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时分,一轮金日高悬于空,散落金辉无数。
泥家村的一条幽静小道上,远远望去,两道高大身影无声对峙。
不远处传来几声蝉鸣,分明是烈日炎炎的天气,却裹着令人生寒的冷风。
陆迟背脊上的冷汗早已湿透,捧着装满猪肉的瓷碗,一时无措。
待看清他的模样后,朱哥只是皱了下眉头。
“你什么时候回村里的?”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太大。
陆迟心里慢了一拍,下一瞬却生出急智。
“俺......俺被你们骗到那座山里,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从朱哥的这声疑问出发,他瞬间就回想到了,两天前仍在泥家村时的光景。
首先,朱哥并不知道一号的存在,甚至真将其视作出自泥家村的大学生,也就更不清楚他是谁。
再加上先前,从偷听朱哥那伙人的谈话中得知,那五人根本不清楚这两天所发生的种种。
须臾间,理顺这些可用信息后,陆迟稍稍放下心来。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了。
见朱哥没吭声的意思,他开始胡诌。
“那个小胖子好变态,叔叔你是不知道,他让一条好凶的狗跟那个女孩搏斗,我才能趁机跑掉。”
大男孩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额前还有不少汗珠滚落,朱哥心中疑虑褪去不少。
对于正常人来讲,经历了那种奇特的遭遇,不产生后怕感反而不合理。
何况,泥家村里的人口虽不算多,但朱哥本就不认识几个。
“那个女娃娃呢?”
“啊,她被那个小胖子带走了。”
朱哥微微点头,上前拍了拍陆迟的肩膀。
“回来了就老老实实的,记住别跟其他人讲这件事。”
言外之意,是要放他走了。
他犹豫了下,决定多套点话。
“叔叔,那个女孩儿是不是哪得罪你了,你们为什么......”
霎时沉下脸,朱哥打断道,“小屁孩儿没管那么多。”
可陆迟不依不饶的,神色间带着份少年人独有的天真。
“叔叔,要不我给你钱,你们别为难那个女孩儿。”
朱哥只是神色古怪的盯着陆迟,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他眼里,陆迟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年,听到这异常天真的言语,难免生出一丝打趣念头。
“这样,你给我五十万,我就不找那个女娃娃的麻烦。”
事实上,他只想让陆迟知难而退,做他们这行的人,一旦接活,守信以及从一而终向来是第一准则。
听到这里,陆迟终于能确信朱哥这伙人只是收钱办事,完全不知实情。
他却有些想不明白,因为不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幕后人完全没必要雇朱哥这伙人。
其意义何在?
短短片刻,他想不到太多,随口回,“能分期不?”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朱哥黑下脸,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给老子滚!”
既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且传达了何晚已被小胖子带走的信息,陆迟心满意足转身离去。
才走出几步路,身后却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你等下。”
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陆迟回头,故作疑惑看向朱哥。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陆迟暗自松了口气,“啊,这个是俺婶送的猪肉。”
“刘大婶?”
虽很敏锐的嗅到一丝不妙,陆迟想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就算摇头否认,朱哥也能自己去求证。
见他承认,朱哥忽然眼神一凛,携着一道劲风向他飞奔而去。
下手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有那么一瞬间,陆迟很气。
他觉着,自己肯定是因为捧着瓷碗影响了发挥。
否则,必定能跟眼前人来一场激烈碰撞。
可事实上,他被瞬秒了。
即使他反应很快,情急之下也只能稍稍侧过身子,手一颤,瓷碗瞬间掉落下去。
两天前曾被小胖子捅过一刀的伤口,霎时迸裂开来,白纱布顿时见红。
电光火石之间,朱哥一手持着未拔的短刀,一手拖过瓷碗,没有让其跌落在地。
虽不明白朱哥突然发难的缘由,但在陆迟脑海里不停回荡着几个字。
暴露了。
烈日之下,汗水混杂血迹,一股说不出的疼痛充斥脑海。
陆迟强忍着腹部传来的不适,一言未发。
“你在说谎。”
说话间,朱哥磨了磨牙,“我很不喜欢别人骗我。”
似看出陆迟眼底的不解,他声音冷了一度。
“刘大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尖酸刻薄,一毛不拔,能送你这么多猪肉,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她唯一,对茅草屋里的那个小孩子很好。”
几滴血在无声中坠落,压红了一片野草。
朱哥淡淡瞥了眼,沉声说,“直到现在,你也很冷静。”
根本不像是一位普通农家少年,所能拥有的冷静。
“你根本不是泥家村的,而是来救那个女娃娃的人。”
“现在想起来,先前你说过的那些话,只是想故意诱导我。”
“早上那会儿,你应该就躲在茅草屋的隔间里。”
“可能,那个女娃娃当时也在。”
一边说着,朱哥缓缓抽出短刀,溅出不少血迹。
“带我去找她。”
或许是手法问题,在抽刀的同时,陆迟没有感觉到多大疼痛。
但他心里,却是真的气。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抠门与善意,也能成为一道致命的破绽。
腹部传来的阵阵疼痛没有让他分神,既已成定局只能寻求如何补救。
思索间,在他脑中瞬间蹦出了一道念头,一个仿佛毫无价值的信息。
朱哥还蛮节约粮食,值得学习。
在那种情形下,还不忘抽出精力保护瓷碗不摔。
及时撇去这道杂念,陆迟深吸了一口气。
短短两天的时间下来,他对幕后人的行事作风也有一定了解。
以那人风格,不可能设一场无解的死局。
既是一场严谨的游戏,就总有其攻略方法,静待发觉。
理智告诉陆迟此时必须静下心来,可绞尽脑汁,他也未曾想到破局的方法。
既然如此,只好力求独自承担。
陆迟深吸一口气,神色犹疑,“我要是告诉你,你真能放过我?”
见朱哥点了头,他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挣扎和愧疚。
“好,我的确是来救......小姐的,其实我是她家司机。”
“一开始在村口,我俩就发现了你们的那辆车。”
“后面趁你们进村吃午饭的空档,她去扎你们的轮胎跑路,我留村里当诱饵拖延时间。”
“你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乍听之下,好像还蛮有道理。
陆迟故意说出这句话,还有一层含义在里面。
想潜意识诱导朱哥,自己只是个诱饵般的存在,根本不重要。
“你今年多大?开过几年车?”
“十八,驾龄......从毕业走入社会算起,应该快八年了吧。”
朱哥神色古怪的打量着陆迟,后者看上去还真挺老实,仿佛说的皆是大实话。
平心而论,陆迟看上去并不像十八岁的少年郎,加上近日奔波,脸上多了份沧桑感,若说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才更符合。
朱哥沉下眼,突然抚过陆迟的伤口,疼的他撕了声,一脸龇牙咧嘴的。
“别......疼疼疼,我说实话,这次真是实话。”
陆迟缓了缓,脸上的畏惧感惟妙惟肖。
“其实她真去扎你们轮胎了,但是没跑路,就躲在你们车底下。”
似乎,更符合逻辑了。
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朱哥沉吟了下,磨了磨牙。
“我们有个备用轮胎,你说,如果换轮胎的时候......”
陆迟直接打断,很老实,“啊,所以我劝她最好把四个都扎破。”
那样的话,根本就生不出换轮胎的心思,也就没机会注意车底下。
朱哥霎时黑了脸,下意识握紧拳头,青筋直冒。
烈日高悬,不远处传来几声蝉鸣,婉转悠长。
陆迟默默瞥了眼深思着的朱哥,不确定有没有忽悠到位。
但眼下,他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思索了半响后,朱哥显然不吃他这一套,直接上前钳制住他的行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管你说的真与假,我们......”
“先去茅草屋看看。”
......
“姐姐你们来的再早点就好啦,前天我们村里的篝火晚会,可好看啦!”
筱筱话很多,不时冒出几句。
但何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对所谓的篝火晚会提不起什么兴趣。
似想到了什么,别过头望向门外,眉头不自觉皱起。
他怎么还没回来。
怔愣之际,耳旁忽地传来筱筱饱含惊喜的声音。
“哇,姐姐你快看,好漂亮的蝴蝶!”
一只说不出品种的蝴蝶正于门前飞舞,体态轻盈,翅膀上的花纹交错着,鲜明又暗淡。
筱筱拉上何晚的胳膊,眼里如繁星点点。
“姐姐,我们去抓蝴蝶好不好?”
还未等到回应,她有条不紊地说,“我们把它抓住,然后再放掉好了!”
似被她话语中的天真所触动,何晚点了点头。
可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是极易破碎,历来如此。
在抓蝴蝶的途中,筱筱因下手不知轻重,将那只蝴蝶的翅膀折断了一只。
手掌托起仿佛奄奄一息的蝴蝶,筱筱一双大眼睛里泛着泪光,小脸带着慌乱。
“姐姐......它,它是不是要死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折翼的蝴蝶反复挣扎,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见状,何晚轻声安慰了筱筱几句。
“可,可它飞不起来了怎么办呀,要怎么回家呢?”
“要是......家里还有个宝宝在等它,它们两个是不是永远都见不着了?”
何晚怔了怔,没吱声,低眸看进筱筱眼里,里面蕴含着焦急不安,还隐隐泛着泪光。
半响,茅草屋内一阵沉默笼罩。
小孩子的悲伤来得快,去得更快。
须臾间,筱筱动作轻柔的将趴着的蝴蝶放在了木桌上。
她在很认真的思考,要将蝴蝶葬在哪呢......
“我想到了!姐姐,等会儿我们去把它放在牡丹花旁边好了。”
心知这蝴蝶离死还远得很,何晚顺着她的话说,“为什么要葬在花旁边?”
筱筱腼腆一笑,像个即将上台表演才艺的小女孩儿。
“呐,不是有句诗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何晚:“......”
当陆迟被朱哥挟持着来到茅草屋,听到的就是这么一段话。
两人面面相觑,不禁为小姑娘的天真相视一笑。
下一秒,却突然醒悟过来......
哦,他们是劫持者和人质的关系,不能笑。
而自打两人进屋后,何晚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一度。
只因,陆迟腹部处渗透的血迹太过显眼。
朱哥略微扫了眼屋内,言简意赅。
“女娃娃,跟我走,我就不会为难他。”
话毕,陆迟忍着疼痛,突然用力抱住朱哥的大腿,打死不松手的那种。
“小姐你快跑!我贱命一条,回头帮我多烧点纸就行!”
这声“小姐”一喊出口,空气中多了份异样的诡异。
另外三人皆看向浑然不觉的陆迟,神色不一。
陆迟没发觉其中古怪,暗自思索着对策。
他深知,只要朱哥多少相信了点自己之前的说辞,不仅能对何晚的威胁减少,自己也会相对更安全些。
对于谈判来讲,在一方握有人质的情况下,另一方本就不该过早暴露底线。
可是,何晚眼里的关切不加掩饰,把陆迟刻意引导的方向给拉了回来。
她脸上就差没写着“你放开他,我就跟你走”几个字。
对于两人的反应,朱哥尽收眼底,放缓了语气。
“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不会伤害你们。”
“现在......先跟我回车里去。”
怎么可能去信所谓的不会伤害,陆迟忽地瞥了眼朱哥,若有所思。
这人有些束手束脚了......仿佛在顾忌些什么。
毕竟,先不谈朱哥已经握有人质的优势,再者也可以直接武力镇压,根本没必要浪费这么多口舌。
陆迟心里有数,就算自己与何晚两人加起来,只谈武力的话,肯定走不过一个回合。
静默的环境中,逐渐陷入莫名的僵持中。
一旁的筱筱醒过神来,终于搞懂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看向陆迟的腹部位置。
“哥哥......你流血了?”
她眼眶一红,倏地抬起小手指向朱哥,“你......你真的是坏人!”
听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陆迟心中一紧。
哪怕常人皆对小孩子心存一丝善念,可谁也不能保证,以朱哥这类人的脾性会不会伤及无辜。
踌躇间,僵持的环境悄然出现裂痕。
“你女儿的命,在我手上。”
语气稀松平常,不带一丝一毫的波动。
不知何时,何晚抱着耸拉着脑袋的筱筱入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可另一只手,却持着一把精致短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