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一支大排长龙的运输车队在崎岖荒野上缓缓前行。
“现在我们到哪了?”林忠蔚勒住缰绳,转头询问身旁的向导。
“回太守,四面土山环绕,人烟荒无。依小人之见,我军应该是到了浣城附近。若小人没猜错的话,前方有一处绿林,可供车马暂歇。”向导回答。
“浣城?那便离原州不远了。传令将士,加速前进!”
车队翻过了一座山丘,果然看见一片林子突兀地生长在荒野之中。
“传令下去,各部入林避日,就地歇息!”
士卒们陆续躲进林间的荫蔽,拴好马匹,随后开始了生火造饭。
这只三千二百人的运输部队,驾着五百余辆空马车,带着半个月的干粮,赶路五天,途中只停歇过两次。
林中有一深潭,水清见底,许多小鱼在里面翕忽游动。林忠蔚与钱绍钧下马,来到潭前取水解渴。
饮毕,钱绍钧问:
“浣城周边匪寇众多,过往商队遭其劫掠者十有八九。数月前我曾命人送一批锦缎前往凤都,便是在此地遇劫,货物全失。而今原州已近,忠蔚何不命部下快马加鞭,偏要在此地停歇?”
“诶,绍钧未顾周全。我在此地停歇,其故有三:一来部下行军已有五日,期间休憩甚少,焦金流石,车怠马烦。二来我所带之卒,尽皆守城精锐,区区寇贼岂能是我军对手?三来这马车上空无一物,寇贼不瞎不傻,又岂会入眼?现在恰逢凉林甘水,停军歇息,岂不美哉?”林忠蔚笑着回问道。
良晌,数缕炊烟从林中徐徐升起。
士卒们卸甲立枪,有的正给马喂食;有的在熬羹粥;有的已经倚靠在树柱上酣睡;还有的在林中抓到野鸡,正偷偷地躲在一旁堆柴炙烤。
不时有凉风拂来,吹得树林里的绿叶随风摇曳。
时辰已是午后,日光还未收敛荼毒。在林子的荫蔽处,林忠蔚和钱绍钧用树枝制成了两根简陋的鱼竿。他们坐在潭边悠闲地钓着鱼,谈笑风生。
林忠蔚与钱绍钧都嗜好垂钓,一旦起了兴致,便忘却了时间。
太阳渐渐落山,当最后一抹余晖消散,他俩才回过神来。
“快,传令下去,让各部收拾好东西,准备重新出发!”林忠蔚瞅了瞅天色,急忙扔下鱼竿吩咐左右。
他身旁有只木筐,里面已经装满不计其数的小鱼。这是他与钱绍钧整个下午所获的‘战利品’。
“天色已晚,此地路途崎岖,夜里行军,恐怕容易迷路。”钱绍钧缓缓起身,拍了拍身后的灰尘。
“钱老爷所言极是。浣城四郊孤山林立,道路蜿蜒繁乱,就算部下们挑火前进,也难免会误入迷途。况且此地距原州仅剩四五个时辰的路程,原州日落则关城,要想入城,须得等到翌日天明。如今佳时已过,太守何不顺水推舟,待明日拂晓再动身?”向导附和道。
“唉,那好吧。只怪老夫一时痴迷,耽误了时辰。来人!把这筐活鱼制熟!”
...
“二当家你看,就是前面那片树林。小的回来时亲眼所见,林子里遍地都是车马!”
“如此说来,有一支商队在这林子里歇脚?”
“小的断定是。”
“哈哈,真是天降横财!到时候回去,大哥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夜幕遮天,荒野上漆黑一片,偶尔传来几声低沉的虫鸣。
树林里火光繁密,林忠蔚的部队点燃了篝火,正在统一烹煮晚饭。离树林不远处的一座土丘上,几百号粗衣麻布的山寇匍匐着身子,在黑暗里窥视着林中的动静。
为首的寇贼名叫韩巍,年方二六岁,是青云山寨的二当家。他身长九尺,燕颔虎须,体态魁梧,生性暴躁,曾任原州驻军百夫长,因鞭挞部下而被除名。
“二当家,何时行动?”那个带路过来的喽啰问道。
下午他到浣城送信,返回的途中钻进树林里乘凉,恰巧撞见林忠蔚部歇息,于是急忙跑回了山寨。
“不急,再观察一会儿。”
韩巍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突然吸了吸鼻子:“这是...炊香?他们现在肯定忙于造饭,给我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才说完上句,他便燃起火把,率先提刀冲了下去。手下们见状,纷纷效仿。
“劫货在先,无需杀人!”韩巍喊道。
手下们谨遵吩咐,冲进树林即直奔马车。树林里的士卒们还在谈笑自若,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但他们毕竟受过严格操练,很快便回过神来。
“二当家,马车上没有东西!”
“俺这也没有!”
“这里都是些空马车!”
喽啰们高喊。
与此同时,林忠蔚部的士卒们已经从支架上取出武器,开始逼退寇贼。
“不可能!再找找看!”
“二当家,他们动手杀了俺们的兄弟!”
“那就把他们杀了!”
韩巍说着,一个举着长枪的士卒朝他刺来。
他扭身一躲,反手利落地将士卒的头颅砍了下来。
“这是什么商队,手下竟带着长枪...”他心生疑惑。
他又杀了几个拦路的士卒,冲到一辆马车面前。车斗上空空如也,地上也没有卸下来的货物。他又望了望附近的马车,亦是如此。
“往里面冲,货物肯定都藏在林子里面!”
韩巍挥手高喊,喽啰们听令,集中往树林深处杀去。
慢慢地,劫掠演变为了一场激战。寇贼们为了便于厮杀,将手上的火把悉数扔进了周围的灌木丛里。
树林里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将原本谧静的夜晚扰破。
但局面并非势均力敌。韩巍眼前的这只‘商队人马’不仅持枪举盾,有的还身披盔甲。面对一群拿着钝刀的寇贼,他们占据了压倒性优势。
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十有八九皆是寇贼。
看着身边的弟兄接二连三地倒下,韩巍也扔了照明的火把,从地上的尸体旁再拾起一把钝刀。
越往里冲,涌上来的士卒便越多。
周围的手下渐渐变少,他孤身一人顶在最前方,左挥右砍,一连击杀了几十个冲上来的士卒。
两把钝刀沥着汩汩的鲜血,久久未能流绝,而他身上仅被枪头刮出了几道轻微的伤痕。
左右的士卒见他无人能挡,吓得连连退后。
韩巍环顾四周,遍地依旧是空车。
“快说!你们的货物藏在何处?”
他擒住一名士卒,暴躁地问道。
“什么...不...不知道...”士卒的脖子被他紧紧掐住,双脚悬空,惊慌得语无伦次。
韩巍大臂一扬,像扔石子一般将他重重地甩了出去,随即循着火光杀向别处。
“寇贼休走,官府的车队你也敢劫?真是胆大包天!”
这时他身后忽然冒出一人,厉声喝道。
韩巍转过身,见那人英姿飒飒,手提大刀,面带怒色。
“奥,原来是官府的车队,怪不得...”他恍然大悟,继而轻蔑一笑:“如此不堪一击!”
“休得胡言!我乃麟州都尉赵衷,现在跪地求饶,还可免你一死!”
“求饶?你确实该向我求饶。”
赵衷见韩巍如此狂妄,举刀便向他砍来。
晃,哐!
韩巍挥刀一挡,大刀登时架在了两面刀锋上。
两人暗自施力,但明显韩巍更胜一筹。赵衷两手按着长柄,使劲往下压,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抵住了。
眼看赵衷身子不断向前倾斜,韩巍忽然将力一收,瞬时扭身一闪,让他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
“呵呵,就这点本事,也敢出来丢人现眼?”韩巍讽笑道。
赵衷头发散乱地倒在地上,起身发现头上束着的发髻被韩巍抽了下来。
这一幕被四周不少士卒睹见,其中还有一些曾受他教练。
“山野寇贼欺人太甚!”
他恼羞成怒地拾起大刀,又向韩巍砍来。
咚,不到五回合,头颅落地的闷响。
“还有谁!”
韩巍震吼一声,几个胆大的士卒试图上前阻拦,被他一一斩杀。
...
林忠蔚正与钱绍钧坐在潭边吃着烤鱼,蓦地听见林子外围传来一阵噪声。须臾过后,一位随行吏官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大人!突然来了一群寇贼,想要抢夺我们的马匹,赵都尉...方才已被他们所杀!”吏官神色慌张,气喘吁吁。
“什么?赵衷被寇贼杀了?”钱绍钧大吃一惊,同时瞥了一眼林忠蔚,他的脸上也有些愕然。
“岂有此理!速集各部将士,随我将其剿灭!”
说罢,林忠蔚拔出腰间的佩剑,率着左右愤愤地往人声嘈杂处杀去。手无寸铁的钱绍钧见状,也举着火把跟了上来。
“二当家!官兵越来越多了,俺们撤吧!”
“撤什么撤?两手空空,回去岂不为山寨弟兄笑话!”
“二当家!再不走,俺等皆要葬身此地!”
韩巍杀得正酣,这一句话乍然点醒了他。
他定睛一看,四周尽是披甲握枪的士卒,而且正在慢慢地将他们包围。
树林里人影恍惚,虽有火光照面,若不细看难以分清衣着。刚才他还以为左右都是自己的弟兄,现在发现手下们已经所剩无几。
“撤!”韩巍振臂高喊,示意残存的手下向树林外退去。
树林外围火势凶猛,许多岔口被烈火所封。士卒们紧追不舍,将韩巍众人逼到了一片火海面前。
“二当家,四面皆堵,我们已无退路可言!”
手下们陷入了慌乱,眼看着官兵步步逼近。
嘶!嘶!
火舌蔓延到了附近的马车旁,受惊的马匹正在拼命地拉扯着头上的缰绳。
韩巍本想殊死一搏,见此情景,忽然心生一策:
“夺了马匹,我们便可冲出去!”
周围共有六七辆马车,但都散布在士卒堆里。
韩巍大喝一声,率先杀入人堆。两把钝刀在刚才的厮杀中砍断,现在他手里的武器换为了长枪。
手下们见二当家冲了上去,也毫不犹豫地杀向马车。
士卒们知韩巍无人能挡,纷纷避开,而对上了他的喽啰们。于是韩巍不费吹灰之力杀到马车前,挥断绑在树上的绳索,倏地便跃上了马。
“二当家快走!俺们给你断后!”
余下的寇贼未夺到一辆马车,决定与士卒们火拼。韩巍不忍独身而退,驾车重新杀入人堆,救起两个负伤的弟兄。
还有更多的寇贼倒下,人数之差过于悬殊,越缠斗,他们的胜算便越寥无。
“二当家,快走!”
一个寇贼说完,胸膛被长枪刺穿。
奈何车斗狭窄,只能容纳二人,韩巍只好抛下残余的弟兄。
嘶!
才行数十米,一片火墙便挡在面前。他座下的马扬蹄急嘶,畏缩不敢前。
身后的士卒眼看就要追上来,紧要关头,韩巍挥枪怒扎马身,大喝一声。马受到疼痛,立时穿过了火墙,带着他们一路疾奔而逃。
等林忠蔚和钱绍钧赶到时,战斗已经停止。部下们大获全胜,还生擒了几个残活的寇贼。
林忠蔚命人将火势熄灭,随即安抚众部。此战共折损八十三名士卒,部下们清理战场时发现了赵衷的尸身,唯不见了头颅。
“唉,赵都尉战死,实属惋惜。这该如何向赵家交代...”钱绍钧满脸哀伤地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只能命人现造一口棺材,将尸身送还赵家。”林忠蔚也有些为难。
“不可,人已既死,头颅却失,无首之尸恐会徒增赵家哀怨。”
“那便只能厚葬于此地了...”
“快走快走!”
部下们押着三个五花大绑的寇贼前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林忠蔚一番审问,得知夜里来犯的寇贼均出于青云山寨,以为林中藏着货物便动了歹心,并从寇贼口中套出,带领他们的二当家刚才已逃出战场。
“放了他们吧,一群山野庸徒,连官府的人马都认不出来!”林忠蔚挥了挥手,示意部下松绑。
“谢...谢官老爷不杀之恩!谢官老爷不杀之恩!”寇贼们磕头谢恩,随后狼狈地逃出了树林。
“青云山寨之徒,皆由附近恶民顽匪聚成。多亏此次随行之卒尽为精锐,方能轻易将其击退,莫非忠蔚早有远见?”钱绍钧问。
“非也,举城中精锐索粮,其因不在寇贼,而为原州。”
林忠蔚眉头紧皱,神情变得严峻:“若索粮未遂,便只能以武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