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名“吞日月”。
枪长一丈一尺三寸,重一百八十二斤。
相传,此枪为数百年前的铸器大师机括老祖,采南海玄铁为胚,率门下众亲传弟子历时三载锻造而成。
枪成之际,正值风雷大作,日月失辉。机括老祖心有所感,料想此兵乃大不祥之杀器,需至情至义之人方可御使,故而辗转将其赠与当年的墨家守矩人。
亦正因如此,才将这杆枪唤作“吞日月”。
而此枪虽锋利无匹,却也是分量极重,等闲之辈莫说用其与人交手,单是肩扛手提都颇感吃力。故而若不是修为极深者,虽神兵在手,反会弄巧成拙,枉为掣肘。
非攻门自守矩人手中得了这杆枪之后,便代代相传,亦成了执事人的凭证之一。
枪身通体银白色,却在近枪头处以阴文镌刻着墨黑色的“吞日月”三字。
徐意斜挎天机伞,身背青布包袱,肩上扛着的,便正是这杆同样象征着墨家非攻门的长枪。
他们师兄弟三人仗着踏云驹的脚力,这半日时辰已走了近二百里路程。只是一路上人烟稀少,加上连日的大雪,小道间除了三人偶尔说笑,还有那两匹骏马不住踩雪“吱吱”作响,更是再无半点儿动静。
郑子胜一人一骑,边眺望远处边道,“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不过若是记得不差,再走个二三十里路,就是官道了。越往南走,雪势越小,想来那官道之上必有吃食,到时候徐师弟咱们便可以打尖稍作歇息。”
与三师兄曹飞龙同乘一骑,坐在其身后的徐意点头笑道,“听师兄的。”
“嗨,我说二哥,您不晓得咱小师弟啥修为啊?你就是让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觉,他也不带打蔫儿的。”曹飞龙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打着哈哈,“我看哪,是您的五脏庙要来个八方进贡吧。”
他说罢,还嬉笑着看向郑子胜的大肚皮。
郑子胜老脸一红,偷瞄了眼徐意,嘴上却对曹飞龙道,“老三你就别取笑我了。”
曹飞龙笑道,“二哥,说起来我还真有些饿了。这冰天雪地的竟有些不习惯,此时此刻真想喝上两口烧刀子,再配上只卤好的鸭子。嘿,甭提多美了。小师弟,不知道烧刀子的滋味吧?你肯定不知道,师父滴酒不沾,你怕是连酒坛子长啥样都不知道。卤鸭子,啧啧,不用说,你肯定也没吃过了。”
徐意在身后亦是和道,“三师兄,酒是不能喝的,姥爷说,在武道上要想有大成就,酒不能碰。不过,这卤鸭子嘛,说不得要找三师兄一饱口福了。”
“好说好说,包在我身上。”曹飞龙吧嗒吧嗒嘴,摆手笑道。
郑子胜摇摇头,轻声道,“看来,咱们还是在公府里待得忒也有些滋润。”
曹飞龙转头看向师兄,见其情绪低落,也收起玩笑。他知道自己这位二师兄心思最重,自打二十多年前师父不辞而别之后,他们百般打探无果,二师兄竟为此消沉了几年时光。也正是那段时间让这位师兄修为大减,身材走形。
如今再见师父,又加上新结识的小师弟修为深厚,尽得师父真传。也难怪他会心生怅然。
想及此处,曹飞龙端坐马上,竟哼起了小曲。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他平时诙谐风趣,常常说笑,不过此时唱出这首曲子来,却是神情肃穆,慷慨激昂。
徐意虽没听过曲子,却听出这词中之意是将人比作挺拔浓密的翠竹,寓意道德品质在于后天之积学休养,磨炼砥砺。
整首曲子唱来悠扬婉转却又不失铿锵顿挫之感,让人不禁为之心神振奋。
二师兄郑子胜听师弟唱起这首曲子,也一扫失落之感,随着唱和起来。
三人约摸又走了十几里,道路渐渐变宽,积雪也成了浅浅一层,两边山势渐远,看来再走不多时,应该就到了通往城邑的官道。
“徐师弟,过了前面那片林子,以咱们的脚程,估摸着半个时辰就能到黑水城了。”郑子胜对徐意笑道。
“听姥爷说过,石头村也归这黑水城管辖。”
徐意没来过黑水城,正要开口询问,却是双耳一动。
原来是他耳力惊人,听得离他们尚有约摸一二里路远的地方传来阵阵嘈杂之声。
“这大冷天儿的,也别让我们这些兄弟空着手回去不是?怎么着,您几位赏些吃食?”
忽然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子声音响起,嘈杂呼喊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徐意听在耳中,心中思忖道,似乎是山间匪人拦路抢劫的勾当啊。
不过郑曹二人修为不及徐意,是以他们仍全然不知徐意为何突然愣住。
“徐师弟?”郑子胜见徐意出神,不禁开口问道。
三师兄曹飞龙也转过身来看向徐意,笑道,“怎地,莫非是小师弟头一遭出远门儿,心中牵挂师父?”
“两位师兄,前面不远似是有山匪打劫,是以小弟这才分了心思。”徐意解释道。
“哦?”曹飞龙闻言边向远处张望,边道,“什么也瞧不见啊。”
二师兄郑子胜望着徐意,缓缓道,“想来是隔得尚远,不在视野之中。徐师弟凭耳力听到了前面的动静。”
目力不及,耳有所闻。
人的眼睛看物总归有所局限,譬如身侧身后便难以顾全,设或是被他物所隔,那自然更加不可能单靠目力来观察。
而双耳则正是能遍听八方之消息,以弥补目力之不足。
修为深厚者,不单是能凭耳力辨别声响处的高低远近之方位,甚则便真如亲眼所见一般,一举一动俱都难脱法耳。
曹飞龙听得二师兄稍一解释,当下也是恍然。
墨门中人向来皆是仗剑行侠之辈。是以这三人两骑再不做片刻停留,踏云驹一声嘶啸,转瞬间飞奔而去。
且说自那域外通往这黑水城,路上正要穿过一片林子。
此时便在这稀疏的林中,却有三五十个手拎窄刀阔斧,短棒长棍的山野强人正团团围住一行商旅。
这伙抢匪似是常年在此必经之路上设伏,各个轻车熟路,想来便是以劫掠过往商贩为生。
那伙匪人为首的是个身形健硕的青脸汉子,手提长刀站立在前,适才发话的正是这人。
那一队商旅只有约摸十数个人,单从阵容而言,双方实力相差悬殊。
因此只是对峙了片刻,商队中便悠悠然走出来一位年轻小伙子。
这年轻人虽也是商贩模样,但身形颀长,面容更是生的异常俊朗,显然在此时此地众人之中有些格格不入。
何况他的腰间还有一柄佩剑。
能佩剑的,不是一方之主,便是那公子公孙或贵族豪门。
年轻人摸了摸鼻子,笑道,“各位大爷,咱们是自域外来的商人,想去那黑水城里做些小买卖。只是初来乍到,惊扰了您各位,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青脸汉子上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那柄佩剑之上。
“客套话就免了。兄弟们不是吃干饭的。”青脸汉子艰难地将目光转移到年轻人那张俊朗得脸上。
“妈的,生的倒是水灵,跟个娘们似的。”他啐了口唾沫,心中升起无名怒气。
那帮山匪听了此话,皆都是哄堂大笑,继而有的吹起口哨,有的说些污言秽语,纷纷起哄。
商队的十数人也不做声,只是各个瞬间抄起身边趁手的家伙,一下子拥到年轻人身后。看那神情,只待这英俊青年一声令下,便会蜂拥而上,与这帮匪人拼个你死我活。
倒是这年轻人,对匪人的言语戏弄根本充耳不闻,只是又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摸了摸高挺的鼻子,仍自笑道,“这位大哥,您开个价。我们着急赶去城里,只要您价格公道,给我们放行,都好商量。”
说话间,他的左手抚在腰间佩剑之上,似乎觉得还没说清楚,便又补充道,“您诸位多行方便,若不然,便是要命了。”
青脸汉子转头对身后众匪哈哈大笑道,“老子没听错吧,这小子跟咱们要公道?”
然后他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年轻人的那只左手。
那是一只纤细而柔嫩的手。
青脸汉子笃信,方圆十里的村户中最水灵的姑娘,甚至是曾有幸瞥见一眼的黑水城中勾栏里的头牌花魁,都绝没有这样一只纤细而柔嫩的手。
所以这只手的主人必定不会是眼前的这个商贩。
而那柄雕金镶玉的佩剑,让青脸汉子瞬间便已然失去了仅有的一丝理智。
他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长刀。
这把长刀的刀刃虽有些卷曲和细微的缺口,但却是他们这几十号人手中品相最好的一把武器。然而此刻,站在这年轻人面前,他只觉得自己手中的这把刀,给了他极大的羞辱感。
于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说道,“你,还有行李和马匹,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他的语气略带颤抖,面色也竟有些潮红。
年轻人当然注意到了青脸汉子的神情变化,不禁苦笑一声,摩挲着剑柄,悠悠道,“您这可就是在要命了。”
青脸汉子把长刀扛在了肩头,向前跨出一步,喘着粗气道,“老子像是在和你们商量么?”
他看起来极为得意自己的这一举动。
长刀在肩膀的位置,正足以让他完成一个势大力沉的下劈动作,而向前踏出这一步,也估算刚好是自己的刀能砸在年轻人身上,而对方的剑却刺不到自己的距离。
因此,他很满意自己还保持着应有的清醒。
年轻人仍是微笑着站在原地,望着青脸汉子的眼神便如见到傻子一般。
正当他要开口说话时,忽然在人群外有一个声音高喊道,“喂,你们这帮小子,不好好在家种田种菜,跑来当什么山贼土匪。识相得就赶紧滚蛋,若不然让大爷动手可就有你们受得。”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让在场众人都是为之一愣,不由地纷纷向喊声处望去。
只见两骑三人勒住马缰,也正目光灼灼地望向这边。
那帮山匪倒还不以为意,只是看其中两人的衣着制式,再加上骑得不是老牛,却是两匹绝非等闲的骏马,便大致猜测这三人该当是城中哪家贵族的门下食客。
合该这帮山匪倒霉,不知眼下便要遭殃,还以为又是天降一笔横财。是以众人不惊反喜,全把曹飞龙刚才说的当做耳旁风,各个咧嘴狞笑起来。
来的自然是徐意三人。
只是这山匪眼拙,却瞒不过商旅模样的那队人。
尤其是那年轻人,当他目光穿过众人落在那两匹踏云驹身上的时候,眼神不禁呆滞,随即错愕到张开了嘴巴。
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跑出来两匹连军队里都稀罕成宝贝的踏云驹?
看来我万俟子玉还真的是要多出来走上一走啊。
“嘿,好小子,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人是苦虫,不打不行啊。”曹飞龙见这帮山匪非但不就此作罢,反而愈发兴奋,似是打算把他们三人也一并打包了,是以不禁边嘟囔着边翻身下马,向众山匪走去。
徐意和郑子胜见曹飞龙已然准备动手,对望一眼,当下也不多说,亦是各自下马紧随其后。
众山匪见三人毫无气势,不禁都是哈哈大笑,那为首的青脸汉子此时也走转过来,上下打量走来的三人。
郑子胜和曹飞龙都是两手空空,连佩剑都没有。不过徐意肩头的大枪却着实让他眼前一亮。
这山匪首领对武器似是有痴迷地嗜好,见不得品质上乘的武器。
尤其见不得品质上乘的武器握在别人手中。
这执念于他,比女人和美酒更加要命。
是以他的目光以一种不可睥睨的轻蔑,跳过最前面的曹飞龙,直接落在徐意的身上。
他伸出大手一指,“把你的枪和马留下,人,老子可以放你们走。”
曹飞龙一愣,停住脚步,歪着头看向离他只有两三步距离的青脸汉子。
“我说这位好汉,你们打劫的时候,是不是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啊?”
“嗯?”青脸汉子这才注意到他眼前的曹飞龙,“你说什么?”
曹飞龙故意板起脸来学着青脸汉子的语气道,“把武器和马留下,人我可以放你们走。”
“娘的,学老子说话,我看你是活腻歪了!”青脸汉子听面前这瘦子出口戏谑,顿时脸色微微涨红。他向四旁山匪偷偷瞟了几眼,不禁怒骂一句,随即猛然便将长刀自肩头朝曹飞龙斜劈下来。
今日打围的这两拨人都透着邪性,怎地感觉非但不惧怕他们这帮十里八村出了名穷凶极恶的山匪,反倒是对他们如猫戏老鼠般处处透露着戏耍轻视。
是以,他觉得今日有必要见见血,也好让这些娇生惯养的富贵子知道他们可不是光在嘴上说说。
就拿眼前这嘴不饶人的瘦子开刀吧。
青脸汉子面目狰狞地一刀劈下,势要将曹飞龙当场砍作两片。
只是他的刀在原本的路线上本应斜肩铲背劈将下去,可忽然却发现眼前的瘦子不见了。然后蓄满力的长刀落空后巨大的惯性把他整个人向前带了一个踉跄。
曹飞龙出现在青脸汉子的身侧,仍旧笑嘻嘻地看着他。
青脸汉子心中咯噔一下,还没有人能这般轻松地躲过自己的蓄谋一刀。
他挺起身子,心中愈发的恼怒。如果今日不能把这瘦子毙于手中,不说打劫不成,只怕是往后都没办法再号令这几十号兄弟了。
此时徐意正走到青脸汉子对面,见他手持长刀又要朝三师兄曹飞龙拼命,不禁笑道,“我说这位,你不是想要我这杆枪么,便给你又如何?”
徐意终究有些初出茅庐的孩子心性,却是要把这山匪头子戏耍一下。
那青脸汉子正要奔向瘦子发难,猛听得徐意这句话,呆愣了一下,随即心念一转,暗想,许是刚才自己那一刀虽未劈中,却是气势如虹,大概把这年轻人震慑住了,是以便要向我服软。
想及此处,他不免又心生豪情,以刀杵地道,“还是你小子懂事,免得老子再行费力,拿来罢!”
徐意点头笑道,“好说,你可得接住了!”说话间他单手一抛,便将长枪扔向了青脸汉子。
青脸汉子本是一脸满足和笑意,不过随即却感觉到迎面一股强风袭来,登时脸色大变,忙不迭想以双手去挡下那空中急速而来的长枪。
却原来是徐意在抛枪之时故意加了几分力道,再加上吞日月本身近二百斤的重量,故而此时这杆枪便如四五百斤的巨石被抛射而出,朝青脸汉子飞去。
“砰!”青脸汉子双手和吞日月接触的一瞬间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随即他一声惨叫,身子猛地倒飞而去。人在半空时,一口鲜血已然喷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