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辈分,这德信大和尚,却还是永怀住持的师叔。
“也罢。”德信大和尚点点头。随即深吸一口气,走出殿外,也依样盘坐在佐伯念之对面,只是心中却想,这和尚,在大殿里坐禅不好么,偏生要跑到外面受风雪之苦。
佐伯念之微微笑道,“德信大师,咱们一心向佛,若是这点风雪都耐受不得,怎能体悟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苦心。”
德信大和尚一愣,刚才那念头他只在心中盘转,怎地这疯僧就知晓了?
随即他猛地惊呼道,“莫非法师已然修成了佛门的五眼六通功夫!”
“只得一他心通尔。”
“他心通?但据记载,需先得神足通,再天眼通,而后天耳通,其次才是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是为六通之验。却不知法师怎能越过前功,而但成就他心通?”德信大和尚急道。
他虽则见典籍中有记载佛家五眼六通之验,多年来却从未见过一人修成,如今眼前便是自称修得一门神通之人,如何不叫他心情激荡。
“经中所载亦不过是前贤的亲身体悟,但佛法广大无边,变化无穷,一旦因人而变,何必遵循常理。”佐伯念之缓缓道。
“原来如此么?”德信大和尚点点头,似是陷入沉思,也不再说话。
不知为何,驴鸣山的这场冬雪之大是近十年之最,竟是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虽然这三日里都会有僧众铲扫寺中积雪,并为两人掸去身上所负,但这才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德信大和尚与那佐伯念之已然是又被积雪包裹成两个雪人。
这三天来,德信大和尚苦不堪言。平日里打坐修禅,也不过是一时半刻,哪里能熬得到三五个时辰?如今这三天三夜,除去他喝水和如厕的时间,却几乎都是和这个叫做佐伯念之的域外疯僧在这里较劲。
在他想来,这的确实在是较劲了。
因为他可以确信,这个胖大和尚自从三天前坐下那一刻,一直到现在日落西山,根本就从来没有动过分毫。
没有吃饭喝水,甚至连茅厕都没有去过。
若不是每日里当僧人为他清扫身上的积雪时,他都会点头示意感谢。德信大和尚几乎认定这佐伯念之已然是圆寂了。
一个人怎能在这般风雪之下,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在地上打坐三天三夜?
德信大和尚在想,面前这个叫佐伯念之的僧人若不是疯子,那便真的可算是在世活佛了。
而他自己,实在已经撑不下去了。他之所以还咬紧牙关的强撑着,只是因为不想被外人笑话他们浮屠寺原来没有一僧得道,却是被那弹丸小国琉璃岛来的一位疯僧,把整座寺庙给坐了个穿。
便在此时,那位从五乳峰上而来的年轻禅师,也已然走到了浮屠寺的山门前。
这里的风比之山上要小很多,但仍旧将他那单薄的僧袍吹得呼呼作响。
负责值守的僧人正在旁边的耳房里昏昏欲睡,在这漫天风雪里,并没有瞧见这位年轻禅师。
年轻禅师抬头瞥了一眼门额上“天下浮屠”四个石刻大字。
据说这四个大字是上代圣主亲题,高僧跋陀罗多以金刚指力刻在石壁之上。
笔力遒劲,意气千秋。
年轻禅师复又微微垂下头,大步走了进去。
连天的大雪封山,也让平日里熙熙攘攘的浮屠寺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
仿似这场大雪将时光倒流,或许只有百多年前的那位婆娑国高僧初到此地时,大概才会如此吧。
“谁?”
值守的僧人终于发现这位年轻禅师。
年轻禅师转身向从耳房中慢慢挪出来查看的僧人行了一礼。
“是——是体力小师弟?”那值守的僧人揉了揉双眼,明显一愣。
原来这年轻禅师也是“体”字辈,释名却叫个“体力”。
值守的僧人跑向年轻禅师。“小师弟,真的是你!都快认不出来了。哎呀,我说你可是真行,当年说什么跑去那五乳峰上面修行,这一去得有二十年了吧?你再不来寺中,住持怕是都以为你还俗去了。”
这值守的僧人原来正好是年轻禅师年少时的师兄,只是这么多年不见,如今这师兄已是变得白白净净,高高大大,而年轻禅师却因为坐那枯禅,虽也是快三十岁了,但身材瘦弱矮小,倒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只是面目异常的苍白。
年轻禅师对着师兄微笑不语。
“你还在修闭口禅?”那师兄张大了嘴巴。
年轻禅师点点头。
“这二十年来你都没说过一句话!”那师兄盯着年轻禅师,猛地竖了个大拇指,又道,“师兄我可真是服了。我看你啊,天生便是做比丘的胚子。你这还是修行吗,你这,哎呦,师兄我说啊,你这怕入了魔障啊!不过也是,整天自己待在山上,也没人跟你说话,那不嫌寂寞吗?对了,我听说初祖庵那边有个行夏老僧,你倒是可以和他聊天解解闷啊。”
这值守的僧人却是个话唠,一口气说起来不停。
年轻禅师眼神微微闪烁,却是笑着摇摇头。
“这鬼天气!来来来,先进屋缓和缓和,外面太冷了。”那师兄忽地打了个寒颤,望了望漫天的雪花,赶忙道。
年轻禅师又是摇摇头,做了个让师兄请回的手势,示意自己还要去寺中。
“好吧好吧,那你去吧。”师兄耸耸肩道,便向耳房跑去,忽又停下,转头道,“师弟等下,我看你穿的实在单薄,师兄给你添件僧袍。”
却见年轻禅师已然走远了。
德信大和尚感觉快要昏倒过去的时候,一只纤瘦但给人感觉异常有力沉稳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然后,他就真的昏过去了。
年轻禅师坐到了佐伯念之的面前。
佐伯念之早已睁开了双眼。
他盯着面前这位年轻僧人,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年轻禅师对着佐伯念之微微一笑。这时被住持派来负责值守此处的僧众急忙忙冲将出来,将瘫倒在地的德信大和尚抬回了屋子。
住持永怀在厢房屋檐下远远地望着年轻禅师,也大概认出了是二十年前那个体力小和尚,只不过这么久的时间,已经足够可以把一个人淡忘了。
但年轻禅师的突然出现,却多少让这位几日来一直焦躁不安,感到莫名其妙的浮屠寺住持,内心稍稍平定了一些。
“敢问这位小禅师——”佐伯念之眼神微眯,开口道。
“什么?闭口禅?”佐伯念之猛地睁大双眼。
年轻禅师点点头。
“你,你为何心无他念?”随即佐伯念之又是一惊,不禁脱口道。
他自问修得他心通的功夫,世人内心的所思所想在他面前俱都暴露的一览无遗。只是不成想这年轻僧人心中毫无别的念头,所问为何,其心中便只是有何所想。一便是一,二便是二。
是以这佐伯念之便故意不问,却竟发现面前这年轻僧人如同虚空幻界,丝毫念头他都察觉不到。
“原来如此!惭愧!”佐伯念之起身,双掌合十,低头缓缓道。
却是佐伯念之忽然察觉到年轻禅师心中起念。
——小僧于洞中面壁二十载,出得世间,还望法师得饶人处且饶人。
“只是贫僧终究受恩师所托,若不得抑大周佛法三十年,只怕心生魔障。”佐伯念之忽然面色沉冷道。
年轻禅师点点头,却是起身而走。不一时手中拎了一把锋利的柴刀。
年轻禅师将柴刀横于左手,望向佐伯念之。
“你——”佐伯念之脸色阴晴不定,瞳孔紧缩的盯着年轻禅师,“你当真有如此大决心?”
年轻禅师一动不动,面含微笑。
“不可能!世间断不可能有比贫僧更舍身向佛之人!”
年轻禅师的手臂向前伸了伸,朝佐伯念之眨眨眼。
“不,不是魔,是佛!”
魔也是佛。只不过魔具人性,所以魔比佛更容易得到凡人的朝信。
“不——不是的。”佐伯念之忽然摇头痛苦道。
年轻禅师似是叹息一声,猛然挥刀砍向了自己的右臂。
“你——”佐伯念之察觉到年轻禅师的这个念头,却已然晚了一步。
血和雪混杂在一起,似乎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庄严的红色。
佐伯念之呆愣当场,随即猛地跪伏在地,胖大身躯抖如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