嗜睡,其实也不是困,就是不愿意醒来。每个清晨,第一声敲门是护士的,她来给她上药,第二声敲门就是蒋易森。她已经习惯了,一动不动地躺在被子里,稍一睁眼,很快又紧紧闭上。蒋易森的脚步很轻,他放下钥匙和资料包后,会走到床边探头看看她,见她依然熟睡,便放心地到床尾的桌椅上办公。依江的呼吸不平稳,他知道她醒着。

依江能听到敲打键盘的声音,时不时伴随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蒋易森有时候会轻咳,努力压抑着,仿佛害怕打破这样的宁静。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依江眯起眼睛盯着,绿色的叶子已经泛黄,曾经通透的青色脉络,此时枯萎干燥,稍稍一碰就碎裂了。生命其实也很脆弱,经不起风云变化、四季迁移。

病房外渐渐热闹起来,病友们纷纷出门活动,打饭的阿姨来敲门,依江假装不下去,扶正枕头坐了起来。蒋易森放下工作,从柜子里拿出碗筷,问:“想吃些什么?有白粥、馒头,还有蒸饺。”

“白粥。”她静静地答。

他盛了白粥走回来,将碗放在床头柜上,依江不声不响地起床洗漱,然后坐到床边端着碗喝粥,小口小口的,胃口并不好。喝到一半,她蹙起了眉头,偷偷瞥了一眼蒋易森,他正专注工作,垃圾桶就在一旁,不如偷偷倒掉?动作才进行到一半,身后传来一声警示的咳嗽,她垂着眼睛,自然而然地把手收了回来。下一秒,她站起身,端着碗朝蒋易森走去。蒋易森正襟危坐地盯着电脑,依江把剩了半碗的白粥放到他手边:“我吃不下。”

蒋易森回过头,忽地扬起眉看着她。

“你吃吧。”她说罢,甩手往回走,掀开被子又钻进了进去,动作迅速,生怕听到嫌弃的话语。蒋易森盯着床上隆起的蒙古包,不由无奈地笑出声。低头看了看白粥,还好,比前一天吃得多了一些,他端起碗一口将白粥喝下。

被窝里的依江心脏狂乱地跳着,她听不到外头的动静,但好歹没有等到蒋易森的掀被大骂,过了一阵,她听到了水龙头哗哗放水的声音,钻出被子外,蒋易森已经在洗碗了。她愣愣地听着水流声,心一点点地沉淀下去,如果岁月此时停滞,不用面对未来,也暂时放下过去,这样的时光多美,是不是?

敲门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蒋易森起身去开门,依江坐了起来。门外站着曾倩,手里拎着水果篮,一对上依江的视线,她的眼泪就滚落而出。依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喊:“妈妈……”

曾倩走进来,放下果篮便抓住了她的手:“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不管你的,是妈妈太自私了……”

“妈妈,不怪你,是我自己鬼迷心窍。”她扬起嘴角,声音一派轻松,“妈妈你别哭啊,你看我都不哭了。”

她的脸色虽然还略显苍白,可那动人的笑容却带来了一丝血色,她静静地看向曾倩的眼底,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纤弱的手指:“妈妈你放心,我不会再犯傻了,我一定会好好的。”

曾倩忍住眼泪,伸手缓缓抚摸上她的脸,半晌才挤出一丝笑容:“以后要好好的,要一直这么笑着,依江,答应妈妈好吗?”

依江点点头,抿着嘴笑得天真无邪:“妈妈,你也答应我,你也要有新生活。”

话音刚落,曾倩的眼眶又红了,她俯下身趴在被子上,虽无声响,却颤抖不已。

送走曾倩,蒋易森重新回到病房,依江正靠在靠枕上等着他。他走过去柔声问:“累不累?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老大。”她缓缓开阖嘴唇,“你看到了吧,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再来这里守着我了,回台里工作吧,他们更需要你。”

蒋易森一时怔住,病床上的依江眼神淡然,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暴的洗礼,他本该感到庆幸的,可是此刻却生出一股疼惜。他如若未闻,径自走回办公桌旁,打开电脑又敲打起来:“这里安静,又不花钱。”想了想,他侧过头来,“你嫌我碍事?”

“我不希望再享受公司福利。”

蒋易森顿时哑然,他紧紧握住鼠标,良久才能让自己的思想专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屏幕上的策划案,可死一般的沉寂却提醒他在逃避。是的,依江在拒绝他,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自从她拒绝江陵来看她之后,他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机会,原来这个看似柔弱骄矜的丫头,狠心起来一点都不含糊。

他合上电脑,起身收拾:“我先回去开个会,等我下午回来再谈。”

蒋易森走了,门轻轻地被掩上,原本安静的病房里,此刻更是一片死寂。依江盯着紧紧关上的门,良久,她才缓缓移开视线。

从脱离母体开始,她就是独立的一个人,是大家给她的保护太多,让她习惯了依赖别人,其实风云变化、四季迁移,她仍旧是她,独立的一个人,寂寞的一个人,这一切只不过是提前罢了,她得尽快习惯起来。

依江,你是一个人了,再也不要依赖别人。

06

下午的时候,蒋易森没有来,依江独自吃完晚饭,电视机里放着无聊的泡沫剧,她按了静音,眼睛虽然盯着屏幕,可是一点内容都没有看进去。她翻出手机,八点了,应该早就下班了,他大概真的被气跑了吧。

这不正是她希望的吗?可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手机,又是为了什么?

就在她准备关电视熄灯睡觉的时候,突然响起轻快的敲门声,她几乎是迅速地打开灯,换上拖鞋走过去开门,手握在门把上,只一秒的迟疑,她理了理头发,然后拉开了门。

“依江我们想死你啦!”冲进来的是郝温柔,随后同事们都鱼贯而入。

她抿唇笑着,眼睛却一直向门外搜索,直到最后的罗恬走进来,关上门,对上她的视线:“祝你早日康复,我们都等你回来。”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谢谢你们。”

蒋易森没有来。

一群嘻嘻闹闹的同事在病房里留了二十多分钟,护士不停地过来敲门提醒,要不是因为这是VIP病房,他们大概早就被轰出去了。小马连哄带骗地把年轻小护士支走,这边郝温柔就开起了玩笑:“小马,你是想追人家吧?”

“才不是!”小马笑嘻嘻地走回来,“温柔姐,你别自己谈了恋爱,就老想乱点鸳鸯谱啊。”

“对。”郑诚插话了,“依江,你不知道吧,咱们的温柔姐也有男朋友了!来,温柔姐,把照片给咱们依江看看!”

郝温柔一边笑骂,一边爽快地掏出手机,翻了翻,然后递到依江面前:“喏,就是他,朋友介绍的,只是偶尔见面吃饭啦,还不算男女朋友。”

依江接过来看,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估计年纪比郝温柔还小,她捧着手机笑了,歪着头问:“姐弟恋?”

“哪有!他只是看起来年轻一点!你再往前翻,有老一点的照片啦!”大家都在起哄,郝温柔的争辩显得毫无说服力。

依江笑着往前翻,可翻着翻着,她的表情僵住了。在郝温柔的手机相册里,她看到了自己,而照片里的她却被抱在蒋易森的怀中,双眼紧闭,似乎正在熟睡,而蒋易森的表情却小心翼翼,浸满了温柔。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手指下意识地继续往前滑动,再一张,仍旧是她和蒋易森。这张里的她躺在蒋易森办公间的折叠小床上,身上盖着薄毯和他的外套,而蒋易森正蹲在床边,一只手轻抚着她额前的乱发,另一只手似乎是想把她放在薄毯外的胳膊放进去。他的神情太认真,眼光里流露出来的温柔细致,依江不会看错。

这是那个雷厉风行的蒋易森吗?是那个一句话就能让她哭鼻子的金牌制片人吗?是那个言简意赅、批评起她时就毫不客气的老大吗?

依江突然捂住眼睛,手机散落在一边,一头雾水的郝温柔捡起来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几个人围成一团,争先抢后地看到照片,一时也傻了眼。大家纷纷无声地谴责起郝温柔,郝温柔百口莫辩,只好收好手机,伸手抱住了荀依江:“依江啊,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存着这些照片的,我就是好奇,老大难得会这样……”她连忙顿住,求助地看向周围,无人解救她,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依江啊,老大不希望这件事让你知道,所以他才解散了群,你千万不要生老大的气啊,要怪就怪我,是我太八卦了!”

依江还是不动,声音细细的,似乎是在哽咽,郝温柔心急如焚,这时罗恬走上前来:“照片是我拍的,当时我正准备给你们送饭,一时起了玩心,才开了这个玩笑,不仅把你们锁了一夜,还发照片到群里,要怪就怪我吧。那晚在乡下,他向你告白,我也听到了。依江,老大喜欢你,我们大家都知道了。温柔姐说,这么多年来没看到老大对哪个姑娘上心过,所以我们大家就想帮老大一把,你如果觉得受了委屈,你找我们说,千万别去怪老大,千万别伤他的心。”

众人齐齐点头,眼神渴望地盯着依江。依江慢慢地抬起头,一双红红的眼睛,来来回回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掠过,良久,她才垂下颤动的睫毛,声音细弱蚊吟:“对不起,我有点累,想睡了。”

温柔姐迅速站起身,故意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肩:“对,好好休息才能早点康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好好养病。”

一行人陆陆续续离开,病房再次陷入沉默。依江盯着天花板,脑海里不停闪过那两张照片,在她沉睡不知的时间里,原来蒋易森是如此温柔,他还有多少面,是她不曾见过,也不曾想过的呢?

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手机就搁在枕头底下,自从说出让他别再来的话后,他真的没有再打扰。她翻了个身,一咬牙掏出手机,手指滑动屏幕,从联络人里拖出“蒋老大”的名字,手指悬在半空,久久都没有办法按下。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又放下手机,先想想说些什么。

你睡了吗?

不行不行,太亲昵了。

新栏目的策划怎么样了?

这么晚问这个问题,不太适合。

那些见不得人的图片我终于看到了,咱们还是把群重新建起来吧?

天啊,这个话题死也不能提!

她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辗转反侧,突然手机“嘀”的一声,有短信进来。她打开一看,竟是蒋易森!

“晚饭乖乖吃了吗?”

她迅速回拨过去,那头很快接起,轻缓的呼吸顺着电波传来,依江摒住呼吸:“老大,我想吃泡芙和蛋挞,要很多很多的奶油。”

07

出院的那天,也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依江穿着过膝的茧形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脸上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因为怕冷,才戴了个口罩,史迪奇的,孙火火的礼物。当走出医院大门,蒋易森把车开到她们面前,依江的表情有些僵硬。那辆被形容撞得惨不忍睹的路虎,此时却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眼前,她走上前一脸疑惑地上下打量:“这么快就修好了?”

蒋易森绕过来替她拉开车门:“这是一辆新的。”

“又新买了一辆?”依江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你神经病吗?要换车就换一个新的车型好了,为什么又买一模一样的!”作为一个曾经的购物狂,她能理解同款不同色的收集癖,却不能理解重复同款同色的购买行为,更何况那还是车子。

她拉开后座的门钻了进去,孙火火也急匆匆地跟上,蒋易森低头轻笑着摇头,关上副驾驶座的门后,上车启动引擎。后视镜里,孙火火的眼神一直在他和依江身上来回,他不说话,抿着唇,心情颇好,像此时此刻头顶上的太阳。孙火火毕竟是孙火火,她终于憋不住,凑近依江嘀咕起来:“依江,你现在敢这么大声和蒋老大说话了吗?”

依江也陷入了沉思,是的,似乎从醒过来以后,她就没有耐心对他敷衍客套了,尤其是住院的这段时间,她甚至和他拉近了不少距离,尽管总是想无视他的身影,却又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抬眼看了一下前方的后视镜,蒋易森的一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前方,那是一双浓黑深邃的眸子,常常带着让人猜不透的深意。但此时此刻,那双眼眸却是纯粹干净的,像最盛时阳光下的海水,透明的,几乎能看到底。她不由放松下来,满不在乎地回应孙火火:“现在不在单位,他又不是我的领导。”

车子突然打了个摆,孙火火急忙抓住扶手,差点跳起来:“什么情况?”

“没事。”蒋易森压着嗓音,努力掩饰自己的声调,“有车插道。”

车子停在孙火火的租房楼下,依江打开车门,重新将口罩带上。孙火火跳下车,一把将她搂进了臂膀:“依江,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委屈你了。”

她笑着推开她,率先朝前走去,走到电子锁门外,回过头嫣然一笑:“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以前我不能夜不归宿,现在就夜夜和你缠绵好吗?”

那样努力绽放的笑颜,在阳光下几乎散发着动人的光辉,蒋易森正帮着把后备箱里的简易行李卸下,却突然撞进了她的笑容中,心猛地一颤,耳朵里全是震动的鸣音。

“快点跟上啊,蒋老大!”孙火火见有人落后,及时挡着电梯门,等他归队。蒋易森回过神,低不可闻地轻笑一声,然后拖着行李箱迅速跟上。

孙火火租住的房子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一个人住清静,房租也相对便宜。因为从小就足够独立,性格又好,热爱生活,小屋被她布置得相当温馨。依江早就熟悉了,倒是蒋易森站在屋外,长条儿的高个子,立在门口,竟有些不好意思踏进来。

孙火火也难得害羞,她迅速翻出一双崭新的拖鞋递过去,捂着脸说:“不好意思啊,家里没有准备男士拖鞋,这个是给依江买的,您将就一下?”

“不行!”依江迅速制止,她弯腰夺过自己的史迪奇棉拖,重新塞回鞋柜里。蒋易森的脸色不由阴下来:“你是不欢迎我吗?”

依江环顾一圈,从抽屉里掏出卷装垃圾袋,拽了两个,递给了脸色更差的人:“你穿这个吧,跟一次性鞋套差不多。”

蒋易森猛地夺过来,闷声闷气地套在脚上,迈着大步就进来了。荀家的房子被收回,所有的事宜都是曾倩处理的,荀依江一直知情,却从来不提,仿佛想要自动过滤。蒋易森也担心过,车祸后她这样努力,想让自己的心也能康复痊愈,这会不会也是个不好的预兆?可是观察到现在,她似乎是真的想要努力地活下去。

临走前,蒋易森丢下了一沓文件袋,依江正在铺床单,那个文件袋“嘭”一声砸在床上,她吓了一跳,鼓着腮帮子瞪着始作俑者。

“新栏目的策划案,你晚上好好看看,周一开会的时候我会问你意见。”

“新栏目?”她蹙起眉头,住院期间,她知道他一直在忙的事就是这个,“这关我什么事?”

蒋易森不满地蹙起眉头,他斜倚在门框上,视线轻轻落在对面那张不乐意的脸上:“荀依江,你别忘了,你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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