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经年手上的烟伴随着缓缓上升缭绕四周的雾气越来越短，最后细杆燃尽开始灼烧潜藏其中的黄絮。谢经年又将其捻灭，指尖一弹，丢进了桌边的白瓷烟灰缸。
“咔……”这是导演喊了停。
谢经年闻声急忙拿起桌上的水瓶拧开盖子灌了两口，水滴从嘴角流出，一路顺着脖子淌至锁骨。他不太会抽烟，没有压力，也没有心情差的时候，烟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生离死别前的最后一支烟，男主角怀揣着必死的决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谢经年试镜的时候没用烟嘴，为了达到一个真实的效果，一盒烟最后只剩下了两根。肺里进了一大团难以磨合的气体，谢经年被呛地直咳嗽，就连喝水都不管用。
纪闲一直观察着谢经年，尤其是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似是含着世间最冷冽的潭水，深邃冷漠，又有宇宙尽头最晦暗的颜色。演员千人千面，哪怕上一秒还在痛哭流涕，下一秒又还原成了格式化，面无表情。
纪闲很少在同龄人身上见过这种寡淡，除了天生不善言辞才会让人觉得略显高冷做派，谢经年明显不符合这一点。他是可以保持风度与距离，然后与人款款而谈。纪闲是个写小说的，灵感都是来自于生活，除了过硬的文化知识储备，还有超越常人的观察力。这种观察力精确到别人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她就能揣测出这人是个什么样的脾气秉性。
纪闲还发现一个特别奇怪的细节，谢经年试镜的片段里穿插着一个回忆，男主和女主前世今生亘古不变的情意。他在回忆的那几秒恍若深陷其中，嘴角不自觉上扬，虽然很浅。等到回忆结束，纪闲发现谢经年与她对视，那一眼深长悠远，是在看她，又好像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试镜到这里算是结束，谢经年提起自己的黑色外套走出大门。四处张望的经纪人见他出来急忙上前一阵嘘寒问暖，又偷偷透过门缝往房间里瞥，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鬼鬼祟祟的。”谢经年穿好外套，毫不客气地评价一句张子卿此时的做派。
“我这不是怕他们给你穿小鞋么。”
张子卿扁了扁嘴，他在外头担心坏了。之前那个找麻烦的姜云可是有一堆拥护者，包括里面那位导演都对他青睐有加。再加上那位大作家也和姜云关系不一般，之前还挽着手，姜云直接称呼她为闲姐，明显是一家子。就算不是亲的，那也是熟的。
“别想那么多了，一起吃饭吧。”谢经年揉了揉小经纪人的头发，一头松软的黄毛被他弄得乱糟糟。
张子卿对谢经年的蹂躏完全没有脾气，猫也是挑主人的，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他早就急眼甚至于破口大骂了。
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属于两辈子的至交好友。这个情况只有谢经年自己知道，另一位当事人，恐怕说了也不会信。毕竟，投胎转世距离他们太过遥远，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记得。
“我想吃火锅。”张子卿摸了摸肚子，大夏天吃火锅，他是真不怕被热死。谢经年点头同意，两人打了个车去了附近一家火锅店。
一进火锅店，张子卿顿时觉得毛孔舒畅。店里冷气开的足，刚刚还在外头汗流浃背，现在正好缓冲一下。先热后冷，舒爽到了极致。谢经年没什么感觉，一年四季都是那几件搭配，感觉不到冷和热。
两人找了个包间，位置是张子卿选的，他知道谢经年喜静，受不得喧闹。公司里的人经常拿他打趣，说他骨子里全是文人的书卷气。
菜都是张子卿点的，两个人吃不了多少，肉选了两盘。蔬菜挑了一大堆，这东西一过水就剩不了多少，也是看着量多，其实没多少东西，垫肚子都不够。
酱料是自己调的，谢经年吃不了辣和酸，思前想后，只舀了一碗芝麻酱。他没什么胃口，脑子里头全是事儿。
今晚还要给姜云托梦，那位寄信的姑娘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谢经年对这位迟迟不渡彼岸的女生好感欠佳，生老病死见过太多，包括那些执着长情的，大多接受不了自己死去的事实，还有为了阳间遗存的执念，怎么都不肯喝孟婆汤。
这种人在谢经年眼里就是看不清现实且自欺欺人那一类，总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在阎王殿里哀求几句，或者在奈何桥上倔强地跪两天就会让高位者对他们动恻隐之心。
哪有那么容易？阴间法度严明，一点儿不输于人间。若是真想被网开一面，除非他们把地狱一到十八层的酷刑都经历一遍。之前那些人自恃情比金坚，却在地狱一层的刀山火海处便停下了脚步。至今为止，没有一只鬼真真正正行走过这一遭。
人生不是电视剧，没人会陪你演戏。那些为了爱情下跪又淋过一场大雨的人，在变成鬼后可能又是另一副模样。抛却人的喜怒哀乐，残存鬼的虚伪暴戾，待到一切妄念消散，最后净化成一缕魂魄，散落人间投胎转世，变成另一个人。
谢经年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游走在世界各个角落，每一处通往黄泉的路上都会有他的身影。他是个人，一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会生病会受伤会流血的人，可他唯独不会死。谢经年有时候会问自己，一直都不老不死，那还算是个人么？
“子卿。”谢经年的筷子一直戳着碗里的芝麻酱，“你说，一直不老不死行走在世间的人，真的算是个人么？”
这个问题他在上一辈子也问过张子卿，细数不过二百年，到处都是硝烟炮火。那时候张子卿浑身是血，他是被战争残害的孤儿之一。可惜，张子卿来不及回答就已经失了全部力气，一整个身子摊在谢经年怀里。谢经年眼睁睁地看着张子卿的血越流越多，最后彻底没了呼吸。
也是从两百年前开始，谢经年明白不能和别人有任何过多的牵扯，羁绊对他来说就是个累赘。也许是缘分未尽，又或许是碰巧了，这辈子混进娱乐圈的边缘，张子卿又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的经纪人。
上辈子他叫什么？谢经年已经记不清了。对他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二十年，对张子卿的前世来说，是从生到死。
“他会流血么？”
“会。”
“会受伤么？”
“会。”
张子卿一拍大腿，道：“那当然是人，会受伤会流血，你不能因为人家寿命长了些，就说他不是人啊。”
“……”谢经年嘴角上扬，随后用咳嗽掩饰：“咳，我就那么一问。”
…………
回咖啡店后照例嘱咐了员工几句，和平常一样，类似于路上注意安全，明天别迟到的陈腔滥调儿。谢经年以前没这个习惯，开店招人都是拿钱说话。后来员工换的太过频繁，有大半原因都是因为他这个老板没有人情味儿。
因为这个，谢经年还去买了几本关于人际交往的书籍。其他的太复杂，谢经年勉强记住了一两句：适当地在言语上关心两句，可以增进彼此交流情感。切记真心，以诚待人。
学以致用是谢经年的优点，从那以后，咖啡店的员工越来越稳定。资格最老的咖啡师，已经在这里干了快三年。
店里的人全部走空，谢经年照旧将大门上锁，又把所有的电闸关闭，在一片黑暗中点燃一只油灯。这次他没跺脚，手背儿随意寻了个桌面敲打两下。小木门伴随着黑黝黝的影子凭空出现，黑雾缠绕的小路上静候一抹纯白色。
谢经年坐在吧台内的黑色转椅，脊骨紧紧靠在椅背儿上，坐的端正笔直。那盏油灯被他持在手上，谢经年轻呼一口气儿将它吹灭放回吧台上。灭了火的烛心腾起灰白色的烟雾，昨夜被烧毁的那封信上的内容在空气里显了形。
这些字一个个钻进谢经年的胸口处，一直到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完全没入他的身体里。
谢经年的双眼紧闭，头靠在椅背上，胸口没有起伏，鼻尖也没有呼吸，如同死人一般。
…………
谢经年的魂魄在姜云的梦里，梦境中，他变成了姜云的那位故人。
“小锦？”
姜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谢经年转身，透过姜云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长发披肩，标准的瓜子脸，还画着淡妆，穿一身漂亮的白裙子。谢经年有些印象，之前找阎王借阅生死簿，大老远地看见她在奈何桥头站着。
他对这女孩不怎么好奇，奈何孟婆那女人总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地。顺耳一听，就有了几分印象。
“姜云，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谢经年的声音也变成了那个女孩子，轻快明朗，十足的少女音。
“小锦，我很想你。我一直努力活着，努力不让任何人看出难过，今天我还捉弄了一个没出息的小龙套。我有努力活着，可是我想你。”
谢经年一个踉跄，被捉弄的那个龙套，没猜错的话就是自己了。能被当红明星评价一句没出息的，除了谢经年貌似没有第二位了。明星就是明星，演技一流。白天姜云那一出胡搅蛮缠的表现没露一点儿破绽，完全看不出这人心中竟有如此大的郁结。
“我也很想你。”谢经年耐着性子劝解，现在他要发挥一下自己的演技，演一场劝说浪子回头的戏码。虽然本质上有点儿区别，可也差不多。
“路还很长，我希望你可以一直走下去，下一个世纪我们还会再见的。”谢经年模仿着小锦的口吻，以前从来没这么麻烦过，都是三言两语直接搞定。这要是在片场，完完全全靠演员的临场发挥，还是没剧本的那种。
“小锦，你当初问我为什么而活，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知道这是一场梦，我能分得清梦境和现实，我也知道你不是她。”姜云上前几步，伸手想要抱住小锦，手指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不为来世不为死，我活着为了世上每一片风景，每一场花开花落，每一条涓涓细流，每一本童话，甚至于你见过的每一个我。”姜云又上前几步，胳膊虚环，拥着一个碰不到的灵魂。
“我为你而活，却不会为你而死。”
姜云的话语一落，四周开始变得空洞，“小锦”的灵魂开始消失。当事人变得通透明朗那一刻，就是他的使命完成时。这次行动累人又麻烦，结果还算是有些意义。
转椅上的年轻人胸口开始有起伏的弧度，平稳的呼吸声传递着一个即将醒来的信号，一直到他的双眼慢慢睁开。
…………
次日凌晨，这夜还算安稳，没有白鸽也没有阎王爷的传唤。谢经年也是偷了个清闲，准备一觉睡到员工们上班。貌似除了咖啡馆，他也没有一个像样住的地方。养鸽子需要钱，这帮祖宗们身份金贵，一般的鸽子食儿还看不上眼，饭量还特别大，导致谢经年多了一笔不菲的开销。
经营咖啡馆赚的钱都用来给员工开工资和买鸽子食儿了，他自己没有用钱的地方，每个月除了生活日用品，连件衣服都懒得买。通常都是两三套纯黑色风衣衬衫换着穿，脏了直接扔洗衣机里滚两圈。
小木门和油灯以及那条凭空出现的小路，都会在清晨日出的时候消失不见。况且除了他，也没人会看见此等骇人听闻的东西。
手机铃声嗡嗡地，谢经年一直有开震动的习惯。铃声花样繁多，几年前因为一次瞎摸乱选的设置，导致来电时响彻剧组的一声忐忑至今闹得人心惶惶。谢经年当时都忘了什么时候搞得铃声，也觉得丢脸，干脆把手伸进口袋里一握，报废了一个手机。
后来有点儿选择困难的谢经年干脆放弃了全部铃声，直接将手机开了震动和勿扰模式。
睡个好觉的心愿被打破了，谢经年不甘愿地接起电话，压抑着自己的起床气，嗓子有轻微的沙哑：“喂？哪位？”
“谢哥，是我子卿，你还没给我的电话号设置备注？谢哥啊你不能这样，我以为普天之下就咱俩关系最好，结果我连个备注都没有？”
被张子卿的声音吵得头疼，谢经年语气又冷了几分：“什么事？”
“见过你的下辈子！选演员结束了！有你啊谢哥，不管是龙套还是配角，咱们都能露个脸，到时候适当的营销一下，火一把不是问题！”张子卿对于让谢经年火起来执着得紧，不同于一般经纪人和演员，张子卿将这个目标定成了毕生的理想。
“有病。”谢经年挂断了手机，这觉是睡不成了。外套搭在椅子上，谢经年走到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面有他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还有一张床。布置的还算精致，收拾的也干净，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窗户，常年一片黑暗。
按理说这种屋子潮湿情况在所难免，这间却是干燥，时间长了还会感受到一股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房间里飘着熏香，熏香里裹携着陈年松木与冷泉。
谢经年换了身衣服，洗漱完后走下楼。还有一个小时那几个孩子就该上班了，姓刘的小服务员请了几天假，家里办喜事，谢经年准假后还特意发了个四位数的红包过去。对话框里的消息停在了小刘一连串感谢的表情包中。
服务员和咖啡师陆陆续续进店，谢经年顺嘴跟他们说了小刘请假的事。众人听见小刘家要办喜事，瞬间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讨论起来。谢经年也由着他们，交代了一些工作后门口响了几声车喇叭的提醒。
谢经年套上黑色外套走出了店门，张子卿在驾驶坐上，车窗打开冲他招手。谢经年走过去坐上副驾驶的位置，一路上都是昏昏沉沉的状态。
“谢哥你没事吧？精神不太好啊，昨个儿熬夜了？”张子卿注意到谢经年脸色很差，惨白惨白的毫无血色，有点儿吓人。
“没事，好好开车。”谢经年依旧闭眼，面上毫无波澜。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越来越多，那句没事显得毫无说服力。
“谢哥，要不然我送你去医院吧，导演那儿我去说一声，能安排就安排，安排不上就换人，身体最重要。”张子卿不死心，谢经年这么难受，一点儿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他还记得上一回谢经年说没事的时候是某个电影杀青，当天晚上开了庆功宴。谢经年作为男二也要在场，白酒是一杯接着一杯，里面还掺着啤酒洋酒，菜没吃多少。最后等张子卿打车送他回去，下车那一瞬间直接立在路边儿开始吐血。张子卿被吓得魂飞魄散，叫了救护车把人送进了医院。
“闭嘴，开车。”谢经年有些火大，难受的同时还要忍受旁边人的叽叽喳喳，吵的头越来越疼。
张子卿顿时觉得委屈，这关心人还关心出错来了。多说多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脚油门开到了昨日试镜的地方。谢经年下车的时候还有些晕，进大楼前先买了瓶冰水让自己清醒清醒。
试镜的结果还没正式公布就开始流传各种小道消息了，原本内定的男主角突然退居到男二，男主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担任。这消息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谢经年坐在一个角落里也不去参与，轮到谁也轮不上他。
昨夜托梦的后遗症有些大，可能是在同一人的梦里待的太久，灵魂和身体的契合度降低，需要些时间融合。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唯一能解释的，可能是那姑娘寄了信后依旧没入轮回的原因。
姜云和纪闲一起过来的，两个人携手同行，在谢经年眼里分外刺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万一这一世自己和她相遇的太晚，纪闲有了男朋友怎么办？况且姜云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么？那姑娘在奈何桥上孤孤单单的，姜云昨个儿刚在梦里和“小锦”相会。
谢经年越想越头疼，也难怪姜云没一点儿悲伤，女朋友去世这么久，另结新欢也不是没可能。可那个新欢，为什么偏偏是纪闲呢？谢经年接着闭目养神，心情不是特别好。
姜云和纪闲一进门就开始四处打量，人群被他们的目光翻了个底儿朝天，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谢经年。
“你要不要去打声招呼？”纪闲胳膊肘捅了下姜云，忍不住出声询问：“我可是听说你俩以前关系不错，昨天那点儿小矛盾用不用你小姨我帮忙调解调解？”
“得了吧，我俩没那么熟。还有啊你才比我大几天？成天以小姨自居也不嫌害臊。”姜云小声怼了纪闲两句。
“得了吧，年龄小怎么了？辈分在这儿你赖不掉！昨天那声闲姐我既往不咎，再有下次没大没小的，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纪闲笑出声，“行了，我先去找导演，你去看看你朋友吧，他好像不太舒服。
人生在世不过一百载，爱情你给了小锦，亲情给了我，友情可要慎重一些啊，别等年纪大了再回头，发现连一个关系好的朋友都没有。我看谢经年就可以，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我看你是外貌协会磕多了，看见好看的就挪不动腿。”姜云颇为不屑，“谢经年这个人，我一直把他当朋友，虽然中间空缺了不少大好时光。可我也是要面子的，让我拉下脸主动跟人示好？别想了，这辈子没可能。”
纪闲不以为意，拍了拍姜云的肩膀让他好自为之。导演刚好在门口喊她，准备和她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姜云双手插兜，似是漫不经心走到谢经年旁边坐了下来，一直紧跟着他的那个经纪人不知所踪。谢经年察觉到有人坐在旁边，努力睁开眼睛迷茫地打量，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是姜云。
“不陪女朋友么？”谢经年随口一问，他这句话里还有几分试探的成分。
“嗯？你说谁？”姜云摸不着头脑，若是女朋友的话，估计他得下去才能作陪。
“纪闲啊，她不是你女朋友么？”谢经年问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揪的紧，表面上是闲聊的问话，实际上有多紧张，只有谢经年自己清楚。
“那是我小姨，我妈的亲妹妹。”姜云笑了，感觉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一起吃盒饭的时候。
姜云没发现自己回答完和纪闲的关系之后，谢经年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反应。他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和谢经年之间会演变成一种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当我小姨夫的关系。
可这些都是后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