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经年着一身西装坐在轮椅上,双腿盖了一条毛毯,毛毯上放着一本国外名著。书名是英文的,谢经年看不懂。
林斯显是个特别的人,特别到即使身患残疾,也不容小觑。他有智慧有名望有担当,心怀天下,就算没有双足支撑,也能行万里路。
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见底,不含一点儿杂质。你与其对视,脑子里的杂念都会变成负罪感。纪闲曾经说过,谢经年的这双眼睛,像极了林斯显。
《见过你的下辈子》缓缓拉开帷幕,开拍日程步步紧跟。林斯显模样的谢经年站在最前端,目视摄影机镜头,伴随着教堂里的钟声和秋季南飞的候鸟,回应观众满怀炙热的期待。
——
九月,一个多事之秋。上半旬一半还未过,微博的热搜已经换了三四轮。
热搜话题榜前三每天换着花样,从当红流量对十八线演员大打出手,到某谢氏小透明婉拒知名导演邀请。
又从知名作家纪闲与谢某某陈仓暗度的绯闻,到记者招待会谢经年接受导演公开邀请,出演《见过你的下辈子》男一号。
这一亮相让谢经年备受瞩目,微博上的粉丝也从前些天暴涨的五百万变成了一千万,有关他的话题都居高不下,流量堪比姜云,形形色色条条框框的消息也是络绎不绝。
对于纪闲和谢经年的关系,不少人都存在质疑。不是质疑消息的真假,而是质疑纪闲是否滥用私权,拿自己的作品为谢经年铺路。
对这一通莫名其妙的指责,纪闲的态度是不予理会,所谓清者自清,谣言止于智者。
她的书迷们态度也是褒贬不一,有的保持信任,有的理智客观。
除却这两种,剩下的直接开麦:作者自己的小说,爱找谁演找谁演。
谢经年唯一一条微博转发量直接达到了八位数,评论也在八位数的顶端继续冲击。
「你好,谢经年。」
这一条微博只有五个字,算上标点才七个,简短又吝啬。
谢经年关闭了微博所有消息,又打开搜索栏,输入了一个名字。
做完这些后直接将手机一关,坐在转椅上打起了瞌睡。谢经年的粉丝又开始了新一轮呐喊,自家偶像常年为零的关注突然变成了一。
那个数字像一棵孤零零的小树苗,左右摇摆,时刻警惕着****的来袭。
点开一瞧,被关注的人是纪闲。
纪闲看见这条消息后也是反手一个关注,她的关注人数和谢经年半斤八两,除了一个谢经年,再加一个姜云。
纪闲关机后在电脑前写起了新大纲,耳朵里的音乐尽数隔绝了这满城的风风雨雨。
纪闲提笔写下了几句话,约么是新小说的人设:温柔却淡漠,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一双与生俱来携带款款深情的眉眼,还有俊秀的姿容挺拔的身段。
纪闲撂下笔开始沉思,不经意的字里行间,随意几笔,透露出了一个谢经年。
又拿起笔,翻开空白一页:他就像黄昏后的落日残霞,潜藏着百转千回的余韵。可他性子烈得很,浓度堪比烧刀子,宁折不弯。
句末还捎带了一个笑脸,十分俏皮。
纪闲沉默了,谢经年对她来说是个谜。
自己和他并不熟悉,可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很了解他。这人的举手投足,包括无意之间显露的绅士风度,都在她喜欢的点上。
矛盾交织的复杂,让人无从下手。
…………
谢经年的瞌睡并没持续多久,玻璃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说是震耳欲聋都不为过。谢经年离开转椅向不远处望了一眼,还是付锦。
他让付锦去给其他人帮忙打个下手,顺便学学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换个说法,也是鬼与人之间的交流。
结果交流没学会,他花大价钱买的碟碗倒是碎了一堆。其余几个服务员纷纷上前帮忙,一片狼藉很快收拾干净,付锦手上也破了几个口子。
谢经年从柜子里翻出药箱,招手示意她过来。药箱摆在桌上,打开,瓶瓶罐罐不少。
“手伸出来。”谢经年挑起棉签,又打开其中一个玻璃瓶子,将里头的液体倒出。
“我没事,用水冲洗一下就好了。”
付锦伸出手后又下意识地缩回去,还是那个胆怯的小姑娘。谢经年摇摇头,终究有些改变,比如……声音大了点儿。
“我不想说第二遍。”谢经年将棉签一蘸,浸湿上面的花白棉絮。
那天记者招待会结束,谢经年刻意询问了姜云,关于他妹妹的事。旁敲侧击中带着直言不讳,丝毫没有打听他人往事的好奇心。
“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
“难得你对我的家事这么上心。”姜云靠在墙上,一双眼睛望向窗外,几只白色的飞鸟在高处盘旋。
“我这个妹妹啊,路过人间一回,前阵子去了属于她的地方。”
谢经年不知道姜云口中路过人间是个怎样的概念,可他看见了姜云眼中,难以言喻的悲伤。没有怀念,没有感叹,只有纯粹的悲伤。
这份悲伤谢经年很熟悉,纪闲第一次离开他的时候,就是这样。
那是一种画地为牢,不甘愿走出囚笼,一辈子得过且过的伤悲。
付锦的食指和中指上各有一道划痕,谢经年用十多根棉签才将上面的血迹清理干净,又拿起另一瓶液体,开盖后直接倒在她的两根手指上。
几个服务员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察觉谢经年的目光,又紧忙低头干活。
透明的液体淌过伤口处,随着付锦嘶的一声,谢经年直接撒上了云南白药的褐色粉末,最后将两根手指各缠一层纱布。
付锦疼的直咬牙,眼里噙满了泪水。
谢经年的睫毛很长,付锦注视着谢经年微长的睫毛,又生生将眼眶里的泪水压了回去。
“很疼?”谢经年收好药箱,不咸不淡的语气,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其他。
“嗯,很疼。”付锦点了点头,道:“你的睫毛真长,跟姜云一样。”
往事倥偬,里面既是荆棘又是甜蜜。
谢经年恍若未闻,包扎手法老练,两个小巧的蝴蝶结顺手拈来。纪闲噗嗤一笑,被绷带上的新花样吸引,回忆带来的苦涩淡了不少。
真是个温柔的人。
付锦如是想。
“我跟我哥关系很好。”付锦仰头,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映入谢经年眼里,“他说这辈子不会和太多人有所往来,朋友在精不在多,亲情一个,爱情一个,友情一个。”
“他还说,正是因为人际关系少了,所以交往才需要谨慎。这三个人需要经过日复一日地筛选,在心里头过滤千八百遍,才明白值不值得相交。”
付锦又将头低下,“可我做错了事,在阳间的时候净给他添乱,在阴间又学了勾魂摄魄,现在更是变得不堪,连占人肉身改人容貌都做得出来。我真是……罪大恶极。”
谢经年没吭声,许是阴间待的久了,付锦完全没有他在姜云梦中看到的那样,一身白裙子如同亭亭玉立的丹顶鹤,满是骄傲与活泼。
虽然是他假扮的,那也要根据当事人的回忆,才能模拟得出来。
现在的付锦,更像是一只自卑的刺猬,胆小如鼠,没有明目张胆的勇气,也没有理所当然的自尊。
“你曾经给他寄过一封信。”
“是的,啊!我忘了你还是经年信曙的主人。”付锦摆弄着手指上的蝴蝶结,很好看,就是颜色比较惨淡,不是她喜欢的。
“我给了他一个梦境,他在梦里对我说了一句话。不,不是对我说的,是对你。”
“他当时说……”谢经年回忆起那天深夜,姜云和付锦在梦里相见,明知是梦境,却还要向他奔跑,拥抱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为你而活,却不会为你而死。”谢经年重复了一遍那句话,两人的声音似是重合,与另一端遥相呼应。
付锦温温柔柔地笑着,最后也禁不住红了眼眶,眼泪打在蝴蝶结上,怎么也止不住。付锦想擦干净蝴蝶结上的水渍,手指触在上头,轻轻一拽。
栩栩如生的两只蝴蝶化作平庸的白色,随着女孩儿的唐突和鲁莽一起归于虚无。
谢经年收起桌上的瓶瓶罐罐,松了心结的厉鬼,终究要回到来处。再经历一番小惩大诫后,投胎转世,寻找新的归途。
付锦消失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阴曹地府。那具肉身也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谢经年打了个响指,钟表上的指针倒退,窗外白昼与黑夜交替,树影婆娑。
又一声响指,一切照旧,唯独少了付锦这个人,还有她存在的痕迹。
执念太深终有一劫,还好,有个完整的结局。这家咖啡厅不会受到外界任何影响,来到这里的人只会记着馆内的咖啡。
出了这个大门,他们会八卦娱乐圈里的大新闻,包括谢经年在网络上的种种。进了这个门,外界的记忆转换另一个方向,浓郁的色彩被光照映射,变得单薄。
仅此一门相隔,暗藏黄粱一梦。
谢经年给姜云发了个短信,字还没打完,一通电话先过来了。是个未知号码,谢经年接通,对面声音断断续续的,还有一些信号紊乱的电流声。
“老板,我可能要请一个长假,一个多月够呛能回来,您要是急着用人,就再招两个吧。”
“好。”是前段日子请假的服务员小刘,谢经年不甚在意。这么多年,在这里的员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的开完工资不打一声招呼直接离开,还有的放了两天假后再没回来。自动离职的人很多,这种提前打过招呼的反而成了异类。
电话挂断,屏幕又回到了短信的页面,刚刚编辑完的几个字,还没来得及发送。
「经年咖啡厅,付锦走了。」
短信发过去没到五分钟,那边直接回了个电话。谢经年想也不想就挂断,他现在又困又累,记者招待会刚过没几天,上午刚刚拍完三场戏,夜里还有工作,身兼多职难上加难。
“我这个妹妹啊,路过人间一回,前阵子去了属于她的地方。”
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我把自己的爱情给了她,她走了以后,这份爱情也跟着就地埋葬了。”
谢经年摇摇头,他对付锦还是有所隐瞒。但他不觉所谓,也为什么心虚的负疚感。
多管闲事本就不在他的管辖范畴。
姜云心不死,直接开了辆车赶过来,帽子一戴口罩一蒙,偏爱红色风格的T恤也换成蓝色,蛮像样的一个伪装。
“她走了?”姜云明知故问。
“嗯,走了。”谢经年有问必答。
两人沉默良久,就在谢经年快睡着的时候,姜云开了口:“陪我出去走走吧。”
谢经年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头嗡嗡作响,最后还是认命一般跟着出门了。
若是以往,他断然不会跟着姜云走出来。他和纪闲的亲戚关系,可以帮助自己获得更多有用的情报,以便进一步了解这一世的纪闲。
海边是个好地方,心情愉悦的时候来这里观赏四面辽阔,心情悲愤的时候来这里疏通心中郁塞。谢经年喜欢大海,尤其是海边飞舞的白鸽。
“我平生只与两种人打交道,一种是极度渴望的朋友,另一种是不得不来往的路人。”
姜云递给谢经年一罐可乐,等人接下,又打开自己手中的易拉罐。啪地一声,手指上多了个铁环。
“前者我只认定三位,亲人爱人朋友各一位。除了纪闲,我举世无亲。除了你,我无人可信。”姜云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那个易拉罐铁环。
姜云把手指上的易拉罐移到手心,狠狠握住,直到锋利的边缘刺痛掌心上的纹络,才缓缓松开,“除了付锦,无人值得我爱。”
姜云的人生一直都是一帆风顺。
家庭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优秀的外貌让他在校园里备受推崇,属于男女通吃的那种类型,这一路走来顺遂无比。
付锦出现的时候着实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吓,没有一点儿惊喜的那种惊吓。
姜云的父亲姜柏年把这个女孩子接到家里,还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姜玉锦。
没给姜云母子任何适应的时间,也没有提前商量过,完完全全的自作主张。相当于凭空添了个陌生人,你还要被迫和她做家人。
吓归吓,姜云对姜玉锦的态度可谓是一般般,属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
在这个亲兄弟明算账的现实社会,前脚恩恩爱爱举案齐眉的夫妻后脚都能说散就散,满嘴体面。感情这东西难能可贵,姜云懒得分出一部分给这么个对他来说多余的人。
两人在同一所学校,偶尔擦肩而过,从未有过切实的交集。姜玉锦阳光开朗,对待同学又很热情,喜欢她的人不少。
姜云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他这位名义上的妹妹被各路妖魔鬼怪当众告白,不是抨击他们的长相,是嘲讽他们的智商。告白的方式一个比一个土,有的甚至买了一地玫瑰,当场跪地求婚。老掉牙的表白,姜云表示自己小学的时候就不用了。
关键是有热闹,不看白不看。
姜玉锦当众拒绝了来自大庭广众的表白,对此姜云心里微微有些诧异,今天这哥们远比之前那几位牛鬼蛇神好太多了,无论是长相,又或者花钱的大方劲儿。
这一地的玫瑰花儿,没有一千也差不多八百支。姜云瞬间觉得地上红彤彤的一片,每一朵花瓣都相当于一张百元大钞。
姜云还来不及痛心疾首,衣服袖子直接被人拽着向前走,要不是反应快,一个踉跄加跟头绝对避免不了。姜云甩了甩胳膊,姜玉锦这丫头年纪不大,力气倒是不小。
周围熙熙攘攘,大半目光都定格在他们身上。一个被扯着向前,一个低头横冲直撞。眼瞅着要撞门上,姜云伸出胳膊一挡,刚好截住姜玉锦即将撞过去的额头。
这一下不轻,胳膊肘与墙体亲密接触,还附加摩擦技能,破皮是免不了。
小丫头这才堪堪止了脚步,一双眸子里满载着盛气凌人和娇纵顽劣的光。
“这些天的事情,你都看见了?”姜玉锦以前嚣张跋扈惯了,说话都带着高高在上的腔。
“呵。”姜云一脸讽刺,也不知道这寄人篱下的臭丫头,哪里来的傲气凛然。
“姜云,你呵什么?”
“我在呵你,小丫头,寄人篱下就别端出心比天高的姿态。还有,以后少跟我套近乎,咱们不熟。”姜云说完这句话,直接头也不回地走出学校大门。
好好的心情被这档子事破坏了,就连阳光明媚的天气,在姜云的眼里都像是多了一层乌云笼罩。
姜玉锦咬了咬嘴唇,对姜云那句寄人篱下心比天高不敢苟同。被收养不代表就要低声下气,一时的起起落落不代表永久。等自己日后有了赚钱的能力,也会想法设法报答养育她的二老。
一前一后进了家门,气氛沉默压抑,姜柏年想方设法地调节,除了姜玉锦附和两声,剩下那对母子没一个买账。
姜柏年也开始沉默,从小锦住进来那天开始,这个家就没了笑声。往日的欢声笑语历历在目,姜柏年开始喝起闷酒。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么?不该为了报恩,把老战友的女儿接到家里?
饭后各回各房间,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破罐子破摔的吵架声,母亲的哭喊父亲的无奈,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姜云坐在地板上,后背紧紧贴着木门,就这么在乌烟瘴气的背景音中,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晨,姜云和姜玉锦同时走出房间,一个眼睛通红像是哭了一宿,一个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彻夜未眠。
哭了一宿的是姜玉锦,彻夜未眠的是姜云。大早上的,两个家长都不在。
姜云去厨房煮了两碗粥,又煎了两个荷包蛋,厨艺一般,勉强能下口。
姜玉锦喝粥时忍不住呜咽出声,原来自己心中坚定着那份来日方长的报答心思,是一种极其可笑的行为。自己的到来已经破坏了这个家庭的安稳,如同一个堂皇入室的第三者,还带着自以为是的清高孤傲。
姜云心里也不好受,突遭变故的姜玉锦比他还要小几岁,有些东西不是她可以选择的。这些日子的冷暴力,小丫头受的伤害不比他小,说不定心里头还一直无声谴责自己是个扫把星呢。
两人没说一句话,一起出了门,一起迈进学校。姜云主动替她拿了书包,一路送她到班级。有些东西冥冥之中,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晚上放学,两人一起吃了街边的麻辣串。依旧一言不发,却没之前那么生硬了。
迈进家门,将书包放进客厅,桌子上一本显眼的离婚证让姜云心凉了大半截。怕自己看错了,又上前翻开,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多回。
这个家就这么散了,母亲拎着行李箱出门时,看向自己的目光满含不舍。父亲垂头丧气地喝着易拉罐装的啤酒,桌边烟头堆了一根又一根。
这一刻,姜云应该是恨姜玉锦的,因为她的缘故,导致自己不再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他又莫名地心疼这个丫头,家里什么情况,他比谁都清楚。
姜玉锦来之前,他们就已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只不过碍于自己的原因,还没走到离婚的份上。姜玉锦的到来,只是给他们离婚的导火索上加了根火柴,多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借口罢了。
可怜这个女孩,怕是要因为这件事,心里自责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