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赵子晋就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了。
等他擦完脸回到堂屋的时候,他娘赵氏已经准备好了一个蓝布包儿给他了。
赵子晋惊喜的从他娘手里接过这个布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一叠草麻纸、一小瓶自家做出来的草头墨,还有两支他娘亲手做的毛笔。
除此之外,令他激动不已的还是那一本薄薄的蓝皮外壳的线装书册。
书册上头的三个大字应该是书名,但是他看不懂。
不过这些都不能影响他今天要去学堂上学的激动心情。
等到天全放亮的时候,学堂上午的课就要开始了。
赵子晋这会儿已经打算提前出门了。
赵氏见自家儿子第一次去上学,她想了想也跟在儿子后头,陪他一起去到了白水城的学堂。
最后,她站在门口目送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学堂里头。
学堂大门外面,看大门的老大爷双手正缩在袖笼里头。
他抬头看了眼衣着朴素甚至浆洗到有些发白的赵氏,忍不住开口问道,“送孩子来上学的?还是第一次?”
他瞅着这妇人眼生的很,倒是方才进入的那小子还有些印象。
赵氏被老人问话,忙回道:“是,我是来送孩子上学的。今天是娃第一天上学。”
听了这话,老大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这妇人啊,也是个不知道勤俭持家的。这上学堂多贵啊!城里多少大户家的孩子在里头念个三年五载,我见都没念出什么门道来!实话告诉你,这学堂就是个烧钱的地方,穷人家的孩子就别往这儿送啦!”
赵氏原先就是不赞成自家儿子来上学堂的,可是耐不住儿子的苦苦哀求。
而且她身为母亲,心里头多少还是抱着望子成龙的些许盼头的。
眼下听了老大爷这话,只觉得自家的心头顿时凉了半截。
她微白着脸色,语气恭敬的询问那位老大爷道,“请问您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老大爷瞅了她一眼,不禁摇了摇头。
“我话都已经跟你说的清清楚楚了。这学堂就不是个穷人家的孩子该来的地方。你以为别人家的孩子就只送学堂的吗?人家回了家里,那是有各种请上门的老师接着教,家里头的好笔好纸好墨水敞着用!你家能有什么啊?你把孩子送进来,一是钱打水漂了,二不是瞎胡闹吗?小老儿眼尖,我瞧着就你家这情况……啧啧,我劝你啊,还是别再花这些个冤枉钱了。”
“你啊,早些把孩子领回家去算了。学门手艺,以后出来挣钱弄口饭吃,多好的事情!念书?念书顶个屁!这些年学堂里的孩子进来的少说也有好几百人,我就没见一个成了大出息的!咱穷人家的娃,就该认命,别总是心气高高的,以为自家孩子还能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赵氏听着这些个锥心的话语,眼泪珠子不觉蓄在了眼眶里,就差掉下来了。
她不敢在人群露怯流泪,只得与老大爷道了声别后掩袖而去。
待她一路狂奔回家,扑在家中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着,然后躲在被子里头号啕大哭。
那位老大爷的话就像一把尖锥子,深深刺破了她心底深处的念想,让她被迫看清事实。
似自家这般情况的人家,念书是没有用的,念书是没有用的啊!
这头已经进了学堂里面的赵子晋,完全不知道自家的娘亲被看门的老大爷气到跑回家蒙头大哭了。
他还在十分新奇的打量着学堂里一草一木。
上次他来这里找账房先生交学费的时候,就看到过那一间间学堂前面是个精致的小花园。
眼下他穿过这个小花园,来到了花园后面的第一排学堂跟前。
此时一个身穿深蓝色衣袍的中年人,正对着眼前盛开的一朵金灿灿的菊花,搜肠刮肚的搜索好诗。正当他思考到焦头烂额的时候,眼角的视线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有些面色腼腆的少年。
这少年见自己看向了他,便从身上摸出来一张草麻纸,边递给自己一边说道,“这位先生好!我是来这里上学的。今天是我上学的第一天,您看我应该去哪个学堂?”
中年男人接过这张最廉价的草麻纸,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账房用的纸。
等他看清了纸上画着的那三十个圆圈以及右下角落款的两个名字后,回想起了如今担任账房先生的老监督曾经跟他说过这个孩子的事情。
他收起这张草麻纸,将其还给了赵子晋。
只听他开口问道,“你叫赵子晋?”
“是。”
“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十二岁了。”
十二岁?
中年人心道,这个年纪来开蒙,也实在是太迟了一些。
寻常人家但凡能上得起学堂的,那都是六七岁就送来了。
他还曾听人说过,中原地区书香门第家出身的那些孩子们,更是三岁即能成诵,五岁便可吟诗作对,七岁可成文章,堪称神童。
似他眼前这个十二岁才来开蒙的,啧啧,怕是来学堂闹着玩的吧?
中年人心中已是对赵子晋很不看好,然而他面色丝毫未露不满的神色。
他接着又问赵子晋可曾在家中读书识字,见赵子晋连连摇头后,他也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这就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以为自己来读个书还可以撞大运呢!
“铛、铛、铛……”
不远处的一间小亭子里,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在用小锤敲响一面铜钟。
赵子晋扭头看了一眼那里,他知道这声音应该是学堂开课的声音。
因为他上街去春来茶馆听说书的时候,曾经无数次路过这里,听到过这阵熟悉的清脆悦耳的敲铃声。
中年人也听到了这敲钟声。
他扭头看向赵子晋道,“马上就要开课了,你随我来。”
赵子晋闻言立即跟上了此人,想着马上就要坐到学堂里面读书了,他的心头又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等他随着中年人到了一间学堂前时,里面的授业先生已经在领着众蒙童祭拜孔圣先师的青铜雕像了。
赵子晋不认识那青铜雕像,但是他曾在说书人那里听到过孔圣人的名字。
中年人让他也跟着上前去拜孔圣人,赵子晋连忙上前几步,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对着孔圣的雕像俯首鞠躬。
等他抬起头时,这场行礼已经结束了。
中年人找到那位面色很是严厉的授业先生,指着赵子晋与对方耳语了几句。
授业先生听说自己的班里要来一个插班生,顿时有些不乐意了。
他低声说道,“传道授业之事,岂可犹如儿戏?任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监督怎么会答应让这样的人进来学堂中?”
中年人也是摇了摇头。
“老监督说这孩子有赤子之心,难得可贵。就让咱们先收下对方,教个会认字读字就行。接下来,就麻烦你多多担待了!”
授业先生听到这里只能无奈的摇头,只来上一个月的学,这不是胡闹又是什么?
然而这是老监督的意思,想了想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这位授业先生最终还是点头收下了赵子晋这位大龄蒙童。
两人又说了会儿后,中年人便转身离去了。
就在方才两人说话的时候,赵子晋已经自己在学堂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这间学堂里,空间宽敞,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矮书桌,还配着一个跪坐用的蒲团。
初来乍到的赵子晋自己随意找了个蒲团坐下。
但是一个长得有些呆头呆脑、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的男童,抱着自己的书袋走到了他跟前。
只见他有些奶声奶气的看着赵子晋道,“这位仁兄,你坐的是我的位置。”
赵子晋顿时脸上一红,慌忙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别人。
不多时,拜完孔圣像后的二十来个小蒙童,一个个都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了。
赵子晋这才发现,这学堂里面根本就没有一张多余的蒲团能给他坐。
这时与中年人说完话的授业先生,也看到了此时一脸窘迫的站在学堂中间的赵子晋。
他出声唤来了一个仆人,让对方在学堂的最后方加了块矮桌和一块蒲团,这才让赵子晋有了地方坐。
待他落座后,他发现其他蒙童都已经从书袋里摸出来一本蓝皮外壳的线装书册,这正是他娘提前给他买好的那本。
赵子晋连忙也将自己的书拿出来,顺便还掏出了自己带来的笔墨纸。
坐在他右侧的一个小蒙童伸头探脑的瞅了一眼赵子晋带来的那本书,登时就笑了起来。
“这位仁兄,你带错书了!先生今儿个要讲《千字文》,可不是《百家姓》!”
《千字文》?《百家姓》?
赵子晋闻言面带茫然的看了看自己所带的这本书。
不识字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带错了书。
他也不知道当时赵氏去城中的书坊买书时,只说是要买一本刚进学堂的人要用的,对方就给她拿了一本《百家姓》。
而这个班的这群小蒙童们,乃是《千字文》和《百家姓》两本书轮流着学的。
是以一时没有了书可用的赵子晋,陷入到了困境之中。
上头授业先生也注意到了赵子晋这边有情况,不过他没有在意,而是自顾自的带着众蒙童摇头晃脑的朗诵起了《千字文》上的内容。
见此情景,赵子晋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大家后面鹦鹉学舌般的滥竽充数念诵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然而不懂正确字的发音的他,念着念着就出岔子了。
上首的授业先生,本是聚精会神的听着众蒙童琅琅上口的朗诵声,可是这里面却忽然多出了一道杂音。
听到这里,授业先生伸出右手向下一压,这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时间众蒙童纷纷闭口不言了。
于是整个学堂里就只剩下赵子晋一个人还在那边念着“天自玄花、宇众红花……”
听清楚赵子晋那一口不标准的诵读声后,众蒙童们一个个都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你们听清楚他在念什么了吗?”
“哈哈哈,听清楚了,笑死了我了!洪荒变成了红花,哈哈哈哈!”
“不行了,不行了,我也快要被笑死了!”
眼见着整个学堂里乱成一片,授业先生一拍手中的戒尺,大喝一声“肃静!”
众蒙童的喧闹声被一声吼立即掐断了,整个学堂里瞬间恢复了一片安静。
发觉是自己读错字,遭到众蒙童群嘲的赵子晋,整个人的脸都红成了猴子屁股。
即便他红了脸,授业先生可没想放过这个害群之马。
他当即用戒尺指着赵子晋道,“你,给我从座位上站起来!靠到墙边站着去!”
赵子晋闻声,只能乖乖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墙壁靠着。
他耷拉着脸,神情看上去很是委屈,又觉得有几分丢人。
授业先生可不管这些,他在让赵子晋罚站后,又接着领着其他蒙童继续诵书了。
可怜的赵子晋就那样孤零零的站在学堂的最后面,听着其他人的读书人,心里头涌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难道说,他真的不适合读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