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里当值。”男子稍一犹疑,敛了敛斗篷,道。
我进宫时日虽短,却也知舍人不可出宫的道理,他这样说,我心下并不惊讶。只是“当值”一词可大可小,从他这一袭及足正黑色绒毛披风我倒也瞧不出什么,便踟躇着不敢多问。
见我不语,男子缓缓道:“原不是什么体面的官职,不过是个六百石俸禄的左都侯罢了。”
“见过大人,奴婢失礼了。”我松了口气,轻声道,“奴婢是飞翔殿的宫人。”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美景如斯,遑论规矩礼数岂不俗气。”
我心中微动,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没有推辞争辩,却已是羞红了脸。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天气寒冷,姑娘竟也有出行的雅兴么?”男子面露微笑,更显温文尔雅。
我忙敛了神色,望着满湖苍茫,道:“以雪水入茶分外清冽,便想着收一瓮太液冬雪,亦不枉此寒冬。”
男子瞧了瞧地上的木锹,淡淡道:“姑娘心明若邓曼,想来也是有情趣之人。”
我不禁一笑,道:“楚武王夫人精于易理,能详推天道、利贞之义,小女子见识浅陋,如何能与邓曼相较,大人谬赞了。”
男子目光中颇有打量之意,道:“能说出此番见解之人,必不是浅陋之辈,姑娘何必自谦。”
原是旧相识,我掩面,远眺道:“尊驾方才所吟《北风》乃写大雪之时,而今日天朗气清,唯有积雪而已,不若‘雨雪瀌瀌,见晛曰消。雨雪浮浮,见晛曰流’更显雪消之日一尘不闭,晴光万里。”
男子微微一笑:“是姑娘心情尚佳,入目之景便也有情了。姑娘似乎很通诗书。”
“尘世碌碌,唯诗书静心而已。当日冲撞尊驾实非我所愿,但还请公子再次接受我的歉意。”我说罢,便福了福身子,却听到有脚步声匆匆靠近。
男子似乎也有察觉,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与姑娘畅谈。冬日上林苑的梅花开的好,姑娘若有心致歉,三日后梅林,我有几首乐府得来的好诗愿与姑娘共享,还望姑娘不嫌雪天路滑。”
我张口正要说话,却见他已从旁去了,我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只愣愣的出神。
“姑娘在想什么?”
我被吓了一跳,见是秀琴取了瓮回来,才敛了心性,只说了句“没什么”。半晌,方道,“宫中侍卫官吏是否可以出宫或是在宫中游荡?”
“侍卫因公出宫无不可,只是在宫中恣意游荡是万万不能的。不过若是有品级在,只当巡逻便可。”秀琴道。
我淡淡应着,心下却仍忐忑,又默然与秀琴收了满满一瓮,便回了远条馆。
“姐姐,这是什么呀?”
“这是黄玉三层盖炉,听陛下说,是用红色的蜀地黄玉制成,在月光下可以发出黄色的光芒,是富贵的象征。而且在黄玉炉里焚香,香气散的慢些,闻起来也更温和舒心。”
“这个呢?”
“这是西域传过来的一种果子,唤作葡萄,性平味甘,太医说能滋肝肾、生津液、强筋骨,有补益气血的作用,按规矩应该是尽着帝后的,只是如今我颈上起了疹子,陛下才命人送了些过来,说是对我康复有好处。”
我拿了一个扔到嘴里,只觉香甜可口,新鲜至极,却是神不守舍:“姐姐这里的东西,果然是极好的。”
“你平时并不多话,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我哪有什么心事,只是乍然住进这样华丽的宫殿,这些东西又日日在眼前,免不了好奇罢了。”我一时语塞,却还是心不在焉,又忍不住问,“姐姐,宫人侍卫是否可以嫁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宫人侍卫自然可以嫁娶。我听皇后娘娘说起过,宫人要年满三十五方可出宫待嫁,当然若有妃嫔赐婚另当别论,侍卫的婚龄是不限的。你怎想起问这个?”
我只小声应着,却并不言语。我已悄悄问过锦瑟,左都侯秩俸六百石,掌剑戟,缴巡宫,的确不是什么大官儿。以飞燕今日的荣宠,若求得陛下做主,应该不甚困难吧?可我与他也只有两面之缘,甚至连姓甚名谁都还未知,怎就一厢情愿地谈婚论嫁了呢,我说着,便置之一笑,却又不免期待起三日之约来了。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以情诗居多,我尚在闺阁之中,素日里是万万不敢多读的。只是这几日不知怎的,却是通读了个遍。每每读起,男子那伟岸的身影,总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让我心慌莫名。
有了心事,三日过得自然快些。飞燕听闻我欲往梅林也想同去,只是因着需避风,便吩咐了锦瑟、秀琴跟着。
我一路走着,甫进上林苑,便洋洋洒洒飘起雪片子来。想起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我的兴致格外好,便令锦瑟、秀琴在亭内候着,也不撑伞,独自走过那纵横交错的苑间小路,玉屑似的雪末儿簌簌地落在身上,踩在整个冬日的积雪上,脚下咯吱咯吱的响。
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眨眼间,我的斗篷上已落满了雪片子。我微微一抖身子,雪末儿随微风拂过,别有一番遗世独立之感。
倏地,我只觉有阵阵清香扑鼻而来,顺着香味去寻找芳香的源头,却是梅枝俏,与纷纷絮舞,抖尽妖娆。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浓浓的清香,直渗入人的心肺。见着眼前这样好的景致,我亦欢喜的紧,不禁轻启朱唇,唱道:“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正唱着,却有一男声远远相和:“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亡!”
(与上句合意为:终南山上有什么?有山楸来有梅树。有位君子到此地,锦绣衣衫狐裘服。脸儿红红像涂丹,那是我的君王啊。终南山上有什么?有棱有角地宽敞。有位君子到此地,青黑上衣五彩裳。身上佩玉响叮当,到寿命终结也忘不了。)
我一惊,知是高歌惹来的麻烦,忙缓缓上前,恭敬行礼道:“奴婢参见陛下。”
良久,方听到:“你怎知是朕?”
我只觉来人声音有些耳熟,不过天气太冷,声线中夹了颤抖却也不分明。只是膝盖嵌入雪地里,刺骨的凉意将我的心神强拉了回来,不禁打了个寒颤,也不敢抬头,只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是陛下的歌声。”
“怎么歌声竟也有主人么?”
好在听飞燕讲过当今陛下乃和善之人,我这才稳了心性,道:“歌声自然本无主,只是奴婢见到雪梅欢喜随口吟唱,可除了陛下,宫内还有谁敢应和此曲,岂非大不敬。”
“平身罢”。陛下说着,竟要来扶我。虽只跪了片刻,可梅林积雪太厚,双膝亦难免有些发麻,又猛的被这么一扶,我腿上力道不逮,便作势要跌倒下去。他赶忙上前扶了一把,我便正撞入怀中。
我心里害怕,连忙挣脱,抬眼心里却更是一紧,分明是他!
“你?……你是陛下?”
他却淡然:“朕并非有意欺瞒,只是若告诉了你,免不了你也像她们一样奴颜婢膝,朕不愿看你这样。”
我微微动容,心下却仍疙瘩着,道:“陛下是否一早便知我的身份?”
他却一笑置之,只道:“雪大了,朕送你回去罢。”
我连忙退后两步,微微屈膝道:“奴婢不敢。”
“原来你想变成雪人,那容易,朕便把你摆在上林苑,供未央十三宫一观。”他笑着说罢,便踱步走了。
未央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中安台。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我一愣,却也在后面跟上了。
因着雪下的大,又说话耽误了好一会子,雪压下了不少花瓣,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入雪里,只觉脚下一丝丝凉意直侵入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脚步也不由得慢下来。他也愈走愈慢,直至与我比肩,我知他在将就我的步子,他却不容我挣脱,便横抱起我。经过留音亭时,锦瑟、秀琴还在候着,他吩咐秀琴把伞留下,便打发二人离去。
这样,一双深深的脚印便在上林苑蔓延开了。
“陛下请放奴婢下来,恐怕明日整个未央宫的人都将在背后指摘陛下。”经过永信宫时,我心下始终窘迫,便斟酌着道。
“怎么朕抱自己喜爱的女子,还要受到宫中诸人诟病么。宫中人闲,让他们尽管嚼舌头去,朕不在乎。”他抱得紧紧的,并不欲放手。
我心里一软,眼眸微垂,却倔强道:“可奴婢在乎。”
他微怔一下,抱着我从永信宫的白玉石阶拾级而上,在廊前将我轻轻放下。凭栏望了望银装素裹的上林苑,淡淡道了句:“做朕的女人可好?”
我本在廊下抖雪,闻言又是一惊,只深吸了口气,恭敬行礼道:“还请陛下为百年声誉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