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婧娥稍一愣神,便也接口道:“这话说的不对。本宫协理永巷,秀琴来找本宫并无不妥。何况宫闱秘刑,在于一个‘秘’字,即便是有,赵八子入宫时日尚浅,不知晓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若真如秀琴所言,赵八子这些日子性情暴戾,必也顾不得这些周全。”
皇后此时却是缓缓开口:“好了,听本宫说两句。”又瞧了飞燕一眼,道,“赵八子,你还是不肯认么?”
飞燕上前一步,恨恨道:“事实摆在眼前,有人在陷害臣妾,臣妾定然不会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我见皇后眉心微皱,便向飞燕道:“贵人且先坐着。皇后娘娘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必能为夫人和奴婢洗刷冤屈。”
皇后端了端身子,右手微扶了扶粉紫晶御凤钗,面露难色:“今日之事,人证物证俱全,本可盖棺定论,可赵八子抵死不认,本宫决心彻查此事,必不使一人含冤。为今之计,本宫只好将赵八子继续禁足,宫人赵氏交与掖庭狱彻查。”
飞燕又欲起身,我却将她死死按住,道:“奴婢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敢问皇后娘娘,远条馆的宫人是不是也要一同交与掖庭狱?”马婧娥道。
我心下一凉,好一个马婧娥,竟想赶尽杀绝么!正想着,皇后却道:“秀琴无辜受累实在冤屈,若是再送她去掖庭狱,本宫实在不忍。除了秀琴之外,远条馆其余贴身伺候赵八子的宫人,也一并交由掖庭狱处置。”
午膳时分,掖庭令便来带走了我、锦瑟和冰儿。
在未央宫的另一侧,是永巷的掖庭狱。这是一个被遗忘和谈之色变的角落,就像是一副冰冷的棺材坐落在这里,毫无生气。只一墙之隔,墙外明媚,狱里腐霉,偶尔有几缕残阳照在这里,也会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在残破的泥墙上泛不起一丝涟漪,就这样矮矮的,充满着压抑。到了夜里,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进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和声,吹起地上的尘土,飘荡在半空,弥漫在整个空间,夹杂着酸臭糜烂腐朽的味道,渗透进这里每个人的心里,使我恐惧莫名。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突然的一阵脚镣的叮当作响,或某个囚犯的不甘嘶吼,都犹如唤醒了沉睡经年冤魂厉鬼,刺痛我的双耳,刺穿我的心。
“姑娘快些歇下吧,明日还指不定有什么风波呢。”锦瑟尽力将稻草铺了铺好。
我望着锦瑟,心下也有一分愧疚,道:“是我连累了你,其他人怎么样了?”
“现下都还分别关在各处。姑娘不必介怀,永巷的争斗向来无休无止,主子的命运,自当也是奴才的命运。奴婢既然跟了夫人和姑娘,自当与您共存亡。”看着锦瑟这坚定的神色,又想起白日里秀琴那副矫情做作的姿态,我心里愈加五味杂陈。
只是飞燕现在是刘骜的新宠,我也是即将入主永巷之人,掖庭令必也忌惮。且不说若是我活着出去会怎么记恨他,单单是刘骜回来的反应,也不是他一个六百石俸禄的奴才能承受的。即便马婧娥誓不让我活着走出掖庭狱,也有的掖庭令斟酌。
果然不出我所料,掖庭令一时之间不敢对我下手,其余宫人嘴里又实在吐不出什么,便只好先拿锦瑟开刀。这可苦了锦瑟,鞭刑还在其次,锦瑟也极为坚强,即使盐水洒在伤口上,也不哼哼一句。可女子纤弱的身子,终抵不过掖庭狱如水的刑具,这银针穿指之刑,十指连心哪个都疼,我在一旁看着锦瑟狰狞的脸,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吼声,心里亦如同被千刀万剐。
许是怕真把锦瑟弄死,第二天,他到底将我架上了刑架。
虽是如此,却也不敢给我上要命的刑具,只在众刑具中挑了压膝和伤痕较轻的拶指刑,压膝即为双腿伸直,在脚下逐层垫高石砖,拶指即用绳子穿五根小木棍,套着手指,用力收紧,虽均疼痛难忍,却也不似穿指那般惨烈。可我接连跪了十日铁链,双膝已然淤血不散,又怕马婧娥在饭菜里动手脚,已是两日粒米未进,如何能承受得了这压膝之刑?
“姑娘!姑娘?”锦瑟浑身被鞭笞的没有一处好地方,指尖也汨汨地流着血,可还是用手肘摇晃着我。
“姑娘一定要撑住,若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便是输得彻彻底底,连贵人也将难逃厄运,难道姑娘真的甘心马婧娥称心如意么?”
朝廷上成王败寇,永巷中的斗争又何尝不是如此。迷迷糊糊中,我想到了飞燕,她还在远条馆中,自身尚且难保。如今我与飞燕互相照应着却还是沦落至此,若是他日飞燕孤军作战,怎能保性命无虞?这样断断续续地想着,我咬了咬嘴唇,便又失去了意识。
翌日清晨,我朦胧间睁开双眼,只觉手指刺痛,而双腿却如断了一般,完全没了知觉。而,今日,还不知有什么狂风暴雨!
“合德姑娘!你怎么样?”恍惚间,我似乎见着一男子开了牢门,走到自己近前儿,跟自己说着什么,却因太过虚弱,终又昏厥过去。
三日后。我静静地躺在朝阳赤金九龙盘螭巊珞圈挂云床上,刘骜坐在床边,床身镂雕的双龙出云纹宣告着主人的尊贵,明黄的帷帐如太阳般光辉,耀眼地让人仿入天堂。四周犀角雕玉簪花杯、红釉菊花纹春瓶等摆设参差别致,不似宫内奢靡无度,倒别有一番仙风道骨。紫檀木发出的些微而厚重的香气,氤氲在二人之间,无人见。
“陛下,合德姑娘手上的伤是受了拶指刑,微臣已替她上了药,几日后便能消肿,不会留下疤痕,只会痛些。可这腿上的伤……怕是会留下遗症。”
“遗症?”刘骜语气一冷。
“合德姑娘腿上本就有伤不得及时医治,现下又受了压膝之刑,伤上加伤,恐怕……恐怕……”
“尽管说!”刘骜不容置疑的口气,焦急的神情,微怒的眼神,无一不像一块巨石压在张畅的心头。
“恐怕,以后每逢下雨之日,都将疼痛难忍!”
“岂有此理!怎么会有重伤不得医治呢,宫里的太医都是怎么做事的,朕要宰了他们!”
“陛下恕罪!”张畅难得见刘骜如此生气,生怕一个不留神触到刘骜的霉头,便赶紧闭口,也不敢站着,殿里的奴才也跟着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恕奴才多句嘴,八子贵人失手打碎了婕妤夫人赐的白玉刻花双耳环带盖赏瓶,婕妤夫人称贵人与合德姑娘对她不敬,这才将贵人禁足,又罚合德姑娘每日跪铁链一个时辰,十日刚满,合德姑娘便被下狱了,太医实在无法为合德姑娘好好诊治。”这时候,也只有中常侍刘德胜敢在刘骜身边说句话儿。
刘骜挑眉道:“跪铁链?怡静虽乖张了些,却也不至如此。”
“陛下与合德姑娘的事,永巷已然传开了。”刘德胜说话也是万分谨慎,每句都在脑海里反复斟酌,才敢出口。
此刻刘骜的怒气已是呼之欲出,道:“原来竟是为了朕,朕赐她协理永巷之权,倒是滋长了许多嫉妒之情!”
人人都屏住呼吸力求自保,殿里静的出奇,良久,刘骜向张畅道:“她为何还未醒来?”
张畅攥了攥衣角,再也不敢抬头,道:“合德姑娘是心神交瘁,太过虚弱导致昏迷,微臣方才已经给她灌了参汤提着,稍后便会醒来。”
听到“心神交瘁”四字,刘骜的目光又是一寒。
“姐姐!……锦瑟!”我恍惚间听到一些对话,至心中早已恍惚,嘴里突然不住地喃喃着。
“合德!”刘骜见我似乎有些梦魇,也顾不得让满屋子的人起来,便转身轻唤着我。
“啊!”我忽一惊呼,便直直坐了起来,额头上渗满了汗。刚欲伸手擦拭,却因碰着了包扎好的手指,又是一声惨叫。
“合德,朕在这。”刘骜握住我的手腕,轻轻儿放在了云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