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王朝的第三代圣主已经四天三夜不曾合眼,甚至于几日来竟水米未进。连有着上朝元圣尊号的尹相大人亲自下厨烹饪,仍难以勾起他的胃口。饶是他一向精于炼体养生之术,此时那张刀琢斧刻般的脸上也不禁难掩疲倦之色。
大周历三百三十六年,冬。南北两地一连七日大雨雹,牛马死,江寒俱冻,甚者民多饥寒交迫而亡。圣主特召文武百官于圜丘、方丘举行了盛大的祀天祭地仪式,以祈天恩地慈。并令司徒刘允监察各地开仓放粮,广济天下。
本以为不过是天灾罢了。出乎整个朝堂意料的是,一向偏安一隅的西陲苍狼族,却趁此时机屡屡进犯大周边线。
游牧民族向来能征好战,但在三代圣主的怀柔之下,从未有过大规模的摩擦冲突,更何况像如今这般不惜举全族之力大肆进军。
圣主向来手段雷厉,自然不能容忍王道布施下的百姓黎民受欺凌之苦,一道令下,便由赢获将军率八万大军前去平西。
然而战事却远远比圣主所预料的要胶着而艰难得多。
前报频频传来,每多看一字,圣主的内心便如同多压了一块千钧巨石。
不过对于徐意而言,似乎这些距离他还太过遥远,遥远到,现在他只在意刚刚过完的自己二十岁的生日。
大周王朝的百姓向来没有给年轻人过生日的传统,只有年过花甲之人才有资格和荣耀举办寿诞庆典。
然而每一年,徐意的生日都不会被落下。在徐意的印象里,即便是四年前举行那一生中最隆重,本该是贵族才能享有的加冠礼时,也仅仅只是得到杨老头赐予的一个“意”字,其重视程度远远不及他每年的生日那天。
但问题是,以往生日那天对徐意而言却是比平日里更加痛苦百倍千倍。
人都说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徐意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也没听过这句俗语,要不然他便会把这句话的后半段改成“娘儿俩的受难日”了。
因为往年每到徐意生日那天,杨老头总是会把训练量骤增几倍,然后又变着法子的给徐意喂招。
喂招是师父和徒弟实打实交手时留给徒弟应变的时机,以此来增进徒弟拳法拳术的体悟和应用。不过杨老头与其说是给徐意喂招,倒不如干脆直白的说成毒打。因而在徐意的记忆里,生日那天的煮鸡蛋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要给他的鼻青脸肿专门预备的。
杨老头时时教诲徐意说“打人不打脸,论人不揭短”,不过到了徐意生日这一天,则是“惯例”一般的破例要把徐意揍成猪头。
好在杨老头每每揍完之后,都会给徐意来一次加了料的药浴,还要求徐意一直浸泡到第二日练功才行。所以即便头天晚上还感觉骨断筋折,但第二天寅时起来练功的时候,非但皮肉伤基本都消下去了,简直浑身舒泰,自觉气力倍增。杨老头这个时候总是咂着一口温白开水,笑眯眯地道,“破而后立,破而后立啊,打的时候疼归疼,现在不就是享福的时候哩!对了,你小子记没记得昨天那一手,姥爷是怎么使的?”
徐意当然记得。小的时候不懂,那时只是杨老头告诉徐意,他的生日就是冬至那天。后来徐意才知道,冬至是个节气,虽然前后差不了两天,但每年的时间根本不固定,恐怕放眼整个大周王朝也没有人的生日时间变来变去。所以,杨老头怕是就为了等冬至这一天罢了。
再后来,又长大一些,跟自己这个姥爷学了阴阳五行。杨老头便告诉他,冬至这一天白昼最短,黑夜最长,为一年中至阴之日。所谓阴极生阳,所以又有一个说法,把冬至这一天叫做“一阳生”。这“一阳生”在修道、练功之人看来最为关键,因为天下所有的变化皆出自这个“一”——无论是牛鼻子讲的“一炁化三清”,还是老夫子嘴里念叨的“吾道一以贯之”,亦或是咱们拳法里的“虚无含一气”,甚至于那些外来的老秃驴们口中的“可见如来”,都与这“一”有着莫大关系。所以这“一阳”生发的好与坏,着实是修道人与练体者的不传法门。而杨老头,在这一天把徐意折磨的死去活来,也正是为了帮他锤炼筋骨。再加以特殊药浴,方使这天地之力的“一阳生”,配合体内的气血之盛衰,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于修行者最有益处。常人便是不去修行练功,每于冬至前后几日斋戒寡欲、静心养身,那也端的是百益而无一害的宝命全形之法。
徐意从小只见过杨老头这一个亲人,据杨老头说,自己是被他从一群山匪手中给救下来的。
他的父母大概是带着还牙牙学语的他回老家省亲,半路遇见了山匪。他的父母大概都是平头百姓,却不知怎的就得罪了那帮山匪,硬是从劫财变成了杀人越货。幸好此时杨老头路过此地,虽然将几十个悍匪立毙掌下,却只来得及救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徐意。
襁褓中的徐意身上挂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长生锁,没有生辰记录,只刻了一个“徐”字,所以杨老头便一直叫他“徐瓜儿”。
杨老头也是孤身一人,许多年前他曾有一个俊俏伶俐的女儿,还有几个当成儿子一般的小徒弟。
瓜儿的“瓜”,实则是隐去了“孤”字的左边之“子”。
徐意不知道爹娘是谁,自然更加不知道自己是何年何月出生的,他自小跟随这个唯一的亲人生活,他的所有见识和拳法皆来自于杨老头。
而他之所以对冬至这一天刻骨铭心,实在只是因为这是杨老头的刻意为之。
杨老头让徐意叫他姥爷,教他功夫和识字,却没有让他像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去上私塾。事实上,当前朝之时,朝堂之下为各城设有国子监舍,只有贵族富贾才有资格进学举贤。然而自大周王朝施行王道以来,“国学”之下尚立“私学”,百姓黎民才有机会接触学习“六艺”之术,各地乡村的私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诸教圣人也便在此时得以开坛讲学,广收门徒。一时间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村妇野叟习武弄文而蔚然成风。
徐意不在意这些。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姥爷既是唯一的亲人,也是自己的师父。杨老头一句话的分量,甚至要远比那千里之外的一朝圣主所说的金口玉言还重得多。
杨老头虽已年至古稀,其貌不扬而身材矮瘦,但徐意敬他如神。
冬至,麋角解,水泉动。
今天的生日与往常不同。因为今天师徒两人过手的时候,杨老头没能在徐意那里讨到便宜。但现在的杨老头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咂吧着一壶白开水,时而捋一捋那撮稀松的山羊胡,看起来反倒似乎别有些开心。
徐意很好奇的是,每每看到自己这姥爷喝白开水的时候,愣是能给他一种这把破茶壶里装的不是白开水,而是香茗陈酿的错觉。
不过今日他倒没去留意杨老头自我陶醉的神情。
其实这两年的徐意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每次过生日都被揍得鼻青脸肿。他能感觉出今天姥爷每一手出力都有加重,而且气息仍旧平稳。是以他知道,今天胜了姥爷半手,并不是因为姥爷年龄大了气力不够,而是自己的拳,一直在长进。
杨老头今日没有给徐意再做药浴,而是让他更衣后去堂屋等候。
然后,杨老头送了徐意一份礼物。
这是徐意从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即便是在自己十六岁加冠礼上都没有。
那是一块儿半个手掌大小的古旧铜牌,上窄下宽,看得出来是一副梯子样的造式。铜牌的背面是阴文“非攻”两个字。这两个字因为镀了金水,所以很好辨认。
“瓜儿啊,你刚才那一手搬拦锤使的不错,姥爷都让你打慢了半步。姥爷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拳劲儿的确没这般精纯。不错,不错。”
杨老头连说了两个“不错”,又咂吧一口白开水。
徐意颔首道,“多谢姥爷!”说罢如老树扎根,再无更多气息波动。
杨老头瞄了眼徐意,这才接着道,“这二十多年来,姥爷一直对你严苛,成年礼上按说我这长辈该送件像样的礼物——”
杨老头顿了一下,笑着问道,“瓜儿怪姥爷不?”
徐意颔首道,“自然不怪。”说完便自住口,只是望着杨老头。
杨老头弯起眼眉点点头,放下茶壶,盯着徐意缓缓道,“瓜儿啊,从今往后,你就是墨门中人了。”
“墨门中人?”徐意望着自己姥爷,不禁开口问道。
随即他把目光转到手中的那块铜牌之上。那两个镀金的铭文,此时在古旧的铜牌上格外显眼。
“非攻”。
杨老头没有急着回答徐意的疑问,“瓜儿,我从山匪手里救下你的时候,你才一岁左右。跟姥爷学拳念书二十年,从今天起,往后的路就该你自己走了。你的武道也已有成,能够作为墨家的人了。”
“姥爷,”徐意自然知道并没有这么简单,“您是说,我们是墨家学派的传人?”
杨老头没有答话,却是突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一个践步瞬间就挤到徐意身前,左手同时抓向了徐意手中的铜牌。
徐意本能一侧身,拿着铜牌的右手顺势钻到自己左腋下面,身形一闪已转到杨老头身后。
杨老头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右手向后一抄,五指如钩,同时右脚一撤步,身子也猛地翻转过来,正是本门九宫掌法中的一式坎宫蛇形反背掌。只是被这古稀老人用起来却真就像是条巨蟒翻身一般气势雄浑。
随着杨老头这一掌发出,其周身便如刮起了一阵龙卷风般呼啸声声。若是换了常人,站在其三尺以内,还没来得及接下这一掌,怕是已然会被这股纯厚罡风震伤了内腑。
不过这师徒二人惯已交手,徐意对此倒不觉得突兀。他上一式叶底藏花还未用老,身子忽的一矮,右手小臂便正磕到杨老头探向自己肋部的一爪。徐意随即一拧身,小臂只是卸力一旋,并不硬碰。便在同时,右腿小腿肚子上的大筋猛地一绷,竟发出了一声闷响,随即左脚疾向前一蹭,刚好抢到杨老头两步之间。左手攥成凤眼拳贴肋向杨老头腋下捅了过去,正是杨老头教的古意拳中一记炮拳架子。
杨老头只来得及叫一声“好”,身形拧转,右腿微欠,似是站立不稳,两股一夹,用了一式“懒驴卧道”,竟是直接坐在了曲着的左腿上。右腿已然抽离出来,向徐意的左腿迎面骨上径直蹬去。
这古意拳中的“懒驴卧道”,又叫做“懒龙卧道”,却是因“驴”字不雅,刻意换了个“龙”字。岂不知这一式的关隘正是在取“驴”之卧道的形态。老祖宗创立拳法之时近取诸物,大多皆是平时能所见所得,正暗合了“大道尚简”的至理。世间但凡四足之动物,天生皆四肢之根节伸缩极大,故而爆发力耐力极强。驴子为农人常用的家牲,故而拳式得此名。
先贤武圣仿世间灵物之体态动作,造出拳术,命名古意拳。习练得法者自然可练出如猛兽般的体力来。因此拳法中第一谨记的规矩实则是缩肩缩胯,以求达到根节筋膜鼓荡,伸缩自如的目的。
徐意自小练拳记住的第一句口诀心法,便是“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血并周身,还需筋脉鼓。”
人之一身,于自然宇宙之间,若想求得那锻体修心以达天人合一之境,必要先将自身筋脉气道打通,而后方能如橐龠一般,不止搬运周身铅汞之力,更可借天地气势之威,一气绵绵不绝,神机流转不息,能顺势而动,可见性先知。功夫至此,才算成就圣人。而圣人之上尚还有至人、真人的境界,那却并非是杨老头和徐意当下所能感悟的玄机。
奈何世间大多走拳法一路的炼体者往往只知一个顶头竖项,虚领顶劲,沉肩坠肘,敛臀坐胯。只是这规矩究竟怎么掌握,却堪堪是一知半解。故而习拳者多如牛毛,得道者稀如麟角。杨老头使出来的这一式“懒驴卧道”便极吃功夫,要练成此式,需将两胯缩至极深,方能显出威力。
此是旁话,不再赘述。却说杨老头身形一成,右臂也自下面回带,正抵住腋下徐意打来的那一记炮拳,左手却就势已兜头盖脸的劈将下来。
徐意见杨老头这一脚卷地风踢来,身子却不退反进。只是将前腿后撤,脚跟落地跺出一声闷响,似乎连这方土地都震了三震,而徐意借着一跺之力,整个人便像投石车抛出的巨石一般,雄浑之力含而不发,两手一连三记崩拳打了出去。
崩拳,一马三箭!
这古意拳中崩拳的“一马三箭”式,意在一个“疾”字,就如战场弓箭手在疾马上连射三箭。
与人对敌,身法快了,便不须管对手来的什么招式,一欺身,拳头就已到了眼前,乃是以快打慢,以攻为守的破式。
杨老头自知劈拳落空,眼见徐意撤步之时,当下便将腰力一拔,身子猛地腾空而起。双手往胸前一束,两腿仍是如剪刀夹紧般,这一跃竟直接拔到徐意头顶的高处,真似只鹞鹰冲天而起,气势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