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拾掇得再好,三十多平的小地方就是小地方。程挚坐在床上,手里一台笔记本电脑。上大学那年买的,到现在都没换过,换不起,他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堪堪,哪里换得起电脑。可他抱着电脑的样子,仿佛手里是一块宝。
赚钱的宝,生活的宝,梦想的宝。
轻车熟路的打开“兵戈网”,鼠标移动的一刹那却又有点犹豫了。就像游戏里抽卡的前一秒,玄学也好祈祷也罢,每次这一刹那他的手都会有些微微的颤抖——点开,个位数。
心凉了一截。
“周点击量19,月点击量211,周更新量16783,月更新量109877,周推荐票0,月推荐票0,没评论没打赏没推荐。”
今天是大年初一,17号,周三。
昨天是除夕夜,16号,周二。
昨天的数据是什么来着:周点击量21,月点击量201,周更新量一万出头,月更新量九万多点,后面记得清清楚楚,还是两个大鸭蛋。
不甘心地盯着屏幕死看,又切到“铁血网”,深吸一口气——
“总字数230568,总阅读量3221,收藏1。”他已经不想去回想昨天的数据了。
空白的评论区就像荒芜的一片沙漠,寸草不生。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跟要轮回了一样,除了铆足了劲儿才冒出的几个零头,几乎没有变化。这种形同呆滞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两年,过了这个年就是第三年。
他是个网文写手,笔名叫“乘风”。写男频,玄幻。他的少年时代几乎是伴随着玄幻小说的发展一步一步走来,有时他都觉得自己或许走近了玄幻的世界,抬眼望天地,挥擎斩苍龙。大学的时候开了本书有点小火,大学毕业心一横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勇气就来当专职写手,想着凭他纵横网文届这么多年的浸淫,讲起发展史来都头头是道,还能写不出一篇好网文?他踌躇满志地来了,仿佛整个网文世界的辉煌和灿烂都朝他迎面而来,扶摇直上九万里!
可混了两年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一败涂地,像个废物。
写的第一本书扑街了,完结的时候无声无息,他看着满篇的蚂蚁文就像看着一团泡在水里的墨纸。没事,新人嘛,就当用这一百多万字练练手。
写的第二本书没什么水花,“你这个情节啊不够引人,人物要更饱满,加油啊,有空可以看看《XXX》和《XXXXX》借鉴一下,看看人家的空间金手指都是怎么用的。”他有些慌了,他赚不到钱,钱也快花完了,但他不敢说,也不敢回家。
写的第三本书太监了,白酒一灌,他义愤填膺地去找每个网站的编辑论理,一个压根不回一个冷漠官方,剩下来的一个劈头盖脸骂得他狗血喷头:“你用点心思在写上都比在这儿强词夺理好!”
镜中人眼中一片黑暗。
“程挚,还冲呢,你对着这一扇玻璃冲五分钟了,后面肥皂都要结块了。”他在洗车场洗车,本以为码字的生活会是最幸福的生活,到头来却成为他最疲倦的源头。“你要不想干就别干,天天魂不守舍的,我花钱让你来这儿发呆的。”他已经习惯了在唾沫里沉默。
可他觉得他心里仍在咆哮啊——每一个玄幻小说的主人公都一定会有这样被人践踏的日子,只要他扛过去,只要他扛过去,只要他扛过去!他一定会堂堂正正一拳打到那些魑魅魍魉丑恶的嘴脸,他要先像天神一样在所有的羡艳中闪亮登场,然后看着那些低俗的小人自鸣得意,最后一拳打碎他们的眼镜,一脚踢到落灰的角落里。他今天的隐忍都是为了未来的灿烂做铺垫,他此刻心中的怨气和愤懑有多少,他就会有多少力量一直坚持下去,就会迎来多么璀璨的人生!
只有想到这些,他才会在梦中笑醒。哪怕一睁眼仍然是晦暗的现实,满腔的愤怒仿佛都还在昨日,和昨夜的酒一样烈。
程挚打开文档,这是他的第四本小说,叫《饕餮》,上古凶兽,气吞万物。
他已经写了二十三万字,男主已经带着初生的饕餮踏出荒野位面,进入太虚境。可在强者如云的太虚境里,他只是一只蝼蚁,随时随刻都能被人碾死,只有胸前的一块玉牌和身边的饕餮幼兽,但少年成王,就要从这里开始,把山河都踏在脚下!
他定要让当年的韩信之辱都加倍奉还!
“他扭曲的脸盯着那个少年黝黑的身影,废物,受死吧——”光标停在这一段后面,程挚古井无波的脸浮起奇怪的微笑,好不容易有时间在白天写作,兴奋伴随着未醒的眩晕蔓延开来。他忍不住去摸胸口的玉环吊坠,摸到的只有干瘦的肋骨。
东西呢?
猛地一激灵,他烦躁地挠头,突然想起昨晚好像有个女孩,她把他送上了车,还问他要一件东西,隐隐约约还是什么“梦”什么。啊——程挚忍不住想抽自己一巴掌,还是没忍心抽下去!竟然把吊坠给她了,这么大个s市,程挚啊程挚,你真是个混账!
没有了脖子上的挂绳,没有了贴着胸口的凝润,胸前仿佛一片空洞,一直贯穿到心。
“挚儿啊,这个玉记得带好了。”龟裂的手指划过自己脖颈的触感仿佛就在重演,温和的声音都仿佛还在耳边,熟悉的贴身之物突然被抽离开来,兴奋霎时间被压下来,异样的烦躁不知为何席卷整个身心,房间里的空气顿时有些闭塞。
程挚推开窗,楼下搓麻将的声音就像是绞水泥,他不耐烦地低下头,看见扶着墙边一步一步极为迟缓地挪过来的一个老太太。头发半黑半白的,穿着灰蒙蒙的衣服,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得特别慢。
程挚微微皱了眉,猛然觉得外面的空气还不如里面流畅,砰得一下关上窗户,老旧的木框和脆玻璃混响的声音忍不住让老太太抬头看了一眼。虽然是冬天,但太阳大,处处晴朗。麻将声吵闹声隔着一层墙就在她耳边,她弯着腿趴着墙边听——
“胡嘞!来来来!拿来拿来哈哈哈!”这声音她就是死了也得从棺材里跳出来踹过去!
怒火攻心,她扒着墙边的手用力但发白,曲着的腿脚打着颤儿,用劲想走得更快,却不留神一脚踏在青苔上滑了一跤:“欸——”
李华收码牌的手顿了一下。
“嘛呢?赢傻了。”张嫂推搡了他一下。
“听着我妈声了吗?”李华侧着耳朵在吵闹的棋牌室里细听,被张嫂一下子拽回到位置上去:“庄家欸,快开吧,你妈能来着儿?就她那腿脚,不在床上躺着还是跑着来逮你?”张嫂的嗓门一吼,好像有点道理,李华顿时喜笑颜开地摁色子。
仿佛心电感应,摔倒的一刹那,楼上的窗户咿呀一下瞬间推开,老太太摔在地上疼得直眯眼,还有闲心仰起头来,正巧和楼上冒出来的脑袋对上眼。程挚顿时僵住了,几乎是下意识,他转身就开门往外走,顺着楼梯往下,棋牌室里打得热火朝天,他看了一眼,皱着眉就往后墙跑。
房子就一栋,老太太头还仰在天上,就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小伙站在自己面前,穿得也不怎么样,难得的就是有种斯文气,白白净净,让她一看就喜欢!他还住在这一片儿?到底是自己太久没出门了,邻里邻亲的都有谁都不知道,都是李华那个混账东西!天天卯了劲儿的往外跑,也不知道回来说点什么!
老太太满心满眼都看着他,一时间都忘了疼。
“摔着了吗?您家在哪,我给您送回去。”这么火辣辣的目光等着程挚,猛然盯出不好意思来,一股暖流仿佛从这严寒中倒流到胸口,就像他妈一样。也是这样精明又锐利的眼睛,一看就是在风霜里淌过,爱恨都写得清清楚楚。
“妈——”突然背后一声喊,一道风一样的身影顿时从身边掠过,伸出去想扶起老太太的手啪得一下被打掉,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硬生生挤到他们中间,像母鸡护住小鸡一样挺着胸膛恶狠狠地盯着他,就像他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啊哪,华她妈,你怎么出来了?你这腿脚能走啊!”张嫂她们嗑着瓜子小碎步跟过来,“欸,这不是楼上那小程吗?”李华转身搀起她妈站在右手边,张嫂领着一群人站在左手边,顿时形成夹逼局势,十多双眼睛专注地盯着程挚有些无措的身影,
程挚二十多岁了都没受过这么多目光洗礼,特别是李华一副要吞了自己的样子,那头黄毛都挺像公狮子,顿时拔高气势。
“啊——”就像被扎破的气球,一只苍老的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狮子变成黄老鼠。
“瞪什么瞪你!你还有脸瞪人家!我要你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啊!”老太太虽然腿脚不好,但明显脾气彪悍,她一手撑着李华的肩膀,一手扯着他低下身来的耳朵,熟能生巧,“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又在里头啊!你手上几个钱啊!咱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啊,你就赌赌赌,怎么就赌不死呢!最好连带着气死我,我闭了眼找你爸去!”
明显高出一个头的身影缩在她手下就像个孙子一样挨打,另一边磕瓜子声不绝。
程挚立在中央,眼神左右逡巡,不知所措。
“华他妈——”张嫂手里的瓜子磕完了,拍拍手叫了一声。老太太看了一看,嫌弃的眼神从自己儿子身上抽回来,顺带拍了一把他的黄毛,看着都碍眼!她笑着整整衣服,跟慈禧皇太后一样被搀到程挚边上,温和的目光雷达一样在程挚身上扫。
“小程啊,你是刚搬来的?”
“人家两年前就来了,就租着老王那房子。”张嫂满意的眼神在程挚身上扫。这小青年虽然不活泼甚至有点孤僻,但好歹也是个大学生读书人,你看着斯斯文文的样子,不比李华好啊!张嫂看了一看老太太的腿,“你今天怎么出门了?腿能走了?”
“能不能的大过年不得出来看一看,看一年少一年。”生和死那么严肃的话题,在老人口中仿佛只是聊天的一句戏言。程挚心头一酸,不知道为什么想流泪。
可能是他家里也有一个空巢的妈,两年都没见到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小程做什么工作?”老太太的眼睛就绕着程挚打转。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东西从心里蹦出来,他想要光明正大地告诉他“我是写书的”,却猛然被她身边不屑的眼神打断:“洗车的。”李华细长细长的眼瞥过来,看不惯母亲对他的满意。肩膀上却猛然又被一打:“洗车不比你好!啊!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干嘛!”
顾不上肩膀上的疼,李华赶紧搂住腿软得直往下溜的老太太,急匆匆地就往后面走。
“没事都来看看我啊——”明明都快走不动路了,还能笑嘻嘻地扭过头来跟张嫂她们挥手。程挚接触到温热的眼神,猛然低下头,心里不知道那块轰然温热起来。
他不明白,她们这一辈人,都这样吗?他想要摆脱的,为何总是给他温暖?
“他妈是腿不好?”觉得不太礼貌,补了一句,“老太太是腿脚不好?”
身旁的年轻人难得地搭话,张嫂还愣了一下。
“老毛病了,他爸走得早,他妈一把屎一把尿地给他拉扯大的,以前在门口那河给人洗衣服,还在巷口买过炸串,五毛五毛地赚,街坊四邻都有借有还的,他妈这辈子真的是受苦了啊,那腿就是以前洗衣服洗的,老寒腿,钻心的疼。”张嫂皱着眉,讲着讲着自己都拧巴起来,“要不是她妈,华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哎——”
轻飘飘的一声叹,就像天上飘下的一片鹅毛。
程挚转过头看着娘儿俩搀扶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格外熟悉。
一点凉意落在鼻尖,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