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酒真是个好东西啊!
沈采卿一边仰头喝酒,一边感叹。
喝着喝着就感觉到天地倒转,世间万物都在摇来晃去。
恍惚之间瞧见一个人影,一身黑衣上面绣着一只白色的百合花,他从容镇定地走来。
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沉琰啊!
这个人真是讨厌极了。
“谁讨厌极了?”一道醇厚低沉的声音传来。
沈采卿这才发现她不自觉地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当然是那个沉琰了!”沈采卿刚要站起来大发言辞,结果失去了平衡,被一只手扶住了。
沈采卿眯缝着眼睛瞅手的主人,正是那个黑衣男子。她越看越觉得像沉琰,上下打量后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说:“你像谁不好,偏偏要像沉琰那个家伙,他这个人真是讨厌!”
“哦?沉琰把你怎么了?”黑衣男子似是困惑。
“他这个大坏蛋!”沈采卿说得起劲,一下子又要向后仰去,多亏黑衣男子的那只手牢牢地把她稳住,“他这个人真是的!老娘我睡得好好的,偏生是他把我叫起来,这一天天的,干的是啥事啊!坑蒙拐骗!偷鸡摸狗!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干这些事啊!浪费了老娘我的花容月貌、绝妙智计!”
说罢,酒劲儿上来,就不省人事了。
这个黑衣男子,自然就是被骂为大坏蛋的“沉琰”本人了。
“你啊,让你不要多喝,干嘛喝那么多。”沉琰端详着沈采卿毛毛躁躁的发髻、左右摇摆的身子,摇摇头,转身将她背起来。
沈采卿还不是很安分,在沉琰背上扭来扭去。
“沈采卿,你别乱动,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在大街上!”沉琰警告她。
“你不仅长得像沉琰,而且跟他一样烂黑心肠!”沈采卿嘟囔着。“再说了,你干嘛背我啊!我是鬼啊,你把我收进琉璃罩里不就好了,这么费劲干什么啊。”
女子的脸和他凑得很近,睫毛长长的,扫过他的脖子,一双眼睛深黑温润,可是脸色并没有因为喝酒而红润起来,也没有温热的呼吸。
她本应该是个活生生的爱蹦爱跳的小姑娘,可是现在却以鬼魂的形体伏在他的背上。
沉琰心中一痛,眼眸黯淡了好些。
心脏好像被一只手狠狠抓住,连带着肺都跟着疼,难以呼吸,难以再往前走。
沉琰停住了,缓了缓,继续大步往前。
“你看。”沈采卿安安静静地说。
“什么?”沉琰不明所指。
“看灯啊。”沈采卿也不知道怎么地乖巧了很多,仿佛是累了。
天色已晚,街道上各家的灯都着了起来,很明亮,也很温暖。
各色灯盏以红色和橘色为多,红色的亮眼,橘色的暖心。
“很好看。”沉琰说。
“这样温暖的颜色,恐怕是我毕生难以触及的吧。”沈采卿苦笑一声。
沉琰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半晌,空气里传来一句叹息。
“谁又何尝不是呢。”
五
有人在摇她,啜泣着,大力地,摇她。
“卿卿,卿卿。”
那是一个女声,带着些许担心,些许温柔,些许熟悉。
沈采卿费力地睁开眼睛,刚开始看得并不真切,后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因为操劳而过度消瘦的脸颊像是一个即将腐烂的苹果,只有一双眼睛灼灼有神地望着她,看见她醒转过来满是欣喜,一双带着厚厚一层茧的手抚上她的脸。
沈采卿顿时鼻子一酸,眼泪立刻跑了出来,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那是她的娘亲,她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就活活累死的娘亲。
她还没来得及拉住娘亲的手,画面就变了。
暗黑的柴房里没有灯,她的正常行动只能依靠从缝隙里透过来的远处的光。
这是她在沈府的住处。
她记得她住进柴房的几年前,娘亲就死了。
她的娘亲是沈老爷的九姨娘,不受宠爱,经常被夫人和姨娘们欺负,天天干着粗活,撑了几年就过世了,而她虽然是大小姐,但是因为娘亲的缘故,不受父亲和嫡亲母亲喜欢,被赶到柴房里过日子。
外面的喧闹声和着光透过墙的空隙传过来,今天是三小姐的生辰,整个府邸都在欢庆。
可是,他们记得的是,今天是三妹妹的生辰,却不记得今天也是她的生辰,就算知道,他们也会假装忘记。
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生辰快乐,卿卿你又长了一岁,快要长大了。她伸出手,从衣袖里掏出半个冷馒头,这是今天进厨房偷拿的,虽然冷了,但是已经很好了。
她安安静静地,专心致志地,慢条斯理地啃起了馒头,虽然又冷又硬,但好歹能吃,她就这样在柴房里过完了自己的十六岁生辰。
手里的馒头忽的掉地,她心里一着急,探身去捡。不知怎么回事,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她身子不稳,一下子掉了下去。
许久,她才到底。刚刚反应过来,就有棒子砸了下来。
伴着女人的嘲讽,“真把自己当沈家大小姐了。果然是野女人的种儿,粗野不堪,脏了姑奶奶我的眼!”
棒子一下一下砸落下来,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碎了,有温热的东西堵在喉咙眼。
渐渐地,她的灵魂从身体上被剥离,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打。
“回夫人,人已经死了。”
拿棒子的家仆探过鼻息回禀沈家夫人,沈夫人颇为惊讶,“怎么就把人打死了?虽说是她命贱,但是这总归是有些不吉利的。”
看吧,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到她那里只有区区几个字,好不吉利。人命竟然可以这样低贱,人生竟然可以这样不公平!
她十六岁的生命就终结在那一年,终结于那个女人之手。
她挣扎着,极力地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可是她动不了了。
在这样的挣扎中,她终于从这个噩梦中醒了过来。
她睁大眼睛,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凉意,用手抹了一把,全是眼泪。
鬼居然还会流泪。
她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
六
第二天一早,沈采卿从房间里出来,发现了蹲在门口的沉琰。
“嘿!醒醒!”沈采卿晃他,沉琰的头也被她推得眼看要与地面进行亲密接触了。
沉琰猛地醒来,用手把自己撑回来,避免悲剧的发生。
“沈大姑奶奶,你是嫌我活得太舒服啊。”沉琰庆幸地呼了一口气。
“我也是好心。”沈采卿撇撇嘴。
沉琰露出了个瘆人的笑脸,“沈姑娘你真的是太好心了,不把我搞死你是不罢休啊。”
“别这样说嘛。再说了,你在这里干什么?”沈采卿适时地把话题拉了回来。
沉琰没有说话,好像是在琢磨措辞。
“不会是守了我一夜吧?”沈采卿见他没有说话,摸着下巴说。
“才没有。本天师怎么可能屈尊折贵地去守你。”沉琰从地上站起来,俯瞰着本来和他并肩蹲在一起的女人。“想得美。”
撂下这句话,沉琰就飘然而去。
“死傲娇!”沈采卿轻声地骂道。
“沈姑娘,跟你说了多少遍,背后说人坏话真的不好。”沉琰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了沈采卿的耳朵里。
沈采卿的脸变得青一片白一片。
好你个沉琰。
晚间吃饭的时候,沉琰跟沈采卿说,“最近我发现一大户人家,据说闹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沈采卿低头吃饭吃得正香。
“身为天师,我决心为民除害。”沉琰停下筷子,大义凛然地说,“所以,你要帮我。”
“我看你不是为了替百姓除害,是冲着那家的钱去的吧。”沈采卿嗤笑道,“还说什么为民除害,你要是有这么高尚会坑我?”
“所以,你是不帮忙了?”
“不帮。”沈采卿连连摇头,“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是我的魂魄还想在世上多晃几年。这遭雷劈的事你自己去就行了。再说,不就是闹鬼嘛,你一个人就可以了。”
“欸,你这就不对了。”沉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木算盘,小小的,很精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上面拨动着,“你看,你跟着我花了多少钱。喝酒、住宿、吃饭一共是二十两银子,再加上那次你半夜飘出来把人吓出病,我给人治病也花了不少。所以,你要还钱。”
沈采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小算盘,入嘴的鸡腿也不香了,她伸出食指,指着算盘,“你从哪里来的?”
“别管这个。还钱。”沉琰的手掌在她眼前摊开。
“不公平。那个钱也有我赚的部分。你不想想,要不是我配合,哪来的这么些钱。”沈采卿很生气,举起吃剩的鸡腿就要打沉琰。
“你日常开支已经花得不剩下什么了,再这么下去,我们真的要露宿街头了。”沉琰叹了口气。
“露宿就露宿,我没有真身,我怕什么。”沈采卿梗着脖子说。
沉琰慢条斯理地说,“沈采卿啊,你可想好啊,以后可就没这么好的日子过了。我记得,我当时说要把你魂飞魄散来着,现在养不起了,你也没什么大用了,不如…”
沈采卿立刻笑得像狗腿子一样,放下筷子,揪着沉琰黑色衣服的袖子,“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去去去,我还能不去吗?这种劫富济贫的事我最愿意去了。”
“这就对了。”沉琰抬起手,捏捏沈采卿的脸,“要听话,沈姑娘。”
沈采卿没怎么多想,就是觉得沉琰的手指真的是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