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都是树叶惹的祸
席漫知道她想起惨死的扣儿,不由也心中黯然,轻轻道:“如果你也想为她做场法事,可以请假几天,我让奶娘帮忙拿点银子,你去寺里帮扣儿打点打点。”
扣儿,这个名字在她们之间一直不曾提起。因为提到扣儿,就不由自主会想到坠儿曾经递过的那一瓶水,有毒的水,虽然后来坠儿及时摔掉了,但是毕竟是个伤疤。
此刻,坠儿听见小姐这样说,心中大为感动。
小姐,并不是矫情。自己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不仅留自己在身边服侍,也从未对人提起半个字。
虽然病糊涂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越发感到小姐的大度与仁慈。
“谢谢小姐。”坠儿诚心诚意地道。
席漫忽然想起那个一身绿的碧环,也曾经是自己的丫头,想起早些日子自己归宁时候她也想跟着去,自己拒绝了,便问起她的近况。
坠儿立刻变得一片黯然:“小姐,你不知道吗?碧儿她,在我们离府的那一日,不小心滑入湖中,淹死了。”
席漫只觉得脊背一阵接一阵的阴冷。
淹死?不小心?真有那么巧合吗?想想她那时候充满渴望的眼神,再想想自己狠心地拒绝了她,不过以为她趋炎附势,一见申屠晔待自己好,又巴巴的来奉承,宁愿从侧妃降为丫鬟。
原来,自己竟犯下一桩这样重大的罪过!
阳光,白得刺眼,如无数的碎刀子割在人脸上。
这夏末午后的阳光,带着最后报复性的炙热,一刀刀毫不客气地凌迟着一切。
席漫的心,也在被被凌迟着。她站在据说当日碧环滑下去的岸边,杨柳依依,绿意浓浓,早已经看不出曾经生死挣扎过的痕迹。
纵世上并无后悔药,她也忍不住想象当初假如不是那样小气与冷漠,让碧环上了马车,这一切也不会发生了吧。
不小心失足滑下?
这种娱乐圈的典型说辞,席漫怎么会相信?
一个丫头,忽然飞上枝头,变成侧妃,心中得意非凡,全心全意讨好王爷,然而,他厌了,弃如敝履,不再瞟一眼,她纵然打扮成一株绿色植物,也于事无补。碧环,想当初他也曾兴致勃勃为她改过名字,也曾温情脉脉凝视过她的眼睛,后来,在他心中,不过留下一个名字,说不定连名字都遗忘了吧。如果自己问他,碧环是谁,他是不是还想得起来?
坠儿站在不远处,担心地望着王妃。
席漫半蹲下来,从柳条篮中掏出香火蜡烛,又捧出一大叠纸钱,里面当然没有火柴打火机之类的,如何点火?翻了翻篮子,奶娘还帮她备好了一个细竹筒。
竹筒?吹火?竹筒微热,似乎里面有火种,但是如何使用?
席漫哭笑不得。
坠儿跑上来,拿过细竹筒,从里面拉出一根细绳,迎风快速一甩,绳头马上冒出了一点红星,继而冒出了小小的火焰。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火折子。席漫还一直以为武林高手们使用的火折子,应该是如一封折叠好的书信呢。
坠儿帮她点好香火及纸钱,火焰轰一声冒起,****着纸钱。火焰轻快地摇晃舞蹈着,黄白色的纸钱,一边卷折一边变成黑色。
一阵风吹过,黑色的灰烬如无数的小蝴蝶,凌风而起,纷纷扬扬地飞舞,或落入湖中,或附在枝头上。
烧香,祭拜,不是为了逝者能够享受到什么,而是为了让生者心安。
然而,席漫沉重的心,依旧如罩了一口大钟,压得沉实,罩得烦闷,并非烧一点纸钱便可以放松的。
她紧蹙着眉头,望着脚边不远处粼粼波光,水光中点点黑色的纸灰还在漂浮着。
环儿,原谅我。
第一次,席漫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人的死,竟是自己的罪过造成的,悔恨、愧疚,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柳条轻轻披拂在她肩上,偶尔一两条拂过她的脸侧,清淡的树叶香气,萦绕身边。
席漫禁不住伸手,拉下一条柳枝,迅速扫了一遍,从上面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唇间,唇瓣微动,送出缓急不同的气流。
悲伤深沉的曲子,缓缓流出她的唇间,在杨柳枝条间、涟漪波光上流淌。
坠儿一惊,小姐,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的本事?
从小到大,从未见她露过这一手。
仅仅利用树叶吹出的曲调,却如乐器演奏的一般,汩汩流进她心里,她肃然起敬,忽然觉得脸上湿湿凉凉的,一摸,才发觉是两行泪水。
小姐吹的曲子,实在太悲伤了,让人的心变成了手中拧着的湿衣服,泪水不住滴下。
“小姐!别吹了!”她望着小姐的脸,脸上同样爬着两条泪痕,嘴里的曲子却不曾停下。
环儿姐姐,你听见了吗?
纵然你之前曾经做过那么多的错事,甚至害得小姐滑倒受伤差点流产,她却从来不对别人说半句。
她原谅你了,环儿姐姐,她原谅你了,你听到了吗?
坠儿的心对着湖面狂喊,水面点点纸灰,已经被风吹远了。
柳叶吹出的乐曲,渐渐变得柔和而明媚,仿佛明月从远处黑魆魆的山间冉冉升起,照亮了世间一切。
坠儿如痴如醉地听着,心头祥和而安静,荡漾着小小的欢喜,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家里灶头温暖的炉火,娘亲和煦的笑脸,闻到了春风将梅花的香气吹送入他们家简陋的窗子里。
同样如痴如醉的,还有申屠晔。
他静静立在一棵柳树旁边。
本来,他想趁午后儿子熟睡、南南也在熟睡的时机,将妹妹抓过来审问一番。
妹妹自幼胆怯,在宫中早已经习惯了观颜察色、奉命而行,如果不是有人怂恿,怎会拒婚?
他倒没有想到席漫身上——谁会想到席漫竟会支持小姑子不嫁给亲弟弟?任申屠晔想破脑袋,也万万想不通究竟是何人唆摆妹妹抗旨拒婚。
本来想找一直保护妹妹的覃庸来问问,谁知道不见他的踪影,据说覃庸受了风寒,咳嗽不止,卧病在床。他还要抱儿子,怎能去见一个染上风寒之症的病人?
于是,他便趁午后,悄悄走来莲华苑。怕吵醒席漫,故意不走九曲桥,而是沿着甁湖弯弯的白石小径,穿过杨柳林,想悄无声息地走到后院,将妹妹抓出来。
远远的,他便听见了一阵奇异的乐曲。
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不,似曾相识的乐声。
他努力在回忆中寻找类似的声音。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在皇宫内,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然曲调不同,但的确是这样的音色。
他情不自禁慢慢走近,心砰砰乱跳,似乎一个死去很久的人,就要陡然从柳树浓荫处跳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而且没有半点岁月风霜,那张脸,娇艳得就像用最新鲜的颜色画上去的。
他首先看到坠儿。
继而看到一个淡绿衣裳的苗条身影,长长的头发拖在身后,随风而摆。她的头,微微仰起,笼罩在星星点点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中。
是她?
她怎么会这等下里巴人的玩意?
身为相爷女儿,她一向金娇玉贵,就算会,也应该是会抚琴弄筝,烹茶调香,怎么会用树叶吹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