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是我一个名义上的叔叔,1982年生于湖北北部的偏远村子。出生时刚好赶上八月十五,二爷便给他取了楚月这个名字。家里有几亩薄田,仅仅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存。叔叔的降生无疑打破了这种平衡。一家人只好缩衣节食,勉强能够凑合过。
好景不长,三岁生日刚过的楚月开始出现发烧,全身过敏的症状。1985年那时候村子附近仍没有一所正规的医院,只有医术平庸的赤脚医生和一些老中医。二爷带着叔叔跑遍了附近小诊所,只得到了一些简单的医治,病况直转急下,十天后,年仅三岁刚学会走路的叔叔已然瘫痪在床。
一年后镇上普及了医院,来了第一批医学院毕业的援助医生。那时,二爷才知道叔叔的病,学名叫做小儿麻痹症。可为时晚矣,肌肉已出现萎缩,神经功能不可恢复,造成了肢体畸形。
四岁的楚月天天叫嚷着要出去玩,往往刚下床,就倒在了床边。二奶只能一边含着泪将楚月抱回床上,一边安抚着他。叔叔一心想着出去和同龄的孩子玩,却不知道自己以后都要背负着残疾人这个称呼。心急如焚的二奶认为医治无望,就开始转向求神拜佛,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寺庙上香,听说某一天遇上一个算命的讲,这样的小孩子要过继给自己才能活得长久。于是年幼的楚月被迫改口称自己的父母亲为“二妈,二爸”。这一叫就是三十多年。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92年南下打工潮席卷全国,九十年代初基本全面解决人民温饱问题。但这也意味着中国农业产品,尤其是粮食的市场需求开始饱和,农民“种地”的收入开始减少。二爷在二奶的逼迫下,只好放弃祖辈固守的田地,与村里的年轻人一同南下。那一年,楚月十岁,在镇上读小学。行动不便的楚月在学校受尽了欺辱,若不是临走之前二爷的叮嘱支撑着他,恐怕连小学都念不完。
时隔五年,二爷第一次回家,也是第一个在村里盖起红砖房的家庭。二爷在村里的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表面上风光无限,可他想一到残疾的楚月就心如刀绞。
在二奶的同意下,没上完初中的楚月辍学了。二爷用打工存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卖部,由楚月管理经营。虽然没有经历高等教育,但叔叔有着优秀的经营头脑,没几年就扩建了店铺,还兼营“茶社”。变成了村里集娱乐和购物为一体的“小卖部”。因为每日人流量大,村里人戏称他的店为“活码头”。形势一片向好,攒下了不少钱。
在二奶的催促下,仓促的和隔壁镇的一家穷人的女儿结了婚。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人说是因为二奶的尖酸刻薄,有人说是因为楚月的身体残疾),没两年就跟别人的男人跑了,还卷走了楚月的八万块钱,那是1997年。
据说她跑路的那天,和一个男人走的水路。楚月从别人家借来烧柴油的机船,追出去好远,也没有寻见人影。经此一事,二爷二奶都白了头。他们一方面抱怨上天的不公,一方面更加虔诚的烧香拜佛。只有我那可怜的叔叔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承受着。如今那个我曾经称为婶婶的女人的样子早已模糊,不知为何,我不恨她。反而有些恨二奶,也就是楚月的母亲。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更加恨她了,打心底里恨。
看着村里同龄的女人都抱上了孙子,二奶也非常渴望。她做出了一个至今都让我匪夷所思和不可理喻的决定。
01年,楚月的亲表妹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了。在二奶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之下,楚月母命难为,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段婚姻。和表妹结了婚,表妹带过来了一个女儿,楚月视为己出。完婚以后,二爷二奶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如果故事到此结束了,也算一个美好的结局。
但命运偏偏不遂人愿,二奶虽说有一个孙女,但毕竟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她仍不消停,又开始逼迫楚月生孩子。楚月是个孝顺的孩子,只好答应她。一年后,生了一个“长不大”袖珍女儿。于是,村里又有传言称楚月,“发财不发子”。奶奶再一次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在她眼里,儿子的所有就是她的全世界。于是,她去拜佛的次数越来越勤,恨不得住在庙里。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明事理了,我不解的问父亲,为什么楚月叔叔家的小孩子长不大?爸爸告诉我也是那句话,发财不发子。当时的我深信不疑,真的以为楚月是因为发了财而遭受了报应。直到我看见了生物课本上近亲结婚的解释。
今年清明,我回了一趟老家祭祖。顺道去看了看叔叔,和年近四十的楚月聊了很多。我很庆幸叔叔的眼界还是非常开阔的,不像他的母亲一样迷信。
我们在房间谈话期间,二奶时常进来看看。二奶用一种直勾勾的,真诚的眼神告诉我:“我刚刚看到电视上,那些当官的穿一身黑,都低着头不说话,还摆了好多白花,这次瘟疫实在太严重了,国家当官的都没有办法,也开始信迷信,还是要信迷信。”我笑了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所说的。其实我明白,那只是今天举行全国性的哀悼活动。并不是她所谓的“迷信”。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生活固然艰难,但那些苦难,有多少是天灾,又有多少是人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