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嘶”
明亮的木条撞击声伴随着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徐刑摸摸隐隐作痛的额头,无奈睁开眼来看向前方盘膝坐地的师父和师兄。
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派威严,目中隐含责备之意,手中七寸六分的戒尺高高扬起,似乎对刚才的当头一击不甚满意,准备重新来过。
一旁三百多斤的胖子满脸震惊地倒吸冷气,双手都捂不住的大嘴张开一条夸张的缝隙。
老人转头瞪眼:“大胖,为师打你师弟,你龇牙咧嘴的做甚?”
吸气声顿时戛然而止,胖子垂手、闭嘴、低头一气呵成,恢复成一副虔诚默念经文的模样。
徐刑嘴角上扬,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这熟悉平常的一幕如今看来分外亲切。
当人生能有重来的机会,原本的价值观念或许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求道王朝大同32年,这一年徐刑15岁。
十五年前,师父纪大成从葫芦山下捡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徐刑。
按照纪大成自己念叨了无数次的说法,当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决定将徐刑这个小混蛋收留在了身边。
说来“葫芦山”这个名字也是出自纪大成之口。纪大成说此山上窄下宽,腰身纤细,仿佛仙人遗落人间的随身酒葫芦,除了“葫芦山”这个名字再也没有比之更为贴切的了。
徐刑的师兄符非惑,当时还是个同样被纪大成收养的极为精瘦的小乞丐,跳出来唱反调,十分坚定地认为此山应该叫做“大小包山”。
纪大成问其缘由,符非惑说这山的形状分明就是一个大肉包上面放了个小肉包……边说边咽口水。
于是在师兄符非惑后脑勺挨了纪大成一巴掌后,这座山就成了葫芦山。
徐刑和师父、师兄三人自此便在葫芦山上定居了。
纪大成带着符非惑在山顶推倒了一批不知名的树木,用土石木柴顺着山势勉强搭起了座小小的庭院。庭院座北朝南,里面建了三座似模似样的茅草屋。
正中的屋子里,还放了一座纪大成花了许多功夫雕成的泥人。泥人高约三尺,目中含威,栩栩如生,像极了威武不凡的天神。
很长一段时间里,徐刑也只以为泥人只是座不知名的神像。
建成之日,纪大成又在屋建余料中捡了三块大小适宜的木板,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许多大字,分正中左右钉在了柴门外。
后来徐刑知道,正中刻的是“小小道门”,左右两句则是“看破沉浮事,身闲心太平”。
而后便是分屋,起先是师兄符非惑一个人住西边的屋子,纪大成则和徐刑住东边的屋子。后来随着徐刑年岁增大,纪大成便将他赶去和师兄同住一屋。正中放着泥人神像的屋子则成了早晚课的教室,同时兼任“会客室”。
徐刑记事起不久,葫芦山上忽然来了一名女子,此后便每隔三个月定时会来此间一次,每次和纪大成见面说几句话后,便一个人待在正中的屋子里一个下午,直至入夜时离去。
少年时的徐刑和符非惑二人最开心的便是这名女子前来,因为有她在的那个下午他们师兄弟便不用上晚课。
山中的日子本就枯燥乏味,而早晚课对两个天性好动的少年而言无疑更是一种“折磨”。
纪大成在早晚课上会教他们读书识字,有时候讲的性起,便滔滔不绝、慷慨激昂,说一些他们那时不懂,后来也没能做到的词汇。
最常说的有两个词“忠肝义胆”和“问心无愧”。
后来有一天,几个迷路的猎户意外闯入,见了正中屋子的泥人神像,又得纪大成指引下山路径,以为三人居处是座道观,隔日便来答谢祈福。
再后来山下村镇不知为何便传出消息,说是深山里有座极为灵验的道观。于是,隔三差五便有山下的村民不辞劳苦的登门来求签问卜、烧香求拜。
纪大成几番解释都不得其果,只好皱着眉头将前来的村民通通拒之门外。然而这样一来,村民们越发觉得此间神秘非凡,也不知是谁开了头,村民们纷纷在庭院外面的空地上烧香祭拜,并自发买了供奉箱,将香火钱投入其中。
三人向来饥一顿饱一顿,香火钱的出现终于可以让他们去附近的城镇采办些油米面粉,告别了以山间野菜山果为食的日子。
纪大成见此思虑良久,索性将错就错,将主屋改成了供奉殿,干脆放村民们入内参拜。同时为主屋的泥人建了座大大的道龛,前面用帘布遮了起来。
神像被挡在帘后,大家都不知道敬奉的是哪家祖师,于是求财、求子、求福的都涌了进来,香火竟出奇得繁盛。
“师兄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慢慢变胖的吧……”徐刑盯着面前三百多斤的胖子微笑,过去十五年的记忆虽然隔了两辈子,但如今想来件件清晰明了,竟半点不曾忘却。
“啪”,戒尺再次落下,将徐刑彻底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二胖,你盯着你师兄浪笑什么?”
徐刑摸摸已然红肿的额头,心里直翻白眼。此时的他身材臃肿,虽然不比师兄符非惑那么夸张,但净重只怕不下两百斤。“大胖”“二胖”正是纪大成给他们两人起的外号,说来倒也名副其实。
徐刑瞥了一眼满脸幸灾乐祸的符非惑,道:“只是想起了些值得高兴的事罢了!浪笑?师父你说话也太难听了!”
“好胆,现在都敢和老子顶嘴了!”纪大成一声爆喝,震得房顶的灰尘都落下几丝,让人不敢想象他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若换了前世此时的徐刑,被纪大成这么一声呵斥,恐怕早和一旁的符非惑一样,大气不敢喘,头都快缩到地里面去了。
然而历经浮沉,他早已深明眼前老人的性情,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抬头微笑道:“您常说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方才可是有何‘无理’之处?”
纪大成见他还敢还嘴,手中戒尺就要顺势落下,但无意中对上徐刑似笑非笑的眼眸,心中微微一窒,心念道:“这孩子似乎有些异样……”随即道:“你小子方才在早课上睡得跟猪一样,还敢问有没有理?”
徐刑这才明白挨得第一下戒尺的缘由,不由微微摇头,若是前世,早课中睡觉偷懒走神原本便是常事,但今次却不一样。
无名谷内,他本已和对手同归于尽,身死魂灭!但不知为何,转眼竟又回到了十五岁的少年时代!
在确定了并非虚幻梦境,真真切切再世为人后,还来不及喜悦兴奋,深深忧虑便涌上心头!
第一桩忧虑来自于师父纪大成,若依着前世的轨迹,一年后他便会撒手人寰。
前世他以为师父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最终是岁尽身枯,寿终正寝。但今生看来却绝非如此!
徐刑此刻虽然修为全无,但前世几十年的眼力仍在,纪大成外露气息绵长强盛,分明是个炼气高手!
只是徐刑更能清晰感知到在这股绵长强盛的气息之下蕴藏着浓重的衰弱和死气,这分明是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已然是强弩之末……如今看来,师父正是因体内内伤压制不住而亡。
重生今时,徐刑绝不愿前世的遗憾再次上演!
这位老人将他自小抚养成人,多年来悉心教导,虽然面严口毒,但其中关爱绝不下于寻常父子,其恩之深徐刑万难报答,又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前世今生如同父亲一般的人物就此离去?
只是师父的内伤分明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寻常手段根本起不了丝毫作用,想来唯有传说中类似于“九灵奇物”的天地奇药才能起死回生,但那种奇物便算是他前世全盛时期也难有资格掌握在手,更遑论此时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而且留给他的时间也仅仅只有一年……
另一桩隐忧则是来自于师兄符非惑!
若无意外,半年后师兄符非惑将因为一个女人和徐刑反目,师父病逝后他甚至狠心绝情地将徐刑赶下了葫芦山。
前世徐刑经此一役心性大变,从此再也不以真心对人,直到多年后历经世事浮沉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当年之事实在疑点颇多。想来,师兄赶他下山时的表情中更多的是不舍和惶恐……
后来葫芦山出了件震惊天下的事,就更加印证了徐刑的猜想。
据说三百年前有一奇人墨小山,机关之术登峰造极,竟然凭借神妙非常的机关之术以凡人之身破碎虚空,登顶而去!离去之前,他为后人留下了三件至宝,其中之一名为“鉴道宝盒”!
据传打开此盒之人,便可获得天地传承!而竟有人在葫芦山上寻得此宝,并果真得到了惊世传承,成为了这方世界的有数人物!这其中便有当年那名女子的身影!
由此不难想到,当初师兄的种种作为可能都是受制于那女人。
徐刑后来也曾回返故地想要找师兄当面问个明白,但只见得剩下一半的葫芦山!只听说有人一掌轰碎了葫芦山小半个山头,再也没有关于师兄的任何消息……
想来牵涉到这种至宝传承,师兄一个普通人绝难安从于世……或许当年他正是明白将要面临的种种凶险,这才故意将徐刑赶下山去避开祸端……
可叹自己当时年轻识浅,与人心善恶看得模糊,不知道这世上有人会选择默默背负一切重担,甚至自我牺牲也绝不迟疑。
前世遗恨颇多,但师父和师兄的离去无疑是最大的憾事。这番重生,或许正是上天怜见,让他着力改变这一切!
如果放在前世,即便此时他知道了后续轨迹,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然而今生不同,他前世修为虽失,但记忆累积又岂是虚无?!
当年他被师兄赶下山后,四处游历,此后习练妖术,加入妖魔一族,拜得天妖道人为师,习得一身本领,最终与名震天下的“多情公子”慕红颜在无名谷内玉石俱焚!
虽然今生不能再轻易习练天妖道人所授妖术,短期内难有作为,但另有一项“杀手锏”,若能全面摸索掌握,定能远胜种种妖术,无往不利!
前世他原本并不是慕红颜的对手,但临死之际,心念变幻,堪破了世间虚妄,竟灵光乍现悟透了一丝天地本源!
最后他含恨而发的那一拳便蕴藏着一丝天地之力,因此才能拉着名震天下的“多情公子”陪葬。
徐刑今时已然明白那临死之际的一丝天地感悟不同于这方世界的道法修行,而是如同那位凭借凡人之身破碎虚空的机关大师墨小山一样,对世界本源的领悟,是天地之间最根本的力量,若真能彻底掌握,即便是以凡人之身也无惧道法有成的高人!
是以重生的这几日,徐刑一直在凝神体悟,只是始终不得其法。
直至今日早课之时忽然心中一点灵光闪过,他欣喜若狂之际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盘膝闭目感悟。未成想反倒因此被纪大成误会又在偷懒酣睡,这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徐刑望着目光灼灼紧盯着自己的纪大成,心中无奈,这几日好不容易的一线感悟被一戒尺下去打得一干二净。
或许这正是天意,世界本源之力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领悟的,前世是生死易转加上机缘巧合这才能有所得,今时单凭打坐冥想又怎能轻易有所体悟。想到这里,徐刑心中忧虑更盛。
一旁纪大成见徐刑半晌无言,眉头紧锁,以为是自己点到了徐刑痛处,嘿然笑道:“二胖,还不乖乖把手给为师伸出来,早课偷懒,十下手板!这是早已立下的规矩,你小子还有何话说?”
徐刑瞥了一眼捧着胸口在一旁故作同情的符非惑,摇了摇头道:“师父此言差矣,我闭上眼睛不过是用心聆听师父讲经,何来偷懒睡觉一说?”
纪大成眉头一皱,正要发作,师兄符非惑瓮声道:“小刑子你可别抵赖,我分明都听到你打鼾了!师父,师弟撒谎骗人,应该再加十下手板才是!”
徐刑翻个白眼,“这胖子又来落井下石!”心中却无半点怒意,这才是他们十多年惯常的相处方式。
“二胖,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纪大成笑得似乎有些猥琐。
徐刑心中一动,咧嘴一笑:“口说无凭,弟子请师父考查今日早课内容!”又转头看向符非惑道:“若是最终证明我没有说谎,那这造谣生事的二十下手板就该师兄来挨喽!”
符非惑胖胖的笑脸顿时有些僵硬,心中嘀咕:“难道这小胖子真的没撒谎!不对,他平日里哪一次不是呼呼大睡,小胖子好**猾,敢跟我虚张声势,哼,让你知道师兄我的厉害……”
念及于此,肥嘟嘟的脸上又生动了起来,憨笑着点点头:“好呀好呀!”
徐刑再也看不下去这家伙装模作样的神态,转过头看向师父纪大成。
纪大成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弟子,再次觉得此子似乎有了些难以言喻的变化,微微点头道:“神仙之道,以长生为本。长生之要,为之若何?”
徐刑道:“长生之要,以养气为根!”
纪大成又问:“何谓安处?”
徐刑道:“非华堂邃宇、重掴广榻之谓也……故学道以安处为次。”
纪大成微笑点头,显然十分满意,接着问道:“何谓鉴?”
徐刑道:“鉴者,心也。心蔽吉凶者,灵鬼摄之,心蔽男女者,淫鬼摄之;心蔽幽忧者,沈鬼摄之;心蔽放逸者,狂鬼摄之;心蔽盟诅者,奇鬼摄之;心蔽药饵者,物鬼摄之……惟圣人能神神而不神于神,役万物而执其机,可以会之,可以散之,可以御之,日应万物,其心寂然。”
纪大成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果然没有偷懒,倒是为师错怪你了!”
徐刑转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师兄符非惑,心中微笑,今日早课的内容他因为陷入顿悟自然无从知晓,但前世他得了天妖道人的传承,天妖道人身为妖魔界奇才,对天下道书均有涉猎,徐刑后来耳濡目染之下,虽未能如天妖道人一般无所不知,但所读所记委实不在少数,方才师父纪大成所问自然没能“超纲”。
“师父!”徐刑轻轻提醒一句。
纪大成收起一脸笑容,转过头看向抖若筛糠的符非惑,道:“伸出手来!”
“师父,我……啊……”
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响起。徐刑老神自在,轻松写意的做了一回潇洒的看客。
纪大成进行了极大幅度的二十下动作后整理完衣衫,又说了几句劝勉之语,起身之际却忽然一挥手中戒尺,对着徐刑的脑门来了一下。
“小兔崽子,老子想打你就打你,你奈我何!师父打弟子还要屁的‘理’字,别以为能背几句道文就有多了不起了,你小子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身影晃动,已远远出门在外。徐刑摸着脑袋回头看着再一次呆若木鸡的符非惑,嘴角上扬,大笑出声……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