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甲午战争与《马关条约》对李的刺激实在太大,使之决意压制日本,而不计代价。
又有人说,联俄制日是西太后与张之洞以及全体重臣达成一致的国策,李鸿章只是执行而已。
最后还有人说,李鸿章的内心深处其实是非常恐惧俄国的,既然打不过他,不如与他合伙。
众说纷纭中,回头看去,1896年周游世界的李鸿章,唯一能够经受时光检验的美妙回忆,莫过于他对美国的顺途访问。
美国之行
8月28日,李鸿章乘“圣·路易斯”号邮轮抵达美国纽约。为迎接李鸿章的到来,正在海滨度假的美国总统克利夫兰特地赶到纽约,第二天便会见了李鸿章。
在这之前,李与美国打过无数次交道。但两脚扎实地站在彼国的土地上,则无疑又是一种全新的感触。这是一次奇妙的邂逅。一个落难的老英雄,和一个即将诞生的新帝国。一双古老文明的眼睛,去看一群充满创新力的国体。
中堂老矣,目力早已衰退。马关的遇刺,更加剧了这种衰退,但在1896年的8月28日,中堂的眼睛似乎获得了一个回光返照的真切。
那一天的欢迎仪式是热烈的。热烈到被《纽约时报》称为“史无前例的礼遇”。
港口,迎宾彩船与几十艘装饰一新的白色军舰列阵相迎,当“圣·路易斯”
从舰队前驶过时,舰队发出19响礼炮。
码头,200多名第六骑兵旅的骑兵,穿着带穗带的蓝制服,戴着饰黄羽的盔帽,迎接李鸿章登岸。
助理国务卿诺克赫尔,与李鸿章的老朋友——美国东部陆军司令卢杰将军一起来到码头迎接“东方的俾斯麦”。身穿礼服,佩着绶带的卢杰将军更是率着部下一路迎上了“圣·路易斯”号。
20层的高楼,李鸿章确是见所未见,但更吸引他眼球的,还是楼上楼下的人们,似乎这里的人民有无穷的精力,他们冲李鸿章拼命挥动着中美两国的国旗,又唱又跳又叫。
不成体统乎?可爱异常乎?
李鸿章看美国人,美国人同样在看李鸿章。
美国记者说:他的面庞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慈祥表情,他双眼明亮,闪烁着睿智的光彩,目光里包含了幽默和机智。他戴着一副老式的硬框眼镜,颧骨高而不瘦,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显得很健康……他从不显得傲慢。他是那种从不向他人提出什么要求,但又总能获得满足的那类人。他能很轻松地与人交谈,而又不会使与他交谈的人感到紧张……他对妇女尤其礼貌,也很喜爱儿童。
据说:那天参加欢迎仪式的公民超过了50万。
8月30日,李鸿章来到了他的老朋友格兰特的墓前,“这位贵宾的举动非常令人感动,他很虔诚地站直了身体,用极其悲伤的声音低吟道:‘别了。’他的思绪回到了17年前与格兰特将军会面时的场面,当时他们相谈融洽,因为他与将军一样都曾经为了拯救祖国而久历沙场。他的这一告别仪式使他的随从人员和美方陪同人员始料不及。然而这却是饱含敬意的最真诚的悼词和最意味深长的告别:别了,我的兄弟!”
9月2日上午九时许,李鸿章干了又一件很超前的事情。他在纽约华尔道夫饭店接受了12名记者的专访。其间谈到了李鸿章一贯关注的教育问题:
美国记者:阁下,您赞成贵国的普通百姓都接受教育吗?
李鸿章:我们的习惯是送所有男孩上学(翻译插话:在清国,男孩才是真正的孩子)。我们有很好的学校,但只有付得起学费的富家子弟才能上学,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机会上学。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你们这么多的学校和学堂,我们计划将来在国内建立更多的学校。
美国记者:阁下,您赞成妇女接受教育吗?
李鸿章(停顿一会儿):在我们清国,女孩在家中请女教师提供教育,所有有经济能力的家庭都会雇请女家庭教师。我们现在还没有女子就读的公立学校,也没有更高一级的教育机构。这是由于我们的风俗习惯与你们(包括欧洲和美国)不同,也许我们应该学习你们的教育制度,并将最适合我们国情的那种引入国内,这确是我们所需要的。
由于美国国会两院在1892年通过了加州民主党人托马斯·格利制定的《格利法》,歧视在美华人,严重侵犯了华工的正当权益,故而这个问题也成为这次问答中的一个重要且敏感的话题:记者:总督阁下,您期待对现存的排华法案进行任何修改吗?
李鸿章:我知道,你们又将进行选举了,新政府必然会在施政上有些变化。因此,我不敢在修改法案前发表任何要求废除《格利法》的言论,我只是期望美国新闻界能助清国移民一臂之力。我知道报纸在这个国家有很大的影响力,希望整个报界都能帮助清国侨民,呼吁废除排华法案,或至少对《格利法》进行较大修改。
在李鸿章看来: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所有的政治经济学家都承认,竞争促使全世界的市场迸发活力,而竞争既适用于商品也适用于劳动力。我们知道,《格利法》是由于受到爱尔兰裔移民欲独霸加州劳工市场的影响,因为清国人是他们很强的竞争对手,所以他们想排除华人。如果我们清国也抵制你们的产品,拒绝购买美国商品,取消你们的产品销往清国的特许权,试问你们将作何感想呢?不要把我当成清国什么高官,而要当成一名国际主义者;不要把我当成达官贵人,而要当作清国或世界其他国家一名普通公民。
请让我问问,你们把廉价的华人劳工逐出美国究竟能获得什么呢?廉价劳工意味着更便宜的商品,顾客以低廉价格就能买到高质量的商品。
你们不是很为你们作为美国人自豪吗?你们的国家代表着世界上最高的现代文明,你们因你们的民主和自由而自豪,但你们的排华法案对华人来说是自由的吗?这不是自由!因为你们禁止使用廉价劳工生产的产品,不让他们在农场干活。你们专利局的统计数据表明,你们是世界上最有创造力的人,你们发明的东西比任何其他国家的总和都多。在这方面,你们走在了欧洲的前面。因为你们不限制你们在制造业方面的发展,搞农业的人不限于搞农业,他们还将农业、商业和工业结合了起来。你们不像英国,他们只是世界的作坊。你们致力于一切进步和发展的事业。在工艺技术和产品质量方面,你们也领先于欧洲国家。但不幸的是,你们还竞争不过欧洲,因为你们的产品比他们的贵。这都是因为你们的劳动力太贵,以致生产的产品因价格太高而不能成功地与欧洲国家竞争。劳动力太贵,是因为你们排除华工。这是你们的失误。如果让劳动力自由竞争,你们就能够获得廉价的劳力。华人比爱尔兰人和美国其他劳动阶级都更勤俭,所以其他族裔的劳工仇视华人。
我相信美国报界能帮助华人一臂之力,以取消排华法案。
最后甚至还说到了媒体本身的发展:美国记者:阁下,您赞成将美国的或欧洲的报纸介绍到贵国吗?
李鸿章:中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中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中国的编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而且他们的报纸也没有你们报纸这么大的发行量。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了。
采访结束后,美国人说:坦诚,谦虚。
9月3日,李鸿章又会见了美国基督教教会领袖,就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活动和“孔子之道与耶稣之道”的异同等问题交换了意见。
离开纽约后,李鸿章又去了费城。在那里他参观了独立厅与自由钟,接着又从费城到达华盛顿,参观了国会山和国家图书馆。
9月5日,李鸿章一行离开华盛顿前往英属加拿大——鉴于当时美国依然对华工态度恶劣,李鸿章拒绝从美国西部回国。这是他对美国最后也是唯一的抗议。
陆沉的新时代
告别了美国的热烈,李鸿章又回到了一潭死水的大清国。在这里,没有人向他咨询,也没有人与他交流。相对于李鸿章的所见所闻,朝廷更激动于清俄密约的签订成功。而李鸿章得到的,是一个总理衙门行走的冷板凳。
闲极无聊中,李鸿章来到圆明园故址,面对那风化在遗忘之海里的断壁残垣,久久无语。但就是这么一件事,又被言官揪住不放,扣上了一个“擅游圆明园”的大帽子,罚俸禄一年!
未几,变法大潮席卷京师。面对新旧两派的激烈争论,李鸿章的处境是尴尬的。
变法的人骂他见识浅陋,只知枪炮子药,是反动派的代表。可反对变法的人也骂他,说他崇洋媚外,好以利禄驱人,实为康党靠山!
尴尬中,李鸿章问要尽废六部的康有为,六部都废了,那么过往的“则例”
是否也要全盘抛弃呢?
康说:当然要抛弃。因为今天是一个多国并立的新时代,而不再是传统的大一统世界。我们的法律与官制都是大一统的历史产物,已经不能再适应现实了!
事后,李喟叹:“康有为,吾不如也。废立制艺事,吾欲为数十年而不能,彼竟能之,吾深愧矣。”
可是当李鸿章拿着3000两银子,要加入强学会时,却被拒之门外。因为维新少壮派们嫌弃李鸿章名声太坏,还是划清界限为上。
再后来,变法失败,人头乱滚,康、梁外逃日本。国内西太后大兴文字之狱,以变法为雷池,大搞政治株连。西太后甚至问李鸿章:有人检举你也是康党,你作何解释啊?
一向以圆滑着称的李鸿章,这次竟在人人避“康”字不及的环境下,冲西太后喊了一声“臣实是康党”!并说:关于废立之事,臣不发表意见。但是六部确实该废。如果说老制度能让中国富强,中国早就富强了,还会等到今天吗?如果主张制度变革的人都被指为康党,那么臣无处可逃,只有也承认自己是康党了。
西太后拿他没辙,干脆让李去当两广总督,远离权力中心,又保留了一张外交上的王牌。
与此同时,李鸿章给康、梁送去活动经费。并三次托伊藤博文等日本政界熟人给康、梁传话,以“韬光养晦”相勉励,让他们精研西学,静待时机,以图“东山再举”。
可是,李鸿章、康有为、大清国都没有等来这再举的一天。
李鸿章无法阻止西太后不宣而战地袭击列强驻华使馆,也无法阻止西太后随后闹剧般地对全球列强的不点名集体宣战,更无法阻止其中八个应战国家进入北京城。他的两位老部将——罗荣光与聂士成进行了军事上的玉碎抵抗。密集的火力排射下,坚守大沽的罗荣光选择与炮台同碎。在天津郊外顽强阻击联军的聂士成,则在弹尽粮绝之际,拒绝了联军的劝降,穿上他的黄马褂,戴上所有的勋章,骑上战马,手挥军刀,冲向联军的阵地。那是老淮军南征北战几十年最后的一曲挽歌。
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内,清王朝两次丢失了自己的首都。同样是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内,西太后在连续四场战争中(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犯了同一个错误。远在南方的李鸿章则又一次在兵败如山倒的时刻,临危受命,孤身北上,靠外交手段去挽军事上惨败的狂澜。
码头上,南中国的官员们列队恭送李大人北上善后。闷热的船舱里,寂静中,竟有人清晰地听到了四个字:舍我其谁。
不知道这是悲壮,还是悲哀。
这是大清国的悲哀,是李鸿章的悲壮。
只可惜这悲壮从不被允许在最需要它的地方发挥出来。毋宁说,在环游世界的1896年,相对于发挥余热的壮志,七十四岁的李鸿章,是怀着一种更为复杂的心情离开美国的。
在他的眼前,是一块即将陆沉的古老土地,和一群早已按捺不住的工业强盗。而在他的身后,却是一块貌似与世无争的大陆,与一轮即将升起的骄阳。
这就是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被遗忘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