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噢……”
小初冬一路飞奔。
“小冬，你慢点，小心跌到河里……”袁林海赶紧将渔船靠向岸边。
小初冬哺一站定，便急不可待的道：“爸爸，今天有人到家里找你，说是县上来的……”
“县里来人？几个人？”袁林海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只不过比预想的时间晚了一点。
“两个人呐，我本来要带他们一起来，但走到半路他们便走不动了，我就自己来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急流滩……”小初冬如实说道。
“你这小子！”袁林海头一次有了想暴揍儿子一顿的冲动，脸色瞬时就变沉了。
他知道，县里来的人一定跟小妹袁小蓉有关。
将船靠在岸边，一步跨上河岸，袁林海点燃一支叶子烟，坐在河边不再说话。
“爸爸，怎么了？”小初冬弱弱的问道。
从小到大，他几乎从来没有看见爸爸袁林海有过这样认真而严肃的神情，他呆呆的站在爸爸身侧，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袁林海一直沉默着，直到大哥袁林绍划船过来，才扔掉嘴里的烟屁股，打起精神去收渔网。
“大哥，家里有人找我，我一会先回去。”袁林海不太想跟大哥多聊，怕他担心。
“既然有事，那你先回去，我再打上几网。”袁林绍不紧不慢的回道，他并没有发现袁林海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袁林海重新踏上渔船，扬篙将船划入河面，匆忙收完几副鱼网——其实今天的鱼获还不错，鱼篓里有几条鲫鱼，还有一尾足足三斤重的淡金色野鲤。
收起渔网，袁林海划船向下游行去。
小初冬在岸边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小跑相跟着爸爸——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父亲没有让他坐在船头上一起回家。
船儿越行越急，很快就到了急流滩。
袁林海将渔船停靠在急流滩前的一片沙滩地带。
小初冬往四周看去，并没有发现县里来的两个陌生人。
“爸爸，那两人说在这里等我的……”小初冬捏着手指头，忐忑不安地说道。
“嗯，不在就不在了吧，没关系。”袁林海终是认识到了自己对儿子的态度有问题。
放下竹篙，袁林海一屁股坐在竹篙上，再次卷上一支叶子烟。
小初冬小心翼翼地走到爸爸身旁，紧挨着爸爸坐在竹篙上：“爸爸，是不是小冬做错事了？那两个人是坏人吗？”
“没啊。小冬你别怕，有爸爸在呢。”袁林海伸出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那爸爸是不是生气了？”聪明的小初冬敏感的意识到，他把两个陌生人带过来，让爸爸不高兴了。
袁林海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他扔掉手中还没有抽完的半截烟棒，起身拿起竹篙：“爸爸不生气了。小冬，你已经十岁了，不能总坐在爸爸的船头了。今天爸爸划船，你仍然走路好么？记住，爸爸和妈妈是爱你的，但未来的路很长，你要早日成为一名男子汉，学会独立生活……”
“嗯！”
小初冬眼里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出来了，他知道爸爸今天肯定有事情瞒着他。
“我们回家吧……”
袁林海不再多说，挥动竹篙继续向下游行去。
小初冬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在河岸上亦步亦趋……
船过急流滩后，袁林海必须下船。
因为在急流滩下游，有一道蓄水堤坝。
为了蓄水，平常的时候，蓄水堤坝只在一侧开一个溢水口。
溢水口水流湍急。
要想渔船涉水而过，袁林海必须站在岸边，用手紧紧拉住水中的渔船，否则渔船在急流的冲击下很可能倾覆。
多年的打鱼生涯，袁林海在急流滩从未失过手，但这一次他失手了。
大概是因为心神不宁，掌控渔船的力度不到位的原因。
袁林海刚刚将船头牵引到湍急的水流中，渔船便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起来。
等到袁林海回过神，再次用力抓紧渔船时，一个浪头迎面打来，溅得袁林海脸上身上全都是水。
袁林海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水渍，双手用力拉住船体，想要将渔船再往岸边靠一靠，却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连人带船一起掉入水中。
袁林海赶紧伸手撑住河沿。
可就在这转眼的时间，渔船已经脱离袁林海的控制，在急流的强力带动下，向着下游胡乱“窜”去。
“轰……”
渔船晃荡着窜出不远，便急急地撞击在一块礁石上，翻了个底朝天。
船中的渔网、鱼篓脱离船体，漂浮在河面上，一尾淡金色的野鲤顺势跃出鱼篓，欢快地潜入水中……
父子两呆呆的站立在河边，看着顺流而下的渔船不知道说些什么。
稍许过后，袁林海拉着儿子的手，沿着河岸走到缓水地带，等待着倾覆的渔船和渔网慢慢自行靠岸。
夕阳西下。
火红的晚霞静静地映照着河面，今儿又是一个晚来的火烧天。
……
第二天，袁林海起了一个大早。
他先是从李袁坝步行到了阳新乡政府，再从阳新乡政府走到明星乡政府。
在明星乡政府那里，他花了八毛钱搭了一辆顺风车前往岔口乡卫生院。
到达岔口乡卫生院时，才知道小妹袁小蓉这几天都在休假。
袁林海连忙马不停蹄的在路边拦了一辆手扶式拖拉机，交给司机五毛钱，风尘仆仆的往阳高区赶——小妹袁小蓉休假，肯定是在妹夫杨宁康上班的地方，阳高区农机具厂了。
岔口乡距离阳高区不算太远。
下午一点半，袁林海到达了七妹袁小蓉家中。
“小妹、宁康，昨天县里来人找我了，但没见到人……”袁林海一进门便将情况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哦？县里一直咬着这件事情不放，不是什么好兆头，看来真要出问题了……”杨宁康眉头紧皱。
“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要不宁康你去找一找你县武装部的战友？”袁小蓉迟疑着说道。
“小蓉啊，跟你说过好几次了，这件事还是先不扩散为好。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时，才能动用那条线！”杨宁康有些不耐烦的打断袁小蓉。
“那我们就这样一直被动应付下去？”袁小蓉急了。
袁小蓉一急，杨宁康也跟着急了起来，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反问道：“要不然呢？”
“哼……”袁小蓉赌气站到了一边，不再理睬丈夫杨宁康。
“咳咳……”袁林海坐在沙发上，咳嗽两声开口道：“宁康和小妹别争执了，我觉得这事吧，越找人风险越大，说不定还要把帮忙的人给搭进去。要不，咱们去县里主动坦白吧，兴许还能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
“那恐怕不行啊七哥，我们就算去坦白，事情已经发生了，想要全身而退根本就没有可能，我和小蓉铁定还要掉工作。”杨宁康提出异议。
袁小蓉靠近沙发坐到袁林海身旁，以绝望的口气说道：“七哥，难道真的就没有其它办法了？要是我们出事，家里才两岁多的雨儿可咋办呀？”
“哎……”
袁林海喟然长叹。
如果真的出事，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小妹的家庭，都将是不可承受之重……
杨宁康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
屋内陷入了压抑的沉默。
半晌后，袁林海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我们袁家兄妹七人，其中兄弟六人，就只有小蓉一个妹妹……”
“七哥，我对不起你。”袁小蓉抽抽泣泣的哭了起来。
“罢了，既然要帮就帮到底吧。其它不用多说，只希望万一我进了牢房，你们帮我照顾好家里就行！”袁林海深吸一口气说道。
……
袁林海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回到了李袁坝。
他已经做好了随时接受调查，随时被判刑，随时进入监狱进行劳动改造的准备。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将家里的事情，尽可能移交到李淑芳手上，让李淑芳自主决策。
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儿子小冬做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出个头绪……
袁林海出河打鱼的次数更加频繁了。
只要组里没有什么紧要事情需要处理，他都会坚持出河打鱼，一走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月，只为在自己入狱前尽可能多的为家里增加点收入。
日头在煎熬中慢慢流淌。
三个月过去了，没有调查人员找过袁林海。
半年过去了，袁林海基本上已经习惯了这种整日担惊受怕、担心吊胆的生活……
直到春节即将来临之际，小妹袁小蓉和妹夫杨宁康来到李袁坝，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根据国家最新政策，买卖国库卷不再列入投机倒把罪的范畴。
呜呼，袁林海一下瘫坐在木椅上无话可说……
命运好像一直在跟他开玩笑。
而世事又好像一直在兜圈圈，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