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的城主府中灯火通明。
诺大的议事厅里此时只有两个人。
坐在左次位的正是城主姬少阳，再次是副城主黑彪。
这副城主乃是年少时外来迁居至此，本是无姓之人，后来因骁勇斗狠被上代城主赏识，破例提携，少年便就此以黑水城的“黑”字为姓。
姬少阳与黑彪自小在一起玩耍，两人兄弟感情颇深，是以姬少阳承袭了父亲城主一职后，自然便让黑彪做了这副城主。
今日黑水城中来了个大人物，姬少阳从没想过这样的人物会来到他的属城。
万俟子玉刚刚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朝服，左右早有人等候将其引至议事厅。
这是他二十五年来第一次穿朝服。
然后他便看到了同样身着大周朝服起身相迎的两位城主。
“子玉公子，久仰久仰！”姬少阳与黑彪先行见礼。
万俟子玉赶忙还礼，亦是笑道，“姬城主、黑城主，子玉此番来的仓促，带了些塞外的特产，您可莫要挑理。”
他话音刚落，身后随从便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摆放在桌上。
姬少阳道，“子玉公子客气了。这次让足下千里迢迢来我这黑水城相聚，也是为了给咱圣主分忧罢了，却哪门子来的挑不挑理。”
万俟子玉点点头，道，“那西边的苍狼族和我万俟家比邻接壤，倒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况且圣主例来待我两族不薄，如今他们无端作祟，举族侵犯大周百姓，着实令人心寒。”
姬少阳笑道，“正是如此。此次邀贵族前来，也是为了此事。只不过，我姬少阳却只是个中间搭线的媒人，还请子玉公子稍待片刻，由咱们的正主儿来谈才好。”
“哦？”万俟子玉眉头一挑。数日前他父亲接到的信函可分明是这黑水城城主发出的，不过眼下看来背后还另有其人。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议事厅中便又走进一人。
来人是个与万俟子玉年纪相仿的男子。
衣冠楚楚，面如温玉。
姬少阳和黑彪见到这个人，忙都是一躬到地。
论官阶，万俟子玉还不如姬少阳。因此他不等姬少阳低声示意，已然也是一躬到地了。
年轻男子点点头，轻声道，“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而低沉，万俟子玉虽然只听了他说的这四个字，却觉得自己如果是一名女子的话，单凭这四个字，便已然会对说话这男子爱慕到极点了。
所以他很想再好好看看这男子的模样。
只是姬少阳接下来说的话，却硬生生让他即将抬起来的身子又低了下去。
“黑水城姬少阳拜见圣子。”
整个大周王朝，能够被称作圣子的，只有一个人。
即便圣主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只有这个人有资格被天下百姓拥护为圣子。
大周朝当代圣主的嫡长子姬伯希。
万俟子玉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作为前朝重臣的万俟一族，这几百年来已经用行动向大周朝证明了自己的忠心。眼下苍狼族作乱，王朝也正是用人之际，纵使他万俟家还没有及时作出反应，圣主也不至以如此手段来构陷于他吧？
万俟子玉偷眼瞟向姬少阳。
姬少阳似乎早已料到万俟子玉会去看他，此时也正盯着万俟子玉。只不过他却是淡淡一笑，仿似是让万俟子玉放心。
万俟子玉心念飞转，万俟家与黑水城也是无甚往来，断不会有什么私隙，看来他也不过是做了棋子身不由己。
只是事已至此，多想也是徒劳无益。当下万俟子玉缓缓道，“罪臣万俟子玉，未知圣子驾临，贱躯冒犯，子玉万死！望圣子恕家父无罪！”
万俟家虽掌重兵驻守西北，但以他一个边疆封公嫡子的身份，来和圣子议事，岂非触犯了天颜。
若是一早得知此次是圣子亲临，那该来的是父亲才对。
故而万俟子玉虽自命不凡，一向温文尔雅，眼下却也不禁失了风度。
“无妨，子玉公子快起。伯希此来也是为避人耳目，因此事先便和姬城主打了招呼，不得声张。”圣子姬伯希笑道。
万俟子玉心中惊疑不定，缓缓起身，只是仍垂首道，“圣子英明。”
“各位入席吧。今晚也并非在朝堂之上，客套话咱们就不必说了。”
怪不得主位空着，原来是留给圣子的。
万俟子玉刚一进来时，见姬少阳和黑彪两人的座次，心中还有些不解，此时方才恍然。
“姬城主，子玉公子，想必也知道我此番为何而来。”姬伯希扫了在场三人一眼，轻声道。
他眼神扫过黑彪时，稍停了一下。
黑彪顿时如坐针毡。
姬伯希倒似并未留意，眼神最终停留在万俟子玉身上。
姬少阳知道，这次圣子来的目的是为了让万俟一族出兵讨伐苍狼族。毕竟若是由中土调兵路途遥遥，粮草供给也是问题。
但这万俟家在大周朝而言却是个特殊的存在。
大周朝习旧制封侯四方，本朝封侯分别是齐武侯，辖管东部九城；燕赤侯，辖管北部七城；楚随侯，辖管南部九城，魏靖侯，辖管西部八城；此共三十三城，由四方诸侯及各城城主监管。另有大周王朝的都城镐京城居于中央偏西北处，乃是圣主坐镇统御天下，受四方拱卫。
但四方诸侯皆是源自大周宗亲，说到底还是一家人。
唯独这西北一隅的万俟家，虽由前朝归降后，亦封侯建邑，受圣主之命，岁岁朝贡，但总归是外姓家族，加之山高水远，向来也并不相干。
“圣子明鉴，我黑水城众兄弟，皆只待圣主一声令下。”姬少阳率先开口道。
他觉得此时需要给万俟子玉做出个表率。
“万俟家自然也任圣主驱使。”万俟子玉沉声道。
黑彪并没有理会这三人的谈论，他瞥向门外，觉得时辰快差不多了。
一更鼓响。
随着这声鼓响，黑彪心中那刚刚仿佛被姬伯希一眼看穿的不安与不适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几年甘为人奴终于即将解脱的畅快感。
他原本以为还会等很久，但当他得知这一次圣子亲临的时候，他觉得时机到了。
所以他计划就在今夜，挟持圣子，再杀了万俟家的长子引万俟一族反叛，兴许——还可以来一个屠城。
如此内忧外患，大周朝怕是只需他一个小小的副城主黑彪，便土崩瓦解了吧。
添水的仆人敲门而入。随着一同进来的还有十数人。
姬少阳眉头微皱。
这些人并不是他安排的，看上去眼生的很。况且只是添些茶水，送些蜜饯，怎会拥进来这么多人。
“大胆的奴仆，还不退下！”姬少阳呵斥道。
万俟子玉也是一愣，圣子议事，门口把守的怎会轻易放这么多仆人进来，不怕扰了圣驾么。
姬伯希眼神微眯，寒光一闪而过。
“慢着！”一直弓着身子的黑彪，忽然伸展了一下，笑道，“姬老弟，哥哥我这次要对不住你了。”
他说罢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议事厅中央，复又高声道，“圣子，今日要委屈委屈你。”
姬少阳被黑彪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愣，随即大惊失色，猛地起身道，“黑彪，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这位义兄副城主会做出如此举动。
“老弟，你哥哥我，今天要做点大事。”黑彪冷笑道。
姬伯希并没有起身，甚至脸上神情丝毫未变。
他只是淡淡的道，“我看过你的资状，上面并没有提到你是色目人。看来你刻意下过功夫。”
黑彪嘴角一咧，不知是得意还是自嘲，并没答话。
“门口我的守卫也算是武道高手，能无声无息将他们制服的，不知是哪位高人。”姬伯希一笑，并不介意黑彪的无视，又兀自问道。
“圣子谬赞了。老朽愧不敢当。”站在黑彪身侧手持水壶的老者忽然呵呵笑道。
“哦，老人家赐个名姓？”姬伯希盯着持壶老者，缓缓道。
“不必。往后怕是再难与圣子见面。”老者仍是呵呵笑道。
“我堂堂圣子，不值当老人家留下名姓么？”姬伯希忽然朗声道。
“你的确不配。”老者还是呵呵笑道。
似乎他的脸上永远只有这一个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