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6861900000002

第2章 引子

幕又开了;雷吉娜弯下腰,微微一笑;在枝形大吊灯的照耀下,玫瑰色光斑在彩色长裙、深色上衣的上方闪忽不定;每张脸上有一双眼睛,在这一双双眼睛深处,雷吉娜弯着腰在微笑;老剧院充满了瀑布湍流、山石滚动的隆隆声;一种迅猛的力量把她吹离了地球,向着天空飞去。她又鞠了一躬。幕闭了,她感觉弗洛朗斯的手还抓在自己手里,急忙一甩,朝下场门走去。

“谢幕五次,不错,”舞台监督说。

“在外省的戏园子也就这样啦。”

她下了台阶,前往演员休息室。他们手捧着鲜花等她;她一下子又跌进了尘世。他们坐在暗影里,面目难辨,彼此不分,谁也看不清谁,让人满以为自己置身在一群天神之间,但要是把他们挨着个儿瞧,就会发现眼前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说着场面上的话:“天才!令人倾倒!”眼睛闪烁着热情:一团小小的火光恰如其分地一闪,意思过了之后马上又熄灭了,决不虚燃。他们把弗洛朗斯也团团围住,给她也带来了鲜花,跟她说话时眼睛里也燃起了火光。“好像我们两个可以同时爱似的,”雷吉娜恼火地想,“一个棕色头发,一个金色头发,谁都各行其是!”弗洛朗斯在微笑,一切的一切都叫她认为自己跟雷吉娜一样有天赋、一样美。

罗杰在化妆室等着雷吉娜,把她搂在怀里说:

“你今晚比哪次都演得好!”

“这样的观众不配。”雷吉娜说。

“他们连声喝彩,”安妮说。

“唔!他们给弗洛朗斯的喝彩声也有那么多。”

她在化妆桌前坐下,开始梳头发,安妮帮她卸妆。她想:“弗洛朗斯没因为有了我而担忧,我也不该因为她而操心。”但是,她是在操心,咽喉深处有一股酸味。

“萨尼埃在这里,真的吗?”她问。

“真的,他从巴黎乘八点钟的火车来的,来跟弗洛朗斯一起度周末。”

“他真是神魂颠倒了,”她说。

“可以这么说。”

她站起身,长裙滑落在脚边。她对萨尼埃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有点可笑,但是罗杰这几句话叫她听来不舒服。

“我在想莫斯珂会说些什么。”

“有许多事他都顺着弗洛朗斯的,”罗杰说。

“萨尼埃对莫斯珂也默认了吗?”

“我猜想他不知道,”罗杰说。

“我也这样认为,”雷吉娜说。

“他们在皇家舞厅等着我们去喝一杯。我们去吗?”

“当然去。走吧。”

河面上飘来一阵清风,朝大教堂吹去,教堂上参差不齐的塔影宛然可见。雷吉娜打了个哆嗦。

“要是《罗莎琳德》[1]演出成功,我再也不到外省来闯了。”

“会成功的,”罗杰说,拉了拉雷吉娜的胳臂,“你会成为一个大演员。”

“她已经是一个大演员了,”安妮说。

“你们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你不这样想吗?”罗杰说。

“这证明什么呢?”她说,把围巾绕着脖子系上,“应该有一个标志,譬如说,头上长出一圈光轮,那样你就会知道,你是拉歇尔[2],或者是杜丝[3]……”

“标志会出现的,”罗杰高兴地说。

“没有一个标志是真正靠得住的。你没有雄心,这是你的福气。”

他笑了:

“谁叫你不向我学的?”

她也笑了,但是一点不感到高兴。

“是我自己,”她说。

在黑黢黢的大街尽头,出现一个通红的豁口。这是皇家舞厅。他们走进去。她立刻瞅见他们跟剧团其他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萨尼埃一条胳臂搂着弗洛朗斯的肩膀,他穿了一套优雅的英国料子西服,身体挺得直直的,瞧着她,那种目光雷吉娜是熟悉的,她在罗杰眼中也经常看到;弗洛朗斯面带笑容,露出她那口美丽的孩子似的牙齿,内心在倾听萨尼埃刚才跟她说的话,以及即将跟她说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大演员。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雷吉娜在罗杰身边坐下。她想:“萨尼埃错了,弗洛朗斯错了。她只是一个没有天分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跟我比。但是怎么证明这一点呢?在她的心中跟在我的心中一样,都对自己深信不疑。我没有叫她担忧,她却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点我会证明的,”她激动地想。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假装修饰口红的线条;她需要照一照自己;她爱自己这张脸,爱自己色调生动的金发,宽阔高傲的前额,挺直的鼻梁,热情的嘴和大胆的蓝眼睛。她是一个美人,她的美是那么粗犷,那么孤僻,乍一看会叫人感到吃惊。“啊!我要是两个人就好了,”她想,“一个说话另一个听,一个生活另一个看,我多么知道爱自己!我谁都不羡慕。”她关上手提包。在这一分钟,成千上万的女人在顾影自怜。

“跳舞吗?”罗杰说。

“不,我不想跳。”

他们已经站起身,跳了起来,步子乱了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幸福。眼中流露的是爱情,全部爱情。在他们之间展开了那场伟大的人类戏剧,仿佛地球上从来没有人爱过,仿佛雷吉娜从来不曾爱过。有世以来第一次,一个男人又焦急又温柔地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欲望;有世以来第一次,一个女人感到在一个男人怀抱里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偶像。一个新的春天像花似的盛开,像每个春天那样独一无二,而雷吉娜已经死了。她用尖尖的指甲戳自己的掌心。任何否认都无济于事,任何成功、任何凯旋都没法阻止此时此刻在萨尼埃的心目中,弗洛朗斯容光焕发,具有至高无上的荣耀。“我忍受不了,我不能忍受。”

“你不愿回去吗?”罗杰说。

“不。”

她愿意留在这里,愿意望着他们。她望着他们想:“弗洛朗斯向萨尼埃撒谎,萨尼埃把弗洛朗斯看错了,他们的爱情是一场误会。”但是,只要她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萨尼埃不知道弗洛朗斯口是心非,弗洛朗斯也不去想这件事,他们的爱情也就与真正的、高尚的爱情无从区别。“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今晚您愁眉苦脸的,”萨尼埃说。

雷吉娜身子一颤。他们笑过了,跳过了,还喝完了几瓶酒。现在舞厅几乎空了,她不曾感觉到时光流逝。

“我玩过以后,总是愁眉苦脸的,”她说。

她勉强笑了一下。

“您当个作家真幸运:书会留传下来。我们这些人过不了多久就没人提了。”

“那又怎么样呢?”萨尼埃说,“重要的是要有所成就。”

“为了什么?”她说,“为了谁?”

萨尼埃微微有点醉意;脸孔始终没有表情,可以说是木雕的,但是额上青筋暴突。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可以肯定,你们两人在事业上都会出人头地的。”

“事业上出人头地的多的是!”雷吉娜说。

他笑了:

“您太挑剔了。”

“对,这是我的病。”

“这是第一美德。”

他带着友善的神情瞧着她,这比完全不把她看在眼里更糟。他看见她,器重她,但是爱的是弗洛朗斯。不错,他是罗杰的朋友,不错,雷吉娜从来没有试图诱惑他。这无碍于他认识她,爱着弗洛朗斯。

“我困了,”弗洛朗斯说。

音乐师已经动手把乐器藏进套子;他们走了。弗洛朗斯挽着萨尼埃走远了。雷吉娜挽了罗杰的胳膊;他们走上一条小路,两旁街面不久前粉刷一新,装上了彩色玻璃招牌:绿色磨坊、蓝猴、黑猫;有几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在走近时向他们招呼。然后,他们又穿过几条布尔乔亚居住的马路,沿街的护窗板中间镂了一颗心。天已亮了,但是整个城市还在睡。旅馆也睡着。罗杰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我困极了。”

雷吉娜走到窗前,窗外是旅馆的小花园;她拉开一扇百叶窗。

“那个人!”她说,“他已起床了。他为什么起得那么早?”

那个人在那里,躺在一张折叠椅上,像苦行僧似的纹风不动。每天早晨他在那里。不看书,不睡觉,不向谁说话,张大了两只眼睛呆望着天空,从黎明到深夜,躺在草地中央,不移动一步。

“你不过来睡吗?”罗杰说。

她拉开第二扇百叶窗,关上了窗子。罗杰向她笑笑。她钻进被窝,头枕在鼓鼓的枕头上,罗杰把她搂在怀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她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而在另一张床上,弗洛朗斯和萨尼埃……她朝门口走去。

“不。我去室外走走。”

她穿过楼道,走下静悄悄的楼梯,铜暖炉沿着梯阶闪闪发亮。她怕睡觉;当她睡觉时,总有一些人醒着,对他们就没法控制。她推开花园门:一块芳草地,周围是砾石路,四道隔墙上攀附着细小的常春藤。她在一张长椅上躺下。那个人没有眨一眨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到。“我羡慕他。他不知道地球是这么大,人生是这么短促。他不知道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有头上这一小块青天便满足了。而我要求一件东西专属于我,仿佛我在世界上除此没有别的爱;但是我又件件都想要;而我的双手却是空的。我羡慕他。什么叫做厌倦,他肯定不知道。”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竭力想:“我在这里,头上有这块青天,不要别的也可以。”但这是自欺欺人。她没法不想到弗洛朗斯正躺在萨尼埃怀里,并不在想她。她朝草地看一眼。这种痛苦由来已久。她躺在一块类似的草地上,脸贴着泥土,几个昆虫在草影下匆匆爬过,草地可以说是一片辽阔单调的森林,挺立着成千片小小的绿草,一般长短,一个模样,一片连着一片,遮住了世界。她曾经苦恼地想:“我不愿做一根草。”她转过脸。那个人也不在想她。他几乎分不清她跟草地上疏疏落落的树木和椅子有什么两样;她只是一角布景。雷吉娜被他惹恼了,突然想去搅乱他的安宁,让他看到她的存在。开声口就行了,这总是容易办到的:他们一个问一个答,神秘便消失了,两人都变得透明空洞,别人就会漠不关心地把他们撂得远远的;这太容易了,她对这种游戏再也不感兴趣,因为事先已有赢的把握。可是这个不声不响的人使她困惑不解。她观察他。他有一个高高的鹰钩鼻,长得还漂亮,身材显得轩昂健壮,年纪很轻,至少他的皮肤和脸色是青年人的皮肤和脸色。他好像感觉不到周围一点动静,面孔恬静像个死人,眼神茫茫的。雷吉娜望着他时,油然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她一声不响站了起来。

他一定听到什么了,向雷吉娜望了一眼。至少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雷吉娜露出一丝笑容。那个人的眼睛死盯住她,简直有点放肆,但是他没有看到她。雷吉娜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有一会儿她想:“我到底存在吗?这不是我吗?”她看到过一次这样的目光,那时她的父亲躺在床上,喉咙里喘着粗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便没了。她呆立在原地不动,声音没了,面貌没了,生命没了:这是一种虚像。后来她恢复了知觉,往前走一步。那个人闭上眼睛。如果她不移动,雷吉娜觉得他们会永远这样面对面站着。

“真是个怪人!”安妮说,“他午饭也没回去吃。”

“是的,这是一个怪人,”雷吉娜说。

她递给萨尼埃一杯咖啡。透过回廊的玻璃可以看到花园、昏暗的天空、那个人,他黑头发,白衬衣,法兰绒裤子,躺在一张折叠椅上。他那视而不见的眼睛总是盯着同一块天空。雷吉娜忘不了这种目光;她想知道,用这种目光盯着看的时候,这个世界又会有什么样的面貌。

“这个人患神经衰弱症,”罗杰说。

“这说不通,”雷吉娜说。

“我猜这个人恋爱上受过刺激,”安妮说,“您不相信吗?我的王后。”

“可能,”雷吉娜说。

可能这双眼睛叫一个形象占据了,从此一叶障目不见其他。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雷吉娜用手抹一抹前额。天气闷热。她的太阳穴感到空气的压力。

“再来点咖啡?”

“不,”萨尼埃说,“我答应弗洛朗斯三点钟去找她。”

他站起身,雷吉娜想:“这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

“您试着劝劝弗洛朗斯,”雷吉娜说,“这个角色不适合她演。她不但得不到好处,反会害了自己。”

“我试试。但是她这人固执。”

雷吉娜咳了一声,喉咙里塞了一个球。这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眼睛不必望着罗杰,也不必去想今后的事,什么都不想,要一头扎进去。她把咖啡杯放在小碟上。

“还得帮她摆脱莫斯珂的影响。他总是给她出些馊主意。如果长期跟着他混,会毁了自己前途。”

“莫斯珂?”萨尼埃说。

他的上唇一张,露出了牙齿,这是他笑的样子,但是他已满脸通红,额上青筋突了出来。

“怎么?您不知道?”雷吉娜说。

“不知道,”萨尼埃说。

“大家都知道,”雷吉娜说,“他们俩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她又加上一句,“他以前给弗洛朗斯卖过力气。”

萨尼埃拉了拉上衣的边襟。

“我以前不知道,”他神不守舍地说。

他向雷吉娜伸出手:

“再见。”

他的手是热的。他跨着平稳僵直的步子朝门口走去,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座上鸦雀无声。事情做了,无法挽回了。雷吉娜知道,她永远忘不了杯子碰在小碟上的叮当声,黄色瓷杯内浓咖啡的圆圈儿。

“雷吉娜!你怎么可以这样做?”罗杰说。

他的声音发颤,目光中熟悉的温情和喜悦不见了。这是一个陌生人,一位法官,而雷吉娜是孤零零地在世界上。她脸红了,她恨自己会脸红。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慢悠悠地说。

“但是你做的事卑鄙。”

“是人家把这说得卑鄙罢了。”

“你为什么恨上弗洛朗斯?你们两人发生什么啦?”

“什么都没有发生。”

罗杰带着痛苦的神情打量她:

“我不懂,”他说。

“没有什么要懂的。”

“至少向我解释一下,”他说,“不要让我认为你这样做纯然是恶意中伤。”

“随你怎样想,”她粗鲁地说。

安妮沮丧地望着她,她抓起安妮的手腕说:

“你可不许对我评头品足。”

她跨出门口。天空乌云密布,压住全城,没有一丝风。雷吉娜眼泪夺眶而出。好似中伤还有不是恶意的!好似中伤人家是为了好玩!他们永远不会理解,甚至罗杰也不能理解。他们这些人冷漠无情,主见不定,胸中没有这么炽烈的灼伤。我同他们不是一类人。她走得更快了;她沿着一条狭窄、淌水的小路走;两个男孩在厕所外一边笑一边追,一个鬈发的女孩对着一堵墙玩球。没有人注意雷吉娜,她是一个过路人。“他们怎么能听之任之呢?”她想,“我做不到。”一股热血涌上她的脸。现在,弗洛朗斯知道了,今晚剧院里谁都会知道了。在他们的眼睛深处,她照见了自己的形象:嫉妒、阴险、气量狭小。我让他们抓住了把柄,他们巴不得恨我。甚至从罗杰身上她也得不到援助。他两眼失望地盯着她:阴险、嫉妒、气量狭小。

她坐在街沟旁的石头护墙上。在一间破陋的小屋里,有一把小提琴发出嘎嘎的声音。她多么愿意睡着,隔很长时间,在离此很远的地方醒来。她好一会儿坐着不动,突然,觉得额上有水往下淌,河面上起了涟漪,天下雨了。她又走了起来。她不愿意红着两只眼睛走进一家咖啡馆,不愿意回到旅馆去。

路的尽头是一片广场,矗立着一座冷冰冰的哥特式教堂。童年时代,她爱进教堂,此刻她留恋童年。她走进去,在祭台前跪下,把头埋在手里。“我的上帝,您看到了我的心底……”从前,她逢上忧伤的日子经常是这样祈祷的;上帝洞察她的内心,总说她是对的。那时,她梦想成为一个圣女,用鞭子抽打自己,整夜睡在地板上。但是上帝的宠儿太多了,圣女太多了。上帝爱所有的人,她没法满足于这种一视同仁的恩典,就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我不需要他,”她抬起头想,“如果我忠于自己,受到责备、逐出教门、遭受磨难算得了什么呢?我将忠于自己,不背弃自己。我要叫他们不得不热烈崇拜我,让我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看来都是神圣的。总有一天,我会感觉头上长出了光轮。”

她走出教堂,叫了一辆出租汽车。雨还是下个不停,她精神一爽,心里感到莫大的平静。她克服了羞耻心理,在想:“我独来独往,我是个强者,我愿意做的事我做了。我证明他们的爱情只是一场骗局,我向弗洛朗斯证明我是存在的。由他们恨我吧,由他们轻视我吧,反正我赢了。”

她穿过旅馆大厅,天色差不多黑了。她踩在草垫上,擦干脚上的湿鞋,往窗外瞧了一眼。斜雨打在百叶窗上,打在石径上;那个人依然在折叠椅上躺着,没有移动过一步。雷吉娜朝女招待转过身去,她正托了一叠盘子往餐厅送。

“布朗旭,您看见了吗?”

“什么?”女招待说。

“您的一位客人在雨里睡着了。他会得肺炎的,该把他叫回房去。”

“啊!好,您去跟他讲话试试,”布朗旭说,“他敢情是个聋子。我把他摇醒过,是为了那张椅子,雨淋着了会坏的。他连瞧都没瞧我一眼。”

她摇摇一头红发说:

“这是个怪物……”

她还想往下说,但是雷吉娜无心再听了。她推开花园门,走到那个人跟前,轻轻说:

“您应该回房里去。您没感到天在下雨吗?”

他转过脸瞧她一眼,这次雷吉娜知道他是看见她了。

她重复说了一遍:

“回房里去吧。”

他望望天,又望望雷吉娜,眼皮眨了一眨,仿佛地上残留的亮光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像是在受苦。雷吉娜说:

“回去吧。您会招病的!”

他依然不动。雷吉娜不再说了,他仍听着,好像这些话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需要他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似的。他的嘴唇嚅动了,说:

“唔!不会的。”

雷吉娜身子翻向右边,睡意全跑了,但是下不了决心起床,还只十一点钟,她不知道如何消磨横在她与黑夜之间的这个漫长的白天。她透过窗子看到一块明亮清澈的天空:雨过天晴了。弗洛朗斯没有责怪她,这是个不喜欢惹是生非的女人,罗杰又开始微笑了。可以认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也从来不会发生什么事。她打了个寒颤:

“谁敲门?”

“是女招待,她来找盘子,”安妮说。

那个女人进来了,拿起小圆桌上的盘子,尖声尖气地说:

“今天早晨天晴了。”

“是啊,”雷吉娜说。

“您知道吗?五十二号那个疯疯癫癫的人过了深夜才离开花园,”那个女人说,“今天早晨又来了,还穿着那身湿透的衣服,换也没换。”

安妮走到窗前,往外边张望:

“他来这家旅馆住了多久?”

“一个月啦。太阳一出,他就下楼走进花园,直到深夜才离开。他上床连被子也不打开的。”

“他怎么吃饭?”安妮问,“有人把饭端到他房里去的吧?”

“从来没有过,”女招待说,“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迈出旅馆一步,也没有人来找过他。看来他是不吃东西的。”

“可能是个苦行僧,”安妮说。

“他房里肯定有吃的,”雷吉娜说。

“我从来没见过,”女招待说。

“他藏了起来……”

“可能。”

女招待笑了一笑,朝门口走去。安妮伏在窗槛上好一会儿,然后回过身来:

“我想知道他房里有没有吃的。”

“不会没有的。”

“我真想知道,”安妮说。

她突然走出房间,雷吉娜打哈欠伸懒腰。她对乡气的家具、墙上的浅色护墙布厌恶地看了一眼。她憎恨这些毫无特色的旅馆房间,多少人来来往往,没留下一点痕迹;她也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的。到头来都是一样,我也不会总在这里。“这就是死亡,”她想,“至少在空气中留下一点痕迹,风吹过时发出咝咝的声音;但是不,没有一条皱纹,没有一道裂缝。另一个女人将躺在这张床上……”她推开被子。她的日子都是精打细算的,不应该虚度一分钟,而现在她困在这个偏僻的外省城市,百无聊赖,只是消磨时光——流逝得那么快的时光。“这些日子是不能算数的,”她想,“应该认为我没有度过。这样八乘二十四,我就可以省下一百九十二个小时,加到那些时间太短的日子里去……”

“雷吉娜,”安妮喊。

她站在门槛上,神色诡秘。

“怎么啦?”

“我说把钥匙忘在房间里了,向办公室要了一把万能钥匙,”安妮说,“跟我一起到苦行僧的房里去。看看他是不是有吃的。”

“你真好奇,”雷吉娜说。

“您不好奇吗?”安妮说。

雷吉娜走到窗前,俯视那个不动的人。她不在乎知道他吃不吃东西。她愿意窥探的是他目光中的这个秘密。

“来,”安妮说,“我们那次偷偷溜进罗塞小屋多么有趣,您不记得了吗?”

“我来了,”雷吉娜说。

“在五十二号,”安妮说。

她跟在安妮后面通过无人的走廊。

安妮把钥匙塞进锁眼,门开了。她们走进房间,里面是乡气的家具,墙上贴着浅色护墙布。百叶窗是关的,帘子没卷。

“你肯定这是他的房间吗?”雷吉娜说,“这不像是住人的房间。”

“五十二号,没错,”安妮说。

雷吉娜慢慢旋转身,看不到一点人留下的痕迹:没有一本书、一张纸、一个香烟头。安妮打开衣柜,里面空无一物。

“他把食品放到哪儿啦?”安妮说。

“可能在浴室里,”雷吉娜说。

这确是他的房间。洗脸盆上放着一把剃须刀,一把剃须刷,一支牙刷,一块肥皂;剃须刀跟一般的剃须刀没有两样,肥皂也是一块真正的肥皂;这是一些令人信服的物证。雷吉娜拉开壁柜,看到一层板上有干净的内衣,衣架上挂着一件法兰绒上衣。她手伸进一个衣袋。

“有意思,”她说。

她手抽回来,抓了满满一把金币。

“上帝!”安妮说。

在另一个衣袋里有一张纸条。这是下塞纳精神病院开的证明。那个人患了健忘症。他自称雷蒙·福斯卡。人们既不知道他的出生地,也不知道他的年龄,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期后——没有明确说多久——在一个月前放他出院了。

“啊!”安妮语调有点失望,“还是罗杰说得对。这是一个疯子。”

“当然,这是一个疯子,”雷吉娜说。

她把证明放回原处: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把他关进去。”

“不管怎么样,”安妮说,“哪儿都找不到食品,他不吃东西的。”

她困惑不解地向四下张望,说:

“他可能真是个苦行僧。苦行僧也会疯的。”

雷吉娜在那个不动的人旁边一张柳条椅上坐下,叫一声:

“雷蒙·福斯卡!”

他身子一挺,朝雷吉娜看一眼,说: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啊!我懂点儿法道,”雷吉娜说,“这没什么可叫您惊奇的,您自己不也挺有法道,可以不吃东西活着。”

“这个您也知道?”他说。

“我知道的事多着呢。”

他又仰身躺下。

“别管我,”他说,“您走开。你们没有权利跟踪我不放。”

“没有人跟踪您,”她说,“我住在这家旅馆,观察您几天了。我希望您把您的秘密告诉我。”

“什么秘密?我没有秘密。”

“我希望您告诉我,您怎么会永远不感到厌倦。”

他没回答,早把眼睛闭上了。她又轻轻叫一声:

“雷蒙·福斯卡!您听到我说的吗?”

“听到了,”他说。

“我可厌倦极了,”她说。

“您多大岁数了?”福斯卡说。

“二十八岁。”

“您最多还可活五十年,”他说,“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手按在他的肩上,猛力摇晃说:

“怎么,您年轻力壮,却愿像死人似的活着!”

“我没别的事可做,”他说。

“去找,”她说,“咱们一起去找,您愿意吗?”

“不。”

“您没看我一眼就回答说不。您看看我啊。”

“不必看了,”他说,“我已经见过您一百次了。”

“远远的……”

“远的近的都见过!”

“什么时候?”

“随时可见,到处可见。”

“但是这不是我啊!”她说。

她俯身朝着他:

“您得对着我看。说,您曾经见过我吗?”

“可能没有,”他说。

“我知道没有。”

“看在上帝分上,您走开吧。您走开,否则一切又会重新开始的。”

“重新开始又怎么啦?”她说。

“你真的要把这个疯子带到巴黎去?”罗杰说。

“是的,我要把他治好,”雷吉娜说。

她把黑丝绒长裙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

“为什么?”

“有趣,”她说,“你想象不出他这四天来病情有多大好转。现在我跟他说话,即使他没有回答,我知道我说的话他还是听在耳朵里的。他经常还回答话。”

“治好后呢?”

“那时我就会对他失去兴趣,”她高兴地说。

罗杰放下铅笔,看看雷吉娜,说:

“你叫我害怕。你是一个真正的恶魔。”

她凑在他身前,两臂搂着他的脖子:

“一个从来没有严重伤害过你的恶魔。”

“唔!你还没有最终表态呢,”他满腹狐疑地说。

“你知道你用不着怕我,”她说着,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雷吉娜喜欢罗杰的温情、审慎、热忱、聪明;罗杰的身心都是属于她的,雷吉娜爱他确也仅仅亚于爱她自己。

“你工作顺利吗?”

“我相信我在森林这堂布景上想出了个好主意。”

“那我走了。我去看我的病人。”

她沿走廊走,敲五十二号房间。

“进来。”

她推开门,福斯卡从房间里面迎着她走来。

“我可以开灯吗?”她问。

“开吧”。

她按下开关。一眼看见床头小桌上,一个盛满烟头的烟灰缸和一包香烟。

“嗨,您抽烟的?”她说。

“我今天早晨买的,”他说。

他把烟递给雷吉娜。

“您应该感到满意。”

“我?为什么?”

“时光又开始流转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点了一支烟,说:

“您知道我们明天上午动身。”

福斯卡一直站在窗前,仰望星空。

“总是这些星星,”他说。

“我们明天上午动身,”她又说了一遍,“您准备好了吗?”

他过来面对雷吉娜坐下。

“您为什么要照顾我?”

“我决心把您治好。”

“我没病。”

“您拒绝活下去。”

他带着又焦虑又冷淡的神情端详她。

“告诉我,您是不是在爱我?”

她笑了笑,模棱两可地说:

“这是我的事。”

“可是不应该这样,”他说。

“我不需要劝告。”

“因为这是一个特殊情况,”他说。

她昂然说:

“我知道。”

“您知道些什么呢?”他慢悠悠地说。

她迎着他的目光说:

“我知道您从疯人院出来,您得了健忘症。”

他笑了:

“唉!”

“怎么,唉?”

“如果我有幸得了健忘症……”

“有幸!”她说,“一个人不应该否认自己的过去。”

“如果我得了健忘症,我就会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可能会爱上您。”

“我请您免了吧,”她说,“您放心,我不爱您。”

“您很美,”他说,“您看我病情好转多快。现在我知道您很美。”

雷吉娜朝他俯下身,手放在他的手腕上:

“跟我一起去巴黎。”

他迟疑一下,悲哀地说:

“为什么不呢?不管怎么样,生命现在开始动了。”

“您真的感到遗憾吗?”

“唔,我不怪您。即使没有您,总有一天也会这样的。有一次,我屏住呼吸六十年。可是他们一接触我的肩膀……”

“六十年?”

他笑了:

“六十秒,您愿意也可这样说。这又怎么呢?有些时候,时光是停止的。”

他好一会儿瞧着自己的手:

“有些时候,人在生命的那一头,看清了东西。但是后来时光又流转了,心跳动了,您伸出手,迈开步子;心还是明白的,但是眼睛再也看不清了。”

“是的,”她说,“又发现自己正在房里梳头。”

“头总是要梳的,”他说,“每天要梳。”

他低下头,满脸的丧气。雷吉娜好一会儿望着他默不作声。

“告诉我,您在疯人院住了很久吧?”

“三十年。”

“三十年?那您多大岁数了?”

他没有回答。

“您的苦行僧怎么样啦?”拉福雷说。

雷吉娜笑着在杯子里灌满了波尔多酒。

“他一天上两次饭馆,穿现成的套装,像办公室职员一样叫人讨厌。我已经把他治得好好的了。”

罗杰朝杜拉克弯下身说:

“在鲁昂,我们遇见了一个神经错乱的可怜虫,把他当作了苦行僧。雷吉娜试图让他恢复理智。”

“您成功了吗?”杜拉克说。

“她做什么成功什么,”罗杰说,“这个女人可怕。”

雷吉娜笑了一笑,说:

“失陪一会儿。我去瞧瞧晚餐准备得怎么样啦。”

她穿过客厅,感到脑后杜拉克的目光盯着。他像行家似的鉴赏她浑圆的小腿、苗条的腰肢、轻快的步伐:他是一个相马师傅。她打开厨房门。

“都好了吗?”

“都好了,”安妮说,“但是我什么时候做苏法莱[4]?”

“拉福雷太太一到,你就把它放进烤箱。她肯定不会太晚的。”

她用手指蘸一蘸橘汁烤鸭的沙司,她从来没有做得这么成功过。

“今晚我打扮得漂亮吗?”

安妮带着评议的眼光对她仔细看了一遍:

“我还是喜欢您梳辫子。”

“我知道,”雷吉娜说,“但是罗杰关照我,把我标新立异的地方改一改。他们只喜欢平凡的美。”

“可惜,”安妮说。

“不要怕。等我拍上两三部电影,我就要迫使他们接受我的本来面目。”

“杜拉克看来动心了吗?”

“他们可不是容易动心的人。”

她嘀咕说:

“我恨这些相马师傅。”

“千万不可以光火,”安妮不安地说,“别喝得太多,别失去耐心。”

“我将像天使似的有耐心。杜拉克每讲个笑话,我都笑一次。就是跟他睡觉我也干。”

安妮笑了起来:

“他不会要价那么高吧!”

“那也不算什么。不论是整的还是零的,我会一件件报复的。”

她朝洗碗池上的镜子瞟了一眼,说:

“我没有时间等待了。”

门铃响了,安妮朝门冲去,雷吉娜继续凝视自己的脸。她厌恶这种发型以及这种明星式的化妆;她厌恶自己唇上露出的笑容,自己声音中应酬敷衍的声调。“堕落,”她想到便生气,接着她又想,“以后我要报复。”

“不是拉福雷太太,”安妮说。

“那是谁?”雷吉娜说。

“那个苦行僧,”安妮说。

“福斯卡?他来干吗?你没有把他放进来吧?”

“没有。他等在小客厅。”

雷吉娜把厨房门在身后关上。

“亲爱的福斯卡,我非常抱歉,”她冷冷地说,“但是我现在绝对不能见您。我要求过您不要上我的家来。”

“我想知道您是不是病了。我已经三天没见您了。”

她恼火地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拿了顶帽子,穿件轧别丁大衣,像乔装打扮的样子。

“您可以打电话给我,”她说话口气生硬。

“我是要知道,”他说。

“好吧,现在您知道了。请原谅我,今晚我请客人,这非常重要。我一有时间会上您家去的。”

他笑着说:

“请客人,这不重要。”

“这关系到我的前程,”她说,“我在电影界有个一举成名的机会。”

“电影,这也不重要。”

“难道您要跟我说的话,反比什么都重要?”她发火了。

“啊,这是您自己愿意,”他说,“以前,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门铃又响了。

“到这里来,”雷吉娜说。

她把他往厨房里推。

“安妮,说我就来了。”

福斯卡笑道:

“味道好香!”

他在高脚盘里取了一只浅褐色小蛋糕,往嘴里放。

“您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您就说,但是快一点,”她说。

他温柔地望了她一眼,说:

“您把我带到了巴黎。您缠着我,要我重新生活。那么,现在,应该让我过一种可以忍受的生活。不应该三天也不来看我一次。”

“三天,这又不长,”她说。

“对我来说是长的,您想,我没有其他事可做,除了等您。”

“这是您不对,”她说,“我有做不完的事要做……我不能从早到晚光是照顾您啊。”

“这是您自己愿意的,”他说,“您那时愿意我看到您。其他一切可以置之不顾。您是存在的了,而我心中是一片空白。”

“要不要我把苏法莱放上去啦?”安妮说。

“我们马上开饭,”雷吉娜说,“听着,这些我们以后再谈。我不久来看您。”

“明天,”他说。

“好吧,明天。”

“几点钟?”

“三点左右。”

她轻轻把他推到门口。

“我多么想现在见您,”他说,“我走了。”他又笑了一下,“但是您要来的呀!”

“我会来的,”她说。

她猛力把门在他身后关上。

“真做得出来!让他给我等着吧!以后他要再来,不要让他进门。”

“可怜的人,他是个疯子,”安妮说。

“表面看不出来了。”

“他的两只眼睛真怪。”

“我又不是慈善机构的修女,”雷吉娜说。

她进了客厅,笑盈盈地朝拉福雷太太走去:

“原谅我。我是给苦行僧缠住了。”

“应该把他也请来,”杜拉克说。

引起哄堂大笑。

“再来点干葡萄酒?”安妮说。

“行。”

雷吉娜呷了一口,在壁炉前蜷作一团,她身上发热,精神亢奋。收音机轻柔地播送一首爵士曲子,安妮点了一盏小灯,在摸扑克牌算命。雷吉娜一事不做,凝望着火焰,凝望着客厅墙上跳跃不定的幢幢黑影,她感到幸福。排演进行顺利,拉福雷生性不爱恭维,也向她热烈祝贺。《罗莎琳德》会取得成功的,演了《罗莎琳德》后,前途大有希望。“我在接近目标,”她想。她笑了。有多少次,她躺在罗塞小屋的火炉前,发誓说:我会被大家喜爱,我会出名;她多么愿意携着这个热情的女孩走进房间,对她说:“我实现了你的诺言。现在你已是这样的人了。”

“有人打铃,”安妮说。

“去看看是谁。”

安妮朝厨房跑去。爬到凳上可以从一块小玻璃看到楼道。

“是那个苦行僧。”

“我料到是他。别开,”雷吉娜说。

铃第二次又响了。

“他会打上一夜,”安妮说。

“他总会累的。”

静默了一阵子,然后是一连串急促拖长的铃声,然后又是静默。

“你看,他走了,”雷吉娜说。

她把晨衣下摆往腿上一搁,又在地毯上蜷作一团。但是仅仅这声铃响,足以使这个美好的时刻失去光泽。现在在门的那边,存在着世界的其余部分,雷吉娜不再是独自同自己做伴。她看了一眼羊皮纸灯罩,日本面具,以及所有这些经她逐个选择、使她回忆起宝贵时刻的小摆设;它们都毫无声息,分分秒秒的时间像花朵似的先后凋谢了;这一分钟也像其他分钟一样会凋谢的。那个热情的女孩子死了,那个贪婪的少妇就要死的,她那么殷切期望去当的那位大演员同样也会死的。人们可能把她的名字记上一段时间。但是,她的生命留在嘴唇上这股奇异的味道,煎熬她内心的这种情欲,这几团红艳的火焰以及火焰中黑影幢幢的秘密,就无人会记得了。

“您听,”安妮说。

她抬起头,满脸惊恐。

“您房里有声音,”她说。

雷吉娜瞧着门,门把在转动。

“不要怕,”福斯卡说,“我请你们原谅,但是你们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铃声。”

“啊!这是个鬼,”安妮说。

“不,”福斯卡说,“我只是爬窗子进来的。”

雷吉娜站起身说:

“我后悔没把窗子关上。”

“那我也会把玻璃打碎的,”福斯卡说。

他笑了。她也笑了。

“您不害怕,”她说。

“不。我从来不害怕,”他说,“可是我也不配害怕。”

她指了指那张靠椅,倒了两杯酒。

“坐吧。”

他坐下。他冒着跌断脖子的危险爬上了三层楼,撞见她头发散乱,两腮发亮,穿着一身浅紫色绒衣。这下他显然占了上风。

“你去睡吧,安妮,”她说。

安妮弯下身,在雷吉娜脸上吻了一下。

“您需要我,叫一声好了,”她说。

“当然。不要做噩梦,”雷吉娜说。

门又关上了。她眼睛盯着福斯卡说:

“怎么啦?”

“您看到的,”他说,“您要躲开我不是那么容易。您不来看我,我来看您。您闭门不见,我就从窗子进来。”

“您会逼得我把窗子也堵死,”她冷冷地说。

“我就在门口等您,在路上盯梢……”

“您又占了什么便宜呢?”

“我可以看到您,”他说,“我可以听到您。”

他站起来,走近她的椅子。

“我可以把您捏在手心里,”他说着抓住她的肩膀。

“您没必要抓得我那么紧,”她说,“想到自己叫人厌恶,您不在乎吗?”

“这又拿我怎么样?”

他盯着她看,不胜怜悯。

“您不久要死的,您所有的想法也会随之一起消失的。”

她站起身,后退一步。

“此刻我活着。”

“是的,”他说,“我看到您。”

“您没有看到您叫我讨厌吗?”

“我看到了。怒气使您的眼睛非常美。”

“这样说来,我种种感想对您都是无所谓的?”

“首先会忘记这些感想的是您,”他说。

“啊!”她不耐烦地说,“您把我的死说个没完!但是即使您在这一分钟把我杀死,还是不能改变事情的一丝一毫:现在您在这里叫我讨厌。”

他笑了起来,说:

“我不想杀死您。”

“但愿如此。”

她又坐了下来,但并不十分安心。

“您为什么把我扔了?”他说,“您为什么不关心我,而去关心那些小飞虫?”

“哪些小飞虫?”

“这些朝生暮死的小人物。您还和他们一起笑呢。”

“我能和您一起笑吗?”她气愤地说,“您只会傻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您不想活下去。而我,我爱生活,您懂吗?”

“多可惜!”他说。

“可惜什么?”

“这很快会过去的。”

“还有完没完?”

“不会完,永远不会完。”

“您不能说些别的吗?”

“但是您怎么可能想到别的呢?”他说,“您到这个世界才不久,过不了几年又要离开的,怎么居然以为在这里找到了归宿?”

“至少,在我死的时候,我是活过了,”她说,“而您,您是个死人。”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贝娅特丽丝也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死人。”

他抬起头。

“说到头来,您是对的。既然您会死的,何必再去想死这件事呢?这太简单了,这没有您也会来的。您不用为死操心。”

“您呢?”

“我?”他说。

他看她一眼。他的目光是那么绝望,使她害怕他将说出来的话。但是他仅仅说了一句:

“这不一样。”

“为什么?”她说。

“我不能向您解释。”

“您愿意的话是能解释的。”

“我不愿意。”

“我爱听。”

“不,”他说,“说了以后您我之间的一切都会改变的。”

“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要您说。可能在我看来您就不那么讨厌了。”

他望着火焰,高高的鹰钩鼻上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后来他的目光又暗淡了。

“不。”

她站了起来。

“好吧!要是您没什么有趣的事吿诉我,您就请回吧。”

他也站了起来。

“您什么时候来看我?”

“当您决定把秘密吿诉我的时候,”她说。

福斯卡的脸变得严峻了,说:

“好吧。您明天来。”

她直挺挺躺在铁床上,那张粗俗、油漆剥落的铁床。她看到一块黄色帐顶和仿大理石的床头柜,还看到灰尘扑扑的石板地。但是,再也没有东西可以触及她的心灵,无论是这股氨水的气味还是墙外小孩的哭声都触及不了。所有这一切的存在她都漠不关心,它不在近处,也不在远处,而在他处。黑夜中当当响了九下。她一动不动。不再有钟点,有日期,不再有时间和地点。在那边,羊羹已经结冻了;在那边,一座舞台上正在排演《罗莎琳德》,可是无人知道罗莎琳德躲在哪儿。在那边,一个人挺立在城墙上,向着火红的太阳举起纵横恣肆的双手。

“这一切您真的相信吗?”她说。

“事实如此,”他说。

他耸耸肩膀。

“从前,这并不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有人应该还记得起您。”

“有些地方还提到这些事。但是,像在传诵一篇古老的传说。”

“您能从这扇窗子跳下去吗?”

他转脸盯着窗子看:

“我可能会受重伤,休养好长一段时期。我不是刀枪不入的。但是,我的身体到头来总会复原的。”

她身子一挺,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您真的以为您永远不会死?”

“就是我愿意,我也死不了,”他说。

“啊!”她说,“要是我认为自己长生不老!”

“怎么啦?”

“世界便是我的了。”

“我也这样想过,”他说,“那是很久以前。”

“为什么您不再这样想了?”

“我仍旧在这里,永远在这里,这点您没法想象。”

他头埋在手里。雷吉娜眼睛盯住地面,心中反复地念:“我仍旧在这里,永远在这里。”世界上有一个人敢于这样想,有一个人骄傲孤僻,竟然认为自己可以与世长存。“我以前常说:我独来独往。我以前常说:我遇到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可以与我相比。但是,我从来没敢说:我可以与世长存。”

“啊!”她说,“我愿意相信我在世界上永远不会腐朽。”

“这是一种天罚,”他说。

他望着雷吉娜:

“我活着,但是没有生命。我永远不会死,但是没有未来。我什么人都不是。我没有历史,也没有面貌。”

“有的,”她轻轻说,“我看到您。”

“您看到我,”他说。

他举手在额上抹了一下。

“能够什么都不是也就好了。但是,世界上总有其他人存在,他们看到你。他们要说话,你没法不听到他们,你就要回答他们,你要重新开始生活,同时又知道你并不存在。没完没了。”

“但是您是存在的,”她说。

“在这个时刻,我为您而存在。但是您存在吗?”

“当然存在,”她说,“您也一样存在。”

她抓住他的胳膊:

“您不觉得我的手在抓您的胳膊吗?”

福斯卡望着她的手:

“这只手,不错,但是它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我的手,”雷吉娜说。

“您的手。”

他犹豫片刻说:

“那您应该爱我。我也应该爱您。这样您在那里,而我又在您所在的地方。”

“可怜的福斯卡,”她说。

她又添了一句:

“我不爱您啊。”

他望了她一眼,慢慢地、全神贯注地说:

“您不爱我。”

他摇摇头又说:

“不,这不解决问题。您应该对我说:我爱您。”

“但是您不爱我,”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

福斯卡向她凑过身去,突然说了一句:

“我知道您的嘴是存在的。”

他的嘴唇紧紧压住雷吉娜的嘴唇,雷吉娜闭上了眼睛。黑夜崩溃了,黑夜来了已经几个世纪,也永远不会结束。从那天荒地老的年代,一种灼热的、野性的欲念落在她的嘴上,她沉浸在这一吻中。一个疯子的吻,在一个弥漫氨水气味的房间里。

“放开我,”她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福斯卡没有表示挽留她。

她一跨进过道门,罗杰和安妮就从客厅出来。

“你从哪儿来?”罗杰说,“怎么不回来吃饭?怎么不参加排演?”

“我忘了时间,”雷吉娜说。

“忘了时间?跟谁?”

“我不见得老是把眼睛盯在钟面上,”她不耐烦地说,“好像所有的钟点都一样长短似的!好像把时间算得分秒不差有什么意义似的!”

“你怎么啦?”罗杰说,“你从哪儿来?”

“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安妮说,“有奶酪炸糕。”

“炸糕……”雷吉娜说。

她笑了。七点钟,炸糕,八点钟,莎士比亚。每件东西都有它的位置,每分钟都有它的顺序:不要虚度,它们瞬息即逝。她坐下来,慢慢悠悠地脱手套。那边,在一个灰尘扑扑的石板地房间里,有一个人自认为与世长存。

“你跟谁在一起?”罗杰又问了一句。

“跟福斯卡。”

“你为福斯卡耽误了排演?”罗杰的语调表示无法相信。

“排演有什么了不起,”她说。

“雷吉娜,跟我说实话,”罗杰说。

他盯着她眼睛看,直率地说:

“发生什么事啦?”

“我和福斯卡在一起,我忘了时间。”

“这么说来,你也疯了,”罗杰说。

“我可愿意呢,”她说。

她向四下扫视一眼。我的客厅。我的小摆设。他躺在黄颜色的床上,在那个我已不存在的地方,他相信自己看到过丢勒[5]的微笑,查理五世[6]的眼睛。他竟敢相信这些……

“这是一个异人,”她说。

“这是一个疯子,”罗杰说。

“不,比疯子还奇异。他刚才告诉我说他是个长生不老的人。”

她带着轻蔑的神气观察他们。他们发愣了。

“长生不老?”安妮说。

“他出生在十三世纪,”雷吉娜说,声音不偏不倚的,“一八四八年,他在一座森林里睡着了,在里面待了六十年,后来又在一家疯人院住了三十年。”

“别玩这种游戏了,”罗杰说。

“他为什么不可以长生不老?”雷吉娜挑衅地问,“在我看来,这个奇迹并不比生与死更了不起。”

“唔!你爱这样想当然可以,”罗杰说。

“即使他不是长生不老,他可相信自己是。”

“这是一种典型的自大狂,”罗杰说,“这不比一个人自以为是查理曼大帝[7]更有趣。”

“谁跟你说一个自以为是查理曼大帝的人不有趣?”雷吉娜说。

突然,她满脸怒容。

“你们以为自己就那么有趣吗?你们俩!”

“您不礼貌,”安妮说,声调有点恼火。

“你们就是要我像你们一样,”雷吉娜说,“我已经开始跟你们像起来了!”

她站起身,朝自己的卧室走去,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我像他们,”她愤怒地说。小人物。小生命。为什么我不留在他的床上?为什么我怕了?我竟是这么一个胆小鬼?他走在路上,戴顶毡帽,穿件轧别丁大衣,谦虚卑恭,然而他想:“我是长生不老的。”世界是属于他的,时间是属于他的,而我只是只小飞虫。她手指尖轻轻抚摸桌上的水仙花。“假使我也相信自己是永存的。水仙的芳香也是永存的,还有我嘴上火辣辣的感觉。我是永存的。”她拿了水仙花瓣在手中搓。这没用。死亡存在于她的体内,这点她知道,也已接受了。还可以美上十年,扮演菲德拉[8]和克娄巴特拉[9],在这些生命有限的人的心中留下一个苍白、日后也会剥落成灰的回忆,这些小小的抱负那时竟会使她感到心满意足。她拆下束发的别针,满头鬈发垂落在肩上。“有朝一日我要老的,有朝一日我要死的,有朝一日我会被人忘掉。当我想到这一切,有一个人却在想:‘我永远在这里。’”

“这是一个辉煌的胜利,”杜拉克说。

“我喜欢您演的罗莎琳德,女扮男装,骨子里那么妩媚优雅,叫人高深莫测,”费雷诺说。

“别提罗莎琳德了,”雷吉娜说,“她死了。”

幕闭了。罗莎琳德死了,她每晚要死一遍,她再也不能复活的那一天总会来的。雷吉娜端起她的那杯香槟酒,一饮而尽。她的手发颤。她从离开场子以来,一直颤抖不止。

“我要玩玩,”她的声调哀怨。

“咱们俩跳个舞,”安妮说。

“不,我找西尔维跳。”

西尔维向围着一张张桌子坐的体面客人扫了一眼:

“您不怕咱们惹眼吗?”

“台上演戏不惹眼?”雷吉娜说。

她搂住西尔维。她两条腿站不稳,但是,即使走不了路,跳舞还是行的。乐队在演奏一首伦巴舞曲,她照黑人的姿势跳起来,摹仿一些猥亵的动作。西尔维显得非常尴尬,面对着雷吉娜在原地踏步,身子不知如何扭动才好,她面含笑容,彬彬有礼,毫不带恶意。他们脸上都含着同样的笑容。今晚,雷吉娜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大家总是会喝彩的。她突然不跳了。

“您就是不会跳舞,”她说,“您太忸怩了。”

她仰身倒在自己这张椅子上。

“给我一支雪茄,”她对罗杰说。

“你抽了要恶心,”罗杰说。

“那才好呢!我就吐出来。这让我解闷儿。”

罗杰递给她一支雪茄,她认真点燃了,吸了一口,满嘴是辛辣的味道:至少这个东西近在眼前,浓酽酽的,唾手可得。其他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这些音乐、声音、笑容、陌生的脸孔和熟悉的脸孔,这些飘飘忽忽的形象,在夜总会四壁的镜子里无穷尽地照来照去。

“您一定累了,”梅莱说。

“我主要还是渴了。”

她又喝了一杯。喝吧,永远喝吧。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发冷。刚才,她热血沸腾,因为他们都站了起来鼓掌,大喊大叫。现在,他们在睡觉,或是在闲聊,而她全身冰凉。他也睡了吗?他没有鼓掌,他坐着,他望着。他从永恒的深处望着我,罗莎琳德变成千古不朽的人物。“要是我相信他的话,”她想,“我能相信他的话吗?”她打了个嗝儿,嘴里黏糊糊的。

“怎么不唱个歌儿?”她说,“人一快活就爱唱歌。你们挺快活,不是吗?”

“我们都为您的辉煌胜利而高兴,”萨尼埃说,神情既亲昵又正经。

“那么唱吧。”

萨尼埃一笑,压着声音哼起了一首美国歌。

“响一点,”她说。

他没有提高声音。雷吉娜用手捂住他的嘴,气冲冲地说:

“闭嘴。听我唱。”

“不要在人前丢丑了,”罗杰说。

“唱歌怎么能说是丢丑。”

她大声唱了起来:

卡马雷的姑娘都自称是闺女,

她的声音不听使唤,咳了一声,重新唱:

卡马雷的姑娘都自称是闺女,

但是上了床……

她打个嗝儿,感到脸上一阵煞白。

“对不起,”她应酬着说,“我去吐一吐。”

她往大厅里头走去,步子有点踉跄。他们都瞧着她,那些朋友、陌生人、侍者、领班,但是她穿过他们的目光,像鬼魂穿过墙壁那样容易。在陶瓷盆上的镜子里,她瞥见自己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鼻孔绷紧的,腮帮上有几块粉斑。

“罗莎琳德到头来是这副模样。”

她伏在抽水马桶上吐了。

“现在呢?”她在思量。

她放水冲了,擦干净嘴,坐在马桶沿上。地是瓷砖铺的,墙是空的,可以说就像间手术室,或是修士、疯子住的小室。她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他们对她已毫无作用,给她解一个晚上的闷儿也不行。她宁可留在此地,整夜,一辈子,幽居在这个白色、这个孤寂的天地,幽居在这里,埋葬在这里,谁都记不起。她站起身。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那个不曾鼓掌、却用没有岁月的目光吞噬她的人。“这是我的机会,我唯一的机会。”

她到衣帽间取了大衣,经过时向他们嚷了一声:

“我去散散心。”

她走出门外,向一辆出租汽车做个手势。

“圣安德烈路,哈瓦那旅馆。”

她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内心终于平静下来,后来,她意气消沉地想:“这是胡闹,我不信。”她犹豫了。她可以敲敲玻璃,叫司机开到“一千零一夜”去。以后又干吗呢?信还是不信?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她需要的是他。

她越过坑坑洼洼的院子,登上楼梯,敲门。没人应声。她在一块冰冷的台阶上坐下。这个时刻他还会去哪儿呢?占据他心中的是什么样的幻影,竟会永远不灭?她把头埋在手里。“信任他。相信我创造的这个罗莎琳德是不朽的,在他的心中会成为不朽的。”

“雷吉娜!”福斯卡说。

“我在等您,”她说,“我等了您好久啦。”

她站起身。

“把我带走。”

“哪儿去?”

“哪儿都行。今夜我要和您一起过。”

他打开自己的房门。

“进来吧。”

她进去了。是的。为什么不在这里,在这四堵斑驳龟裂的墙壁之间?在他的目光下,她超越了空间,超越了时间,身边的景物也失去了意义。

“您从哪儿来?”雷吉娜说。

“我在黑夜里走走,”他说。

他碰了碰雷吉娜的肩膀。

“您是在等我!您在这里。”

她淡淡一笑说:

“您没有给我鼓掌。”

“我多么想哭,”他说,“可能下一次我会哭的。”

“福斯卡,回答我。今夜您不应该跟我撒谎。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没有跟您撒谎,”他说。

“这不是梦,您可以肯定吗?”

“难道我像个疯子?”

他双手搁在雷吉娜的肩上。

“要敢于相信我。要敢。”

“您不能给我提供一个证明吗?”

“我能。”

他走到陶瓷盆旁边,朝她走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把剃须刀。

“不要怕,”他说。

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表示,福斯卡的咽喉喷出一股热血。

“福斯卡!”她一声惊呼。

他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床上,双目紧闭,像死人一样苍白,血从咽喉的窟窿往外冒,黏糊糊的沾在衬衣上、床单上。血滴在石板地上,他身上的血都从这个豁裂的大伤口流出来。雷吉娜抓了一条毛巾,在水里浸湿,敷在他的伤口上。她全身哆嗦,张皇失措地盯着这张没有皱纹、没有青春的脸孔,这张脸可能是一具死尸的脸:唇边唾沫在冒小泡,可以说连呼吸也没有了。她叫道:

“福斯卡!福斯卡!”

他微微睁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要怕。”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移去血污斑斑的毛巾。血已经止了,伤口的两边也已愈合。酱红色衬衣上面的颈部还留有一条鲜红的大伤疤。

“这不可能,”她说。

她把脸捂在手里,哭了起来。

“雷吉娜!”他说,“雷吉娜!您这下信了吗?”

他已站了起来,把雷吉娜抱在怀里,雷吉娜感到湿腻腻的衬衣贴在喉咙上。

“我信了。”

她好久没动,紧贴着身边这个神秘的躯体,这个活生生、时间在上面留不下痕迹的躯体。后来她抬起眼睛瞧他,怀着恐惧,也抱着希望,说:

“救救我,救救我,别让我死。”

“啊!”他激动地说,“应该是您来救救我!”

他把雷吉娜的脸捧在手里,那么死死地盯着她看,仿佛要把她的灵魂勾出来似的。他说:

“救救我,别由着我看不到光明,别由着我冷漠无情。使我爱您,使您自己在所有女人中存在。那样,世界会恢复本来面目,会有眼泪,会有微笑,会有等待和担忧。我会成为一个活人。”

“您是一个活人,”她说着把嘴凑给他。

福斯卡的手放在油光光的桌面上,雷吉娜望着那只手。“这只抚摸过我的手到底有多少年代了?可能在这一刻,肉身突然变成一堆腐物,露出嶙峋白骨……”她抬起头,“是不是罗杰说对了?是不是我变疯了?”正午的阳光照着静悄悄的酒吧间,里面几个毫不神秘的人靠在皮椅上喝开胃酒。这是巴黎,这是二十世纪。雷吉娜又对那只手盯了一眼。手指结实灵巧,指甲太长了一点。“他的指甲在长,他的头发也在长。”雷吉娜的眼睛又转向他的脖子,光滑的脖子,没有一丝伤痕。“应该有个解释,”她想,“可能这真是个苦行僧,会使魔法……”她举起一杯矿泉水放到嘴前。她神思恍惚,口齿不清,“我要淋个冷水浴,睡个午觉。然后我会看清楚的。”

“我要回去了,”她说。

“啊!”他说,“当然。”

他恨恨地加上一句:

“白天过后是黑夜,黑夜过后是白天,永远不会有例外。”

一阵静默。她拿起手提包,福斯卡一句话不说。她拿起手套,福斯卡还是一句话不说。她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们再见面吗?”他说。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一个少妇的淡黄色头发。雷吉娜突然想:“他这个人说不见就不见的。”她仿佛昏沉沉地坠落在浓雾弥漫的百丈深渊,一旦接触地面,又会变成一棵草,永远受严冬的摧残。

“您不会抛弃我吧?”她忧心忡忡地说。

“我?但是要离开的是您……”

“我会回来的,”她说,“不要生气。我应该叫罗杰和安妮放心,他们一定着急了。”

她的手按在福斯卡的手上:

“我愿意留下。”

“留下吧,”他说。

雷吉娜把手套往桌上一扔,放下手提包。她需要感到这样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敢于相信我……要敢。”要她相信什么?他不像一个江湖骗子,也不像一个疯子。

“您为什么那样望着我?”他说,“是不是我叫您害怕?”

“不,”她说。

“我的神色跟别人不一样?”

她迟疑一下:

“现在没有。”

“雷吉娜!”他说,声音中有一种恳求的语调,“您认为您会爱我吗?”

“给我一点时间,”她说。

她默默地端详他。

“您的经历我一点儿不知道。您应该跟我谈谈。”

“这没意思,”他说。

“有意思的。”

她问道:

“您爱过许多女人吧?”

“有几个。”

“她们长得怎么样?”

“过去的事别提了,雷吉娜,”他暴躁地说,“如果我要重新成为一个普通人,我应该忘掉过去。在这里,今天,在您的身边开始我的生命。”

“是,”她说,“您说得对。”

淡黄色头发的少妇朝酒吧间门口走去,一个中年男子跟在她后面,他们去吃中饭。在一个不折不扣按自然规律行事的世界上,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每天的生活。“我在这里干吗?”雷吉娜想。她再也找不到话跟福斯卡说。福斯卡下巴颏儿压在手腕上,神情固执地在思索。

“您应该找些事情让我做做,”他说。

“找些事情做做?”

“是的。所有正常的人都有事情做。”

“您对什么感兴趣?”她说。

“您没听明白,”他说,“您应该把您感兴趣、而我又能帮您的事说给我听听。”

“您不可能帮我,”她说,“您不可能代我扮演我的那些角色。”

“那倒也是。”

他又思索了一下。

“那么我去找个职业。”

“这倒是个主意,”雷吉娜说,“您会做什么?”

“有用的事不多,”他笑笑说。

“您有钱吗?”

“几乎花完了。”

“您从来没有工作过?”

“我做过油彩工人。”

“这没有多大出息,”雷吉娜说。

“唔!我不要有出息。”

他神情沮丧地说:

“我还是愿意为您做些事情。”

雷吉娜碰碰他的手:

“留在我身边,福斯卡,望着我,什么都不要忘记。”

他笑了:

“这个容易,我记忆力不错。”

他的脸又阴沉下来:

“我记得的东西太多了。”

雷吉娜神经质地握住他的手。他说话,她回应,一切都像真的:“如果这是真的,他将会记住我,永远记住。如果这是真的,我得到了一个永生的人的爱情!”她向酒吧间扫了一眼。一个天天如此的世界,一些毫不神秘的人物。但是,她不是总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她不是总觉得在他们中间是个陌路人,生来就有异乎常人的命运?从她童年开始,头上就有了一个标志。她望着福斯卡:“是他。他是我的命运。从那悠悠的岁月,他朝着我走来,将把我留在他的记忆中,传至千秋万代。”她心跳得非常剧烈。“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她观察福斯卡的手、脖子、脸孔。她又愤愤地想:“我跟他们一样吗?我还需要可靠的证明吗?”他说过:“要敢!要敢!”她愿意敢。如果这是一个幻想、一种精神错乱,这种疯狂行为也比那些人的循规蹈矩更加显赫。她向福斯卡一笑,说:

“您该做什么您知道吗?”她说,“您该写您的回忆录。这会成为一本奇书。”

“书已经够多了,”他说。

“但是您这本别具一格。”

“本本书都别具一格。”

她向他弯下身:

“您从来没有写作的冲动吗?”

他笑了:

“在疯人院我写过。写了二十年。”

“给我瞧瞧。”

“撕了。”

“为什么?可能很精彩呢。”

他笑了起来:

“我写了二十年。有一天我发现写来写去一个样。”

“但是现在,您换了一个人,”她说,“应该着手写一部新的。”

“换了一个人?”

“成了一个爱我的人,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纪的人。重写一部试试。”

他望了她一眼,容光焕发,激动地说:

“既然您盼着我写,我就写。”

福斯卡望着她,而她想:“他爱我。一个永生的人爱我。”她笑了,但是没有笑的欲望。她害怕。她的目光扫视四壁。她从身边这个世界里再也得不到任何援助,她走入了一个奇异的宇宙,将在那里孤零零地跟这个陌生男人待在一起。她想:“现在,会发生什么呢?”

“到时间了,”她说。

“什么时间?”

“赴约会的时间。”

透过化妆室的窗子,可以看到雪花绕着路灯飞舞。人行道上铺满积雪,给人一种悄无声息的感觉。罗莎琳德的长袍放在椅子上。

“让我们假定时间停止了,”福斯卡说。

“那边,时间在流转。”

他站起身。雷吉娜看到他魁梧的身材,没有一次不感到吃惊。这是另一个时代的人。

“您为什么一定要去?”他说。

“这有用。”

“对什么有用?”

“对我的事业有用。一个女演员应该结交许多人,到处露面,不然很快就会无声无息。”

她笑了,又说:

“我要做个名人。当我成名后,您不为我骄傲吗?”

他声音低沉地说:

“我喜欢您现在这个样。”

他把她往自己身上一拉,在她的嘴上亲了很久。

“今晚您真美!”

他望着她,在他的目光下雷吉娜感到身上发热。想到这对目光会从她身上移开,她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会沉落在冷漠和遗忘中,这念头叫她难以忍受。她犹豫一下。

“您高兴就陪我去,”她说。

“您知道我是高兴的,”他说。

弗洛朗斯的客厅宾朋满座。雷吉娜在门槛上停留片刻:每次她都感到心头有这种隐痛。这些女人哪一个不认为自己胜过别人,每个女人至少都有一个男人把她看得比其他女人重要。如何再有勇气断言说“唯有我的自我欣赏才是有道理的”。她转身向福斯卡说:

“这里有许多美人。”

“是的,”他说。

“啊,您也看到了?”她说。

“因为瞧您瞧多了,我学会怎样看了。”

“告诉我谁最美?”

“从哪个角度来说?”他说。

“这个问题提得怪。”

“进行比较要有个角度。”

“您没有吗?”

他犹豫了,然后满脸春风地笑道:

“我有的。我是一个爱您的人。”

“那又怎样?”

“那您最美了。谁还能比您自己更像您呢?”

她望了他一眼,半信半疑:

“您真的以为我最美吗?”

“只有您是存在的,”他兴奋地说。

雷吉娜朝弗洛朗斯走去。平时应邀到另一个女人家里去做客,进入另一个女人的生活,在她是不好受的。但是她感觉福斯卡带着他那笨拙胆怯的神情走在后面,在他这颗不朽的心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存在的。她对弗洛朗斯笑一笑:

“我擅自带了一个朋友来。”

“欢迎欢迎。”

她环绕客厅跟大家握手。弗洛朗斯的朋友不喜欢她,雷吉娜咂摸到隐藏在他们微笑背后的恶意。但是今晚,他们的看法她不在乎。“他们不久要死的,他们的想法也会一起消失。这些小飞虫。”她觉得自己安然无恙。

“你今后老带这个人跟你到处转吗?”罗杰说。

他显得非常不满。

“他不愿意离开我,”她淡淡地说。

她从萨尼埃手里接过一杯水果。

“弗洛朗斯今晚真迷人。”

“是的,”他说。

他们还是和解了,萨尼埃看来比往日更加着迷。当他们贴着脸孔跳舞时,雷吉娜的眼睛盯着他们。他们的微笑充满了情意,但是这只是一种可怜的难以长久的爱情。

“我们应该认真谈谈,”罗杰说。

“随你什么时候。”

她轻飘飘的,自由自在;她的声音不再尖酸刻薄。她是一棵高大的橡树,枝干直冲云霄,地上的杂草在她身下摆动。

“我请您赏个脸,”萨尼埃说。

“请说吧。”

“同意给我们朗诵几首诗吗?”

“您知道她决不会同意的,”弗洛朗斯说。

雷吉娜的目光往客厅一扫。福斯卡背靠在一堵墙上,晃着两条胳臂,眼睛始终不离她。她站起身说:

“好吧,我给你们朗诵《奥姆美人的憾事》。”

她走到客厅中央,周围慢慢静了下来。

“福斯卡,”她喃喃地说,“仔细听着。我是为您才朗诵这首诗的。”

他低下头。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雷吉娜,这双眼睛以前正视过那么多以美貌、以才情闻名的女人。对他来说,所有这些支离破碎的命运构成一段单独的历史,雷吉娜也进入了这段历史;她可以与她死去以及还没有出生的敌手争个高低。“我会胜过她们,我将在过去和未来中赢得这场角逐。”她的嘴唇翕动了,声音中每个抑扬顿挫将在千秋万代回荡。

“雷吉娜,我想咱们回去吧,”当她在众人鼓掌声中回来坐下时,罗杰说。

“我不累,”她说。

“我可累了。走吧,”他说。

他的又哀求又专横的声调叫雷吉娜听了恼火。

“好吧,”她冷冷地说,“咱们走。”

他们走在路上一声不出。她想到福斯卡,依然留在客厅中央,瞧着其他女人。她对福斯卡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不存在永恒中了;她周围的世界像铃声一样飘忽。她想:“他应该在这里,永远永远。”

“原谅我,”罗杰走进公寓房间,说道,“我是有话要对你说。”

壁炉里火光熊熊。窗帘低垂,羊皮纸灯罩内照射出琥珀色灯光,落在黑人面具和小摆设上。所有这些物件似乎等着人们看上一眼,才完全变成真实的。

“说吧,”雷吉娜说。

“这什么时候算完?”罗杰说。

“什么?”

“疯子的事。”

“永远不会完,”她说。

“你说什么?”

她望他一眼,提醒自己:“这是罗杰,我们俩相爱,我不愿叫他难受。”但是这些想法好像已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回忆。

“我需要他。”

罗杰在她身边坐下,用劝阻的口吻说:

“你在跟自己演戏。你明知道这是个病人。”

“你没有看过他脖子上的刀口,”雷吉娜说。

罗杰耸耸肩膀:

“即使他不会死,又怎么样呢?”

“一万年后还有人记得我。”

“他会把你忘了。”

“他说他的记忆万无一失,”雷吉娜说。

“那你将像蝴蝶标本似的,在他的记忆中成为个点缀。”

“我要他爱我,以前不曾、今后也不会这样爱别人。”

“相信我,”罗杰说,“宁可被一个会死的、但是只爱你一个人的人爱。”

他的声音发颤了。

“你是我心目中唯一的情人。为什么我的爱情不能叫你满足呢?”

她在罗杰的眼睛深处看到自己微小的身影,金色头发上戴了一顶皮统子高帽:“只是我在镜子里的映像罢了。”

“没有东西叫我满足,”她说。

“你总不见得爱上了这个人吧?”罗杰说。

他忐忑不安地望着雷吉娜。嘴角在哆嗦,说话也困难,他在受苦。一种黯然忧伤的隐痛在远方、在浓雾深处悸动。“他对我的爱会结束的,他的痛苦会结束的,他的生命——无数生命中的一个——也会结束的。”她知道从离开化妆室那一刻起,她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要和他一起生活,”她说。

雷吉娜在房间门槛上待了一会儿,扫了一眼红窗帘、天花板下的横梁、狭窄的床、深色木头家具、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然后关上门,走到客厅中间。

“我在想福斯卡是不是喜欢住这个房间,”她说。

安妮耸耸肩膀。

“他看人像看云彩似的,为这么个人花那么大精力不值得!他一眼也不会看的。”

“说得不错,要教他学会看,”雷吉娜说。

安妮用围裙下摆擦拭一只放在小圆桌上的盛波尔多酒的杯子。

“您给他买些白木家具,他的眼力就差了吗?”

“你不懂,”雷吉娜说。

“我懂得很,”安妮说,“等您把木工、漆工的钱付清后,您一个子儿也没了。以后可不是靠他口袋里三五个旧金币就可以叫他活下去的。”

“啊!别再提了,”雷吉娜说。

“您不会认为他有能力赚钱吧?”

“你要是怕饿死,可以自找工作,跟我分手,”雷吉娜说。

“您真坏!”安妮说。

雷吉娜耸耸肩没有回答。她算过,节俭一点,他们三人可以过日子。但是她也有点忧虑。日日夜夜,福斯卡将留在这里。

“把波尔多酒往醒酒瓶里装,那瓶陈的,”她说。

“只剩最后一瓶了,”安妮说。

“怎么样呢?”

“怎么样,您以后拿什么请杜拉克、拉福雷两位先生?”

“把波尔多酒往醒酒瓶里装,”雷吉娜不耐烦地说。

她身子一颤。在福斯卡按铃前,她已经听出楼梯口他的脚步声。她朝门口走去。福斯卡站在那里,戴了一顶软毡帽,穿了一件轧别丁大衣,手里拎了一只小旅行包,雷吉娜像每次遇见他的目光时那样想:“他看见的是谁?”

“进来吧,”她说。

她携着他的手,将他引到房间中央:

“住在这里您喜欢吗?”

“跟您一起我到哪儿都喜欢,”他说。

他心满意足,傻乎乎地笑了一笑。雷吉娜把他的旅行包从手里接过来。

“但是这里可不是‘哪儿’,”她说。

静默了一会,她又加上一句说:

“脱下您的大衣,坐吧,您不是在做客。”

他脱了大衣,但还是站着。他带着认真善意的态度向四周张望:

“这个房间是您布置的?”

“当然。”

“这些椅子、这些小摆设都是您选的?”

“一点不错。”

他慢慢旋转身子说:

“每件东西都向您说过话了,您搜集来了好叫它们叙述您的事迹。”

“这些橄榄、这些虾是我买的,”雷吉娜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些土豆片是我亲手炸的,您过来尝尝。”

“您有时候会饿吧?”安妮说。

“不错。从我开始进食以后,我知道饿了。”

他笑了笑,又说:

“我在一定的时间饿,一天三次。”

他坐下,在椭圆形盘内取了一只橄榄。雷吉娜在玻璃杯内倒了少许波尔多酒。

“这不是那瓶陈的波尔多酒,”她说。

“不是的,”安妮说。

雷吉娜抓起杯子,往壁炉里倒;她向壁橱走去,取出一只沾满灰尘的瓶子。

“陈的波尔多酒和杂货店的波尔多酒,您能区别吗?”安妮说。

“我区别不出来,”福斯卡带着歉意说。

“可不是么!”安妮说。

雷吉娜慢慢侧转酒瓶,斟满福斯卡的酒杯,说:

“喝吧。”

她轻蔑地瞧着安妮:

“你小气!我恨小气!”

“是吗?”福斯卡说,“为什么?”

“为什么?”雷吉娜说。

她嘿地笑了一声。

“您小气吗?”

“我也小气过的。”

“我不小气,”安妮伤心地说,“但是我觉得糟蹋东西不好。”

福斯卡向安妮笑笑,说:

“我记起来了。看到每件东西有条不紊的,看到每一秒钟、每个动作有顺有序的,这是一种乐趣。一袋袋小麦在粮仓里垒得整整齐齐,最小的麦粒也是沉沉的!”

安妮听着,神情又愚蠢又得意,雷吉娜脸上一阵红晕,说:

“我懂得节俭,但是不要小气。一个人可以热烈想望东西,但是一旦占有了,应该大大方方的。”

“唔!您也不是对每件东西都大大方方的。”

“我,”雷吉娜说,“你瞧着吧!”

她拣起那瓶陈的波尔多酒,往壁炉里倒。

安妮挖苦说:

“当然啰!波尔多酒!但是那天我打碎了您的一个丑八怪似的面具,您冲着我说些什么来着!”

福斯卡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们俩。

“那是因为是你打碎的!”雷吉娜说。

她气得声音发抖。

“我可以立刻把它们统统打得粉碎。”

她抓了墙上挂的一个面具。福斯卡已经站了起来,走去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说:

“何必呢?”

他笑了一下:

“这种破坏的热情,我也有过。”

雷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

“照您这么说,不论这个,还是那个,不见得更好,也不见得更坏?如果我是一个小气或者卑怯的人,我照样叫您喜欢?”

“您这个样就叫我喜欢。”

他温柔地笑了一笑,但是雷吉娜不由感到透不过气来。她那么引以为荣的德性,福斯卡难道毫不重视?她猛地站起身:

“来看看您的房间。”

福斯卡跟在她后面。他静静观察自己的房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雷吉娜指着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叠白纸。

“您就在那里工作,”她说。

“我工作什么?”

“您应该重新开始写作,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这个是我们说好的吗?”他高兴地说。

他抚摸那张红色吸水纸、空白的纸张。

“我一度喜欢过写作。以后我等着您时,这可以帮助我消磨时间。”

“写作不是光为了消磨时间。”

“不是?”

“那一天您要我给您找事情做,为了我做。”

她热烈地望着福斯卡,又说:

“您写一部出色的剧本试试,以后由我来演。”

他摸摸纸,不知所措的样子:

“以后由您来演的一部剧本?”

“谁知道呢?或许您会写出一部杰作。给您给我增加光彩。”

“增加光彩,这对您那么重要吗?”

“其他都算不了什么的,”她说。

福斯卡望她一眼,突然把她抱在怀里:

“会死的人做过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呢?”他说时带着一种怒气,“我帮助您。我愿意帮助您。”

他发狂似的把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眼里含着情意,但也有点类似怜悯的东西。

雷吉娜穿过剧院大厅里嘁嘁喳喳的人群。

“他们邀我们到弗洛朗斯家喝香槟,您不想去,是吗?”

“我不想去。”

“我也是。”

她穿了一套新装,觉得自己妩媚动人,但是她不想在这些朝生暮死的男人面前招摇。

“您觉得弗洛朗斯怎么样?”她焦急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觉得,”福斯卡说。

她笑了一笑:

“不是吗?她打动不了人。”

从人头攒动的大厅出来,她呼吸街上温和宜人的空气,津津有味。这是二月的一个晴天,已经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

“我渴了。”

“我也渴了,”福斯卡说,“我们上哪儿去?”

她想了一想。她曾经指给他看蒙马特区的一家小酒吧,她在那里认识了安妮;还有巴黎环城道上的一家咖啡馆,她在那里拿了一块三明治狼吞虎咽,再去上贝蒂埃的课;还有蒙巴那斯区这个小角落,她在舞台上首次露脸时就住在那里。她想起了河滨道的那家饭店,是她到巴黎后不久发现的。

“我知道在贝西码头那边有一块地方景色很美。”

“我们去吧,”他说。

他一直温顺听话。雷吉娜喊了一辆出租汽车,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雷吉娜给他选了一套做工讲究的西服,他穿着显得年轻。他不像乔装打扮的了,而是跟其他人一模一样的一个人。现在,他像一个人那样吃、喝、睡觉、恋爱、看、听。只是有时候,在眼睛深处闪烁出一点令人不安的微小的光芒。出租汽车停下,雷吉娜问:

“您从前来过这里吗?”

“可能来过,”他说,“一切都大不一样了。这里,从前还没有形成巴黎哩。”

他们走进一间小屋,坐在一个狭小的木头平台上,俯视堤岸。岸边靠着一条小船。一个女人在洗衣服,一条狗在吠叫。可以看到河对岸有几间矮屋,门面有绿的、黄的、红的;再远处,是几座桥和高耸的烟囱。

“这个地方不错,是吗?”雷吉娜说。

“是的,”福斯卡说,“我喜欢河流。”

“我经常来这里,”她说,“坐在这张桌子前,一边研究角色,一边梦想有朝一日能扮演。我喝橘子汁,酒太贵,我那时没钱。”

她停顿一下:

“福斯卡,您在听我吗?”

他在不在听,总是令人捉摸不定。

“听的,”他说,“您那时没钱,您喝橘子汁。”

他呆了一会儿,微微张着嘴,好像被一个急切的想法触动了。

“那么您现在有钱吗?”

“我以后会有钱的,”她说。

“您没有钱,我增加您的开支。您应该赶快给我找个工作。”

“这不着急。”

她向福斯卡笑笑。她不愿意送他去一间办公室或一家工厂待上几个钟点,她需要把他留在身边,与他共享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他在那里,凝视河水、小船、矮屋。所有这些曾使雷吉娜流连忘返的东西,将随着她进入永恒。

“但是我还是喜欢有个工作,”他坚持说。

“首先您试试写那部您答应过我的剧本,”她说,“您进行构思了吗?”

“进行了。”

“您有见解吗?”

“我有许多见解。”

“我那时就看出来了,”她高兴地说。

她做了个手势,把站在门框里的那个老板唤过来。

“来瓶香槟酒。”

她转身向福斯卡说:

“您看着,咱们俩可以轰轰烈烈干一番。”

福斯卡的脸色发暗了,他好像想起一桩不愉快的往事。

“这话许多人跟我说过。”

“但是我跟其他人不一样,”她热情地说。

“这倒是真的,”他说得非常快,“您跟其他人不一样。”

雷吉娜斟满酒杯说:

“为我们的计划干杯!”

“为我们的计划干杯!”

雷吉娜一边喝,一边惴惴不安地打量他。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实在叫人难猜。

“福斯卡,您如果那时不遇见我,您自己会去做什么?”

“最终可能会睡着的。但是这不大可能。这要有一个不寻常的运气。”

“运气?”她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您后悔又活了?”

“不,”他说。

“活着是桩美事。”

“是桩美事。”

他们相互笑了笑。小船上传来小孩的哭声;在另一条船上,或是在一间色彩斑斓的小屋里,有一个人在弹奏吉他。天暗下来,但是夕阳余晖还映照在盛满浅色酒的酒杯内。福斯卡握住雷吉娜放在桌上的手。

“雷吉娜,”他说,“今晚,我感到幸福。”

“只是今晚吗?”她说。

“啊!您不会知道这对我是多么新奇!我等待过,厌倦过,向往过。但是还不曾感到这种充实的幻觉。”

“仅是一种幻觉?”她说。

“那又怎么啦?幻觉我也愿意相信。”

他向她凑过身去。在永生的嘴唇底下,雷吉娜觉得自己的嘴唇火辣辣的:这是一个骄傲的孩子、孤独的少女、心满意足的妇女的嘴唇。这一吻随同她所爱的事物的形象都铭刻在福斯卡的心田。这是个有手有眼睛的人,我的伴侣,我的情人,然而他还像天神似的千古不朽。太阳西斜了:对他对我是同一个太阳。河面上飘来一股水的味道,远处吉他在歌唱,突然,荣耀、死亡、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除了此刻的激情以外。

“福斯卡,”她说,“您爱我吗?”

“我爱您。”

“您以后会记起此时此刻来吗?”

“当然,雷吉娜,我会记起来的。”

“永远记住吗?”

福斯卡把她的手捏得更紧。

“永远记住,您说啊。”

“此时此刻是存在的,”福斯卡说,“它是属于我们的。其他一切我们不要去想了。”

雷吉娜朝右边拐弯。这不完全是她要走的路,但是她喜欢这条小路,上面流过黑色的积水,木柱撑住路两旁的墙头。她喜欢温和湿润的春夜和天空中笑盈盈的大月亮。安妮躺在床上了,等待着雷吉娜亲吻后才能入睡;福斯卡在写;他们不时看钟点,在想雷吉娜该从剧院回来了;但是她愿意在这几条街上再溜达一会儿,这几条街是她喜欢的,也总有一天她不能再在这里溜达了。

她仍然朝右边拐弯。有过那么多男人,那么多女人,也曾抱着同样的热忱呼吸着春夜温和的气息,如今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已经沉落了!死亡果真是没治的吗?他们片刻也不能复活吗?我忘了自己的姓名、过去、面貌,只有天空、潮湿的风与静夜中这种幽幽的哀怨。这不是我,也不是他们;这既是我,也是他们。

雷吉娜朝左边拐弯。这是我。天空中是同一个月亮,但是在每人心中各不相同,别人无法分享。福斯卡将来走在路上想我,这个我已不是我了。啊!这层透明坚硬的外壳使我们各人孤芳自赏,为什么不能打破呢?一颗心中一个月亮,哪颗心?福斯卡的那颗还是我的那颗?这样我不成为我了。为了获得一切便要失去一切。是谁创造了这个规律?

她跨进正门,穿过这幢老式公寓的院子。安妮的窗子灯光亮着,其余的一片黑暗。福斯卡已经睡了吗?她匆匆登上楼梯,悄没声儿地把钥匙插进锁眼旋转。听到安妮的门后发出咯咯笑声,这是安妮的笑声和福斯卡的笑声。雷吉娜心血上涌,喉咙被利爪扼住了;她很久没有感到这种伤痛了。她蹑手蹑脚走近去。

“每天晚上,”安妮说,“我坐在顶楼楼座上。一想到她在为别人演出,而我又看不到她,我就受不了。”

雷吉娜耸耸肩膀:“她在那里摆什么谱。”她非常恼火地想。她敲敲门,推了进去。安妮和福斯卡坐着,面前摆了一盆鸡蛋煎饼和几杯白葡萄酒。安妮穿了件栗色便服,戴了耳环,脸颊绯红。“这是在臭美,”雷吉娜想,怒火骤然上升。她冷言冷语地说:

“你们倒快活。”

“您瞧瞧,小王后,”安妮说,“我们的煎饼做得多出色。他手可巧呢,您知道,是他翻的饼,一张没漏。”

她笑眯眯地把盆子递给雷吉娜。

“全是热的。”

“谢谢,我不饿,”雷吉娜说。

她恨恨地望着他们。难道无法叫他们没有我就不存在吗?他们怎么敢?“这简直放肆,”她想。有些时候,人傲然挺立在一座孤山上,单调平坦的土地尽收眼底,线条与颜色融合为统一的景物。在另一些时候,人站在平地上,看到每块土地有它的水塘、土丘和亭园,自成一体。安妮向福斯卡叙述她的回忆,而他居然听着!

“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在告诉福斯卡,我怎么认识您的。”

“还有呢?”雷吉娜说。

她喝了一口酒。煎饼看来还是热的,诱人食欲,她想吃,这更使她怒不可遏。

“她这个故事哪儿都套得上。她非得对我每个朋友讲一遍不可。这故事毫不动人。安妮这个人爱想入非非,编的东西不可全信。”

泪水涌上了安妮的眼眶。但是雷吉娜装作没看见,满意地想:“我要叫你哭个痛快。”

“我是走回来的,”她的声调从容不迫,“天气好极了!您知道我做出什么决定啦,福斯卡?趁《罗莎琳德》两场演出之间,我们到乡下玩玩。”

“这个主意不错,”福斯卡说。

他神态自若地吃了一个又一个薄饼。

“你们带我去吗?”安妮说。

这个问题雷吉娜听了正中下怀。

“不,”她说,“我要和福斯卡单独过几天。我也有些故事要给他讲。”

“为什么?”安妮说,“我又不妨碍你们。以前,我陪您到处跑,您说我一点没妨碍您。”

“以前可能是这样,”雷吉娜说。

“可是我做了什么啦?”安妮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您为什么对我那么狠?您为什么要罚我?”

“说话别像个孩子似的,”雷吉娜说,“你太老了,不风雅了。我不是罚你。我不想带你去,就是这么回事。”

“坏人!”安妮说,“坏人!”

“你哭哭啼啼不会叫我改变主意。你哭的时候丑得可怕。”

雷吉娜朝煎饼遗憾地看了一眼,打个哈欠:

“我去睡了。”

“坏人!坏人!”

安妮扑倒在桌上,呜呜地哭个不停。

雷吉娜回到自己房里,脱掉大衣,开始解头发:“他跟她留在一起!他在安慰她!”她想,恨不得用脚跟把安妮踩死。

福斯卡敲门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

“进来。”

福斯卡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您不用忙,”雷吉娜说,“至少有时间把那些煎饼都吃完吧?”

“原谅我,”福斯卡说,“我不能把安妮撂在那边,她伤心极了。”

“她才爱哭呢。”

雷吉娜笑了笑。

“当然啰,她把什么都告诉您了:她怎么在一家剧院的小酒吧当出纳,我怎么眼上敷了一块膏药扮成吉卜赛人出现。”

福斯卡在床沿坐下说:

“不能怪她,她也是在试图存在。”

“她也是?”

“我们都这样,”他说。

有那么一会儿,她在福斯卡眼中,又看到了在旅馆花园里曾使她那么害怕的那种光芒。

“您责怪我啦?”她说。

“我永远不会责怪您。”

“您觉得我心地不好?”

她挑衅似的盯着他看。

“这是真的。我不喜欢看到别人幸福,我还喜欢让他们感到我的威力。安妮不会妨碍我,我出于恶意才不愿带她一起去。”

“我懂,”他温顺地说。

雷吉娜宁愿他像罗杰那样恐惧地望着她。

“可是您心地善良,”她说。

福斯卡耸耸肩膀,神气游移不定,雷吉娜迅速瞥了他一眼。对他能有什么样的评价呢?不吝啬,不慷慨,不勇敢,不胆怯,不恶毒,不善良。在他面前,所有的字眼都失去原有的意义。他的头发、他的眼睛有一种颜色,这似乎已是很不一般了。

“整个晚上跟安妮一起煎薄饼,”她说,“这跟您的身份不相称。”

他笑了:

“薄饼还是煎得不错吧。”

“您该做些更值的事。”

“有什么更值的呢?”

“我那个剧本您连第一幕还没写呢?”

“啊!今晚我没有灵感,”他说。

“您可以读读我为您选的那些书……”

“它们说的都是一回事。”

她不安地望着他:

“福斯卡!您不会再睡着吧!”

“不会!”他说,“不会!”

“您答应帮助我。您跟我说过:一个会死的人能做的事,您也能做的。”

“啊!问题就在这里!”他说。

雷吉娜跳出汽车,急急忙忙走上楼梯,福斯卡失约还是第一次。她打开门,在客厅门槛上呆住了。福斯卡高高蹲在一把扶梯上,一边哼歌,一边擦门窗的玻璃。

“福斯卡!”

他笑笑。

“我把所有玻璃擦了一遍,”他说。

“您怎么啦?”

“今天早晨,您对安妮说该把玻璃擦一擦了。”

他手里拿了一块抹布,从梯子上下来。

“擦得不好吗?”

“您说好下午四点到普莱耶音乐厅大厅来找我。您忘啦?”

“不错。我忘了!”他惶惑不安地说。

他在一只桶上绞他的抹布。

“我擦上劲,把一切都忘了。”

“现在,音乐会错过了,”雷吉娜气愤地说。

“以后还会有的,”福斯卡说。

她耸耸肩膀:

“我要听的是今天这一场。”

“非得这一场吗?”

“非得这一场。”

她又加了一句:

“去穿衣服。您不见得穿了这身不换。”

“我还想把天花板擦擦,不太干净了。”

“您哪儿来的这种怪念头?”雷吉娜说。

“这是为您干。”

“我不需要您为我干这类事。”

福斯卡老老实实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雷吉娜点了一支烟,想:“他已经把我忘了。前一阵子只有我对他是存在的,现在他把我忘了,他变得这么快?他头脑里想些什么?”她踱来踱去,心中惴惴不安。当福斯卡回到客厅,她含笑问他:

“您干家务觉得有趣吗?”

“有趣。在疯人院,人家叫我打扫走廊时,我非常幸福。”

“为什么?”

“这使人有事做。”

“可做的事还有呢,”她说。

福斯卡望着天花板,一脸抱歉的神情,说:

“您给我找个工作,这才是正经。”

雷吉娜打了一个寒颤:

“您竟那么厌倦吗?”

“该给我找点事干干。”

“我向您建议过……”

“我要的是一个不用我动脑筋的工作。”

他向透亮的玻璃瞟了一眼。

“您总不见得要做一个擦玻璃的吧?”她说。

“为什么不可以呢?”

雷吉娜一声不响,在房里走了几步。这话说得也对,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又要他做什么样的人呢?

“您有了工作,我们就得整天分开。”

“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他说,“他们分开,他们又相会。”

“但是我们跟大家不一样,”她说。

福斯卡的脸阴沉了。

“您说得对,”他说,“我只会白费心一场,我永远跟大家不一样”。

雷吉娜苦恼地望他一眼。她爱他,因为他不会死;福斯卡爱她,是希望恢复做一个会死的人。“我们永远成不了一对。”

“您试试,别为您的时间操心,”她说,“读读书,欣赏画展,陪我听音乐会。”

“这也解决不了问题,”他说。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是不是我不再使您满足了?”

“我没法处在您的地位生活。”

“您以前说过,望着我就够了……”

“人活的时候,不会仅仅望着别人就够的。”

她迟疑一下,说:

“好吧!您去念书,您可以从事一项有趣的工作,做个工程师或者医生。”

“不。那太费时间。”

“太费时间?您时间还少?”

“应该立刻给我找些事做,”他说,“不要迫使我对自己问个没完。”

他带着哀求的神情望着雷吉娜:

“叫我去剥土豆皮,或者洗床单……”

“不行,”她说。

“为什么?”

“这一来您又要睡着了,我要您保持清醒,”她说。

她握住他的手。

“跟我去散步。”

他顺从地跟了她去,但是在门槛前停了会儿。

“可是天花板还是需要打扫,”他遗憾地说。

“我们到了,”雷吉娜说。

“到了?”福斯卡说。

“不错。火车跑得快,比驿车要快。”

“我倒想知道人省下时间做什么用,”他说。

“您得承认,这一百年来他们发明了许多东西。”

“唔,他们发明的总是这些东西。”

他的神情阴郁不欢。最近一个时期来,他经常阴郁不欢。他们默默地走下月台,跨过小车站的栅门,踏上公路。福斯卡低着头走,用脚尖踢一块小石头。雷吉娜挽了他的手臂。

“您瞧,”她说,“我的童年是在这个小地方过的,我喜欢这个地方。您仔细看看。”

茅屋顶上鸢尾花斑斑斓斓,玫瑰沿着矮屋的墙往上长。木栅栏围绕的场院内,鸡在开花的苹果树下啄食。往事像新生的花朵,在雷吉娜的心中盛开:孔雀的翎毛,一串串紫藤花,月夜下花园内福禄考的香气,热情的眼泪;我将是个美人,我将是个名人。山坡下,青青的麦田深处,有一个村庄,中间矗立着一座小教堂,四周的石板屋顶在阳光下闪耀;钟声响了。有一匹马爬登山坡,拉了一辆小板车,一个农民走在旁边,手里拿了根鞭子。

“一切都没有变,”雷吉娜说,“多么安静!您看,福斯卡,对我来说,这些宁静的屋子,这些会敲到世界末日的钟声,这匹爬登山坡的老马,就是永恒。在我的童年,这匹马的祖父也是这样爬山的。”

“不……这不是永恒的。”

“为什么?”

“村子、小板车、老马,以后并不总是存在的。”

“这倒也是,”她说时吃了一惊。

碧云天空下的田野静止不动,像一幅画、一首诗似的静止不动,雷吉娜向它扫了一眼。

“代替这些会是什么呢?”

“可能是一个大农场,有拖拉机,有田埂纵横的庄稼地,可能还有一座新城市,几个车间,几家工厂。”

“工厂……”

这是无法预测的。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这块比任何记忆更要古老的原野总有一天要消失的。雷吉娜的心揪紧了。一个静止不动的永恒,其中可能也有她的一份,但是霎时间,世界仅是一连串瞬息即逝的图像,而她的手是空的。她朝福斯卡看看。还有谁的手比他的更空呢?

“我相信我开始懂了,”她说。

“懂什么?”

“天罚。”

他们并肩走着,但是两个人都是孤零零的:“怎样才能教他用我的眼睛去看世界呢?……”她没想到这竟是那么难。她看到一天天过去,他们不但没有接近,反而更加疏远了。她指指右边大橡树浓荫下的一条大路:

“就是那里。”

她满怀激情,认出了遍地野花的草地,她曾贴地钻过的铁丝网,长满青藻的鱼塘。一切都在那里,那么近:她的童年,去巴黎前的告别,心醉目迷的归来。她沿着公园的白栏杆慢慢绕了一圈。小门已经堵死,铁门也关上了。她跃过栏杆:“只有一个童年,只有一个生命——我的生命。”对她来说,时间总有一天要停止的,它已经停止了,在不可逾越的死亡墙上撞得粉碎:雷吉娜的生命是一条大湖,世界的倒影落在湖面上,变成一组清晰静止的图像。天长地久的,红色山毛榉在风中颤动,福禄考散发甜美的香气,河面响起潺潺水声。树叶的飒飒声中,雪松的蓝影中,百花的芬芳中,宇宙是个无可奈何的囚徒。

现在还有时间。应该向福斯卡大喝一声:“离开我吧,让我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回忆,度过短暂的一生,无可奈何地做自己这样的人,直到在某一天死去。”有一会儿,她面对着这间窗户四闭的屋子一动不动。她孤独,生命有限,又是千古不易。然后,她眼睛转到福斯卡身上。他倚在一根白栏杆上,用这种永远不会熄灭的目光望着山毛榉和雪松。时间又不尽地流逝了,清晰的图像又模糊一片。雷吉娜被激流冲走,不可能做任何停留,唯一可以期望的是在化为一簇水花之前,还可以在水面上有片刻的漂浮。

“过来,”她说。

福斯卡跨过一条条横木,雷吉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我生在这里,”她说,“我住在月桂树丛上面的那幢房子里。我在睡梦中听到流泉声,从窗外飘来阵阵木兰花的香味。”

他们在一块台阶上坐下。石头是热的,小昆虫嗡嗡叫。雷吉娜说话时,公园里充满了幽灵。一个小女孩穿了件长裾裙在沙地上散步;一个细高个儿的少女在垂柳荫下,背诵嘉米叶[10]那段祈神降灾的台词。太阳在空中斜了,雷吉娜继续说个不停,盼望着溶化在空气中的小精灵复活一会儿,在那些去世的孩子身上曾跳动过她自己的这颗心。

她闭口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转身对福斯卡说:

“福斯卡,您在听我吗?”

“当然。”

“您能把一切都记住吗?”

他耸耸肩膀:

“这么一个故事,我听过不知多少回了。”

她惊跳起来。

“不,”她说,“不,这故事不一样。”

“一样的,也是唯一的。”

“这不对。”

“总是同样的努力,同样的失败,”他不胜厌倦地说,“他们总是一个跟着一个做同样的事。我也像其他人一样,重新开始了。这就停不下来了。”

“但是,我跟人家不一样,”她说,“如果我不是跟人家不一样,您怎么会爱我呢?您爱我,不是吗?”

“是的,”他说。

“我对您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他又加了一句,“一个跟其他女人一样独一无二的女人。”

“但是我是我,福斯卡!您不再看见我了吗?”

“我看见的。您有一头金发,生性慷慨,胸有大志,您还害怕死。”

他摇摇头。

“可怜的雷吉娜!”

“不要可怜我!”她说,“我不许您可怜。”

她跑着走开了。

“我该走了,”雷吉娜说。

她恹恹的目光望着酒吧的门。门后有一条路,通向塞纳河,河的对岸是那间客厅,福斯卡坐在他的桌前,但是写不出东西。他会问:“您排演顺利吗?”她会回答:“顺利。”接着一切又笼罩在静默中。她向弗洛朗斯伸出手:

“再见啦。”

“再来一瓶波尔多酒,”萨尼埃说,“您时间来得及。”

“时间,”她说,“是的,我有的是时间。”

福斯卡是不会盯着钟摆看的。

“我遗憾戏排得那么糟糕,”她说。

“唔,看您演戏真是桩愉快的事,”弗洛朗斯说。

“您有些别出心裁的演技令人叫绝,”萨尼埃说。

他们说话轻声细气,把三明治盘子推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向她敬烟,满脸关切的神情。“他们没有记恨,”她想。但她心中也不因轻视了别人而沾沾自喜;她对谁也不再轻视了。

“真的决定了吗?你们星期五走?”她问。

“是的。也幸而这样,”弗洛朗斯说,“我精疲力竭了。”

“这是你自己的错,”萨尼埃责怪说。

他朝雷吉娜看一眼:

“她在生活中并不比在舞台上更懂得节制。”

雷吉娜会心地笑了一笑。“他望着她就像罗杰望着我一样,”她想。萨尼埃窥探弗洛朗斯的倦容,分享她的喜悦与忧伤,向她忠言规劝,弗洛朗斯使萨尼埃心中感到温暖:这是一对儿。雷吉娜站起身。

“现在,我该走了。”

她天性受不了这种微笑,这种含情脉脉的絮语,这种单纯的心心相印。她推开门,进入孤独的天地。她孤身只影地越过塞纳河,朝着红色楼房走去。但是这已不是从前那种骄傲的孤独,她只是天穹下一个找不到归宿的女子。

安妮出去了,福斯卡的门关着。雷吉娜脱下手套,站在那里不动。大桌子、窗帘、架上的小摆设,所有这些东西好像陷入了睡乡。就好像这间屋里有一个死人,这些惶恐不安的遗物露出不欲生存的神色。她犹犹豫豫走了几步,一点不像她平时的行动。她取出烟盒,又放回了手提包;她没有抽烟的欲望,她什么欲望都没有。镜子里的她这张脸也是睡意矇眬的。她把一绺头发往后一掠,然后往福斯卡的房间走去,敲门。

“进来。”

他坐在床沿上,执拗地、专心地在编织一条绿色长围巾。

“您工作得不错吧!”

“糟得很,”她冷冷地说。

他安慰说:

“明天会好的。”

“不会,”她说。

“最后肯定会好的。”

她耸耸肩膀。

“您不能把手里的活儿撂下一会儿吗?”

“您要当然可以。”

他把围巾放在身边,露出不胜惋惜的神情。

“您做了些什么?”她说。

“您看见的。”

“您答应我的那个剧本呢?”

“啊!那个剧本!……”

他不好意思地接上说:

“我原来希望事情不至于成这样。”

“什么事情?谁妨碍您工作啦?”

“我干不了。”

“是您不愿干。”

“我干不了。我实在愿意帮您忙。但是我干不了。我对人有什么话要说呢?”

“写一个剧本并不那么复杂,”她不耐烦地说。

“对您这很自然,因为您是属于他们的。”

“试一试。您纸上连一个字也没写呢。”

“我试,”他说,“偶尔,我的一个人物开始呼吸了,但是他立刻又窒息了。他们出生,他们生活,他们死亡。除了这些,我对他们没有别的话可说。”

“可是您爱过一些女人,”她说,“有些男人做过您的朋友。”

“不错,我记得,”他说,“但是这是不够的。”

他闭上眼睛,像是绝望地在追忆某件往事。他说:“这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气,或者很多爱,才相信人的行动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雷吉娜走到他身边,咽喉感到压迫,害怕他即将回答的话。

“福斯卡,在您眼里我的命运真的毫不重要吗?”

“啊!您不应该向我提这个问题,”他说。

“为什么?”

“您不应该顾忌我的想法。这是一个弱点。”

“一个弱点,”她说,“回避您倒需要更多的勇气?”

“我认识一个人,”福斯卡说,“他不回避,他正面盯着我看,他听着我说话。但是他一个人拿主意。”

“您提到他是带着敬意的,”她说。

她感到在嫉妒那个陌生人。

“那个人也是努力要求存在而没有成功的一个可怜虫?”

“他爱做什么做什么,”福斯卡说,“但是他不抱希望。”

“爱做什么做什么,这就重要吗?”她说。

“对他是重要的。”

“对您呢?”

“他才不为我操心呢?”

“但是他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我没法为他回答。”

“看来您钦佩他。”

他摇摇头:

“我没有能力钦佩人家。”

雷吉娜在房里踱了几步,心慌意乱。

“我呢?”她说。

“您?”

“在您看来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吗?”

“您对自己想得太多,”他说,“这不好。”

“我该想些什么呢?”她说。

“啊!那我不知道,”他说。

雷吉娜从舞台下来。福斯卡坐在空荡荡大厅的黑暗角落里。她朝他走去。半道上有个声音叫:“雷吉娜。”

她回过身,这是罗杰。

“我来了你不怪我吧?”他说,“拉福雷邀我来的,我那么急于看一看你演的贝蕾妮丝[11]……”

“我为什么要怪你?”她说。

雷吉娜惊奇地望着他。原来以为看到他会激动:从前,凡与个人往事有关的一切都令她心神不宁。如今她看待这些又随便又冷淡。

“雷吉娜,”他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贝蕾妮丝。你演悲剧不亚于演喜剧。我现在可以肯定,你不久会成为巴黎首屈一指的大演员。”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他激动。雷吉娜望着大厅角落里福斯卡刚离去的那张椅子。他是能够回忆的,他看见了吗?他究竟是否最终懂得不应该把她和其他女人相提并论?

“承你夸奖,”她说。

她意识到他们相对无言已经有好一会儿。罗杰打量她,既关切又不安。

“你幸福吗?”他声音低低的。

“是的,”她说。

“你看上去很疲惫……”

“是排演。”

雷吉娜在他的目光下感到难堪,她已经不习惯被人这样饶有兴趣地盯着看了。

“你发觉我丑了吗?”

“不。但是你变了,”他说。

“可能。”

“以前,我跟你说你变了,你就会受不了。你是那么热望要保持本来面目。”

“这是因为我变了,”她说。

她勉强笑了一笑。

“我该跟你告别了,有人等我。”

罗杰把她的手握了一会儿。

“咱们再见面?哪天?”

“随你。你给我挂个电话就行,”她说时毫不在意。

福斯卡在剧院门口等着她。

“对不起,”她说,“我给人留住了……”

“没什么。我喜欢等待……”他说。

他笑了笑。

“夜色很美。我们走着回去怎么样?”

“不。我累了。”

他们跳上一辆出租汽车。雷吉娜一言不发。她愿意福斯卡主动开口,但是一路上他没说一句话。他们走进她的房间,雷吉娜开始脱衣服,他依然一句话不说。

“喂!福斯卡!”她说,“您对今晚的演出满意吗?”

“您的演出我总是喜欢看的,”他说。

“可是我演得好吗?”

“我想是的,”他说。

“您想是的,”她说,“您不能肯定?”

他不回答。

“福斯卡,”她说,“您看过拉歇尔的演出吗?”

“看过。”

“她演得比我好吗?好得多吗?”

他耸耸肩膀

“我不知道。”

“您应该知道,”她说。

“演得好,演得坏,我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说。

雷吉娜觉得心房的血一下子流光了。

“醒一醒,福斯卡!您想一想!有一段时期您每晚来看我,您像着了迷似的……有一次您甚至跟我说,您想哭一场。”

“是的,”福斯卡说。

他温柔地一笑。

“我喜欢看您演出。”

“这是为什么?不是因为我演得好?”

福斯卡深情地望着她,说:

“演戏时,您居然抱着那么深切的信念相信自己存在!在疯人院,我在两三个女人身上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况,但是她们只相信她们自己。对您来说,其他女人也是存在的,有几次,您让我也感到了自己存在。”

“怎么?”雷吉娜说,“这就是您在罗莎琳德、在贝蕾妮丝身上看到的东西?这就是您所赏识的我的全部天赋?”

她咬了咬嘴唇,想大哭一场。

“这已不错了,”福斯卡说,“存在并不是所有人都装得像的。”

“但是这不是装的,”她绝望地说,“这是真的,我是存在的。”

“噢!您并不见得这么肯定,”他说,“否则您不会那么坚持带我上剧院去。”

“我就是肯定!”她怒气冲冲地说,“我是存在的,我有天赋,我将成为一个大演员。您是一个瞎子!”

他笑笑,没有回答。

“放在这里?”安妮说。

她小心翼翼地把切成鳞片状的菠萝放在一堆浮动的冰块上。雷吉娜看了看桌上:花、水晶杯、鹅肝泥、三明治,一切都摆得舒舒齐齐的。

“我看行了吧,”她说。

她动手用一把叉子把生蛋黄和巧克力酱打在一起。弗洛朗斯的宴请是讲究的,但是名酒、名厂自制小蛋糕的价格还是可以用数字估计的:到底是些成批生产的商品,奢华但是没有特色。雷吉娜要使这次晚会成为一件无法模仿的杰作。她喜欢接待客人。整个晚上,他们将看到的是承载她生命流动的地方,他们吃到的是她精心烹调的菜肴,他们听到的是她为他们选择的音乐;整个晚上,他们的欢乐都是由她主宰的。她起劲地打着鸡蛋,蛋黄酱开始在盆底凝结。但是在小客厅,无休无止地响着这种单调的脚步声。

“唉!我被他烦死了,”她说。

“您要不要我去跟他说一声?”

“不……不用了。”

一个小时以来,他就是在那里踱来踱去,像关在笼子里、永世关在笼子里的一头狗熊。雷吉娜打鸡蛋,而他在房里从这头踱到那头。每秒钟滴滴答答地堆积在盆底,颜色发黑,丰腴可口;每个脚步声消失在空中,留不下一点痕迹。他腿的动作,她手的动作:蛋黄酱吃完了,碗洗干净了,也留不下一点痕迹。《罗莎琳德》、《贝蕾妮丝》、《暴风雨》[12]的合同……日复一日,她耐心地建设自己的一生。他踱过来踱过去,后一步抵消了前一步。我,我的一切是一下子抵消的。

“行了,”她说,“我去穿衣服。”

她穿上黑色塔夫绸长裙,在首饰盒里选了一条项链。她高声说:“今晚我要梳辫子。”近来,她养成了高声说话的习惯。门铃响了,客人开始络绎而来。她慢慢地编辫子。“今晚,我要在他们面前露出我的真面目……”她走到镜子前,对着自己笑了一笑。她的微笑凝住了。以前她那么自怜自爱的这张脸像一个面具,已不再属于她自己的了。她的身体对她也是陌生的:这是一个模特儿。她再笑一笑,那个模特儿在镜子里也笑一笑。她转过身:待会儿,她要去装模作样了。她推开门。小灯已经点上,萨尼埃、弗洛朗斯、杜拉克、拉福雷,他们有的坐在椅子里,有的坐在沙发上。福斯卡坐在他们中间,兴高采烈地跟他们说话。安妮用鸡尾酒招待。一切都像是真的。她向他们伸出手,微笑,他们也微笑。

“您穿上这件裙子真美,”弗洛朗斯说。

“您才叫人倾慕呢。”

“这些鸡尾酒调得好极了。”

“这个配方有独到之秘。”

他们喝着鸡尾酒,望着雷吉娜。门铃又响了。她又在微笑,他们也微笑着,望着,听着。在他们好意的、恶意的、受到迷惑的眼睛里,她的裙子、她的脸、客厅的布置真是五光十色,熠熠生辉。一切都像是真的。一次辉煌的宴会。倘若她能不朝福斯卡看一眼的话……

她回过头。可以肯定,他的眼睛正盯着她看,他的充满怜悯的眼睛一下子把她看透了。他看到的是一个模特儿,他看到的是一场喜剧。她从桌上拿起一盘蛋糕,轮流端到客人面前。

“请。”

杜拉克咬了一口奶油泡芙,满嘴是厚腻的深色奶油。“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时刻,”雷吉娜想,“在杜拉克嘴里的是我生命中的一个珍贵时刻。他们用嘴、用眼睛摄走了我的生命。以后呢?”

“什么不行?”一个热情的声音说。

这是萨尼埃。

“什么都不行,”雷吉娜说。

“明天您要签《暴风雨》的合同,《贝蕾妮丝》头几场就引起轰动,而您还说什么都不行?”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她说。

萨尼埃的脸孔严肃起来:

“恰巧相反。”

“恰巧相反?”

“我不喜欢万事满足的人。”

他望着雷吉娜,充满友情,使她心头又燃起希望。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欲望,说上几句知心话,至少使这一个时刻是真实的。

“我原来以为您瞧不起我,”她说。

“我?”

“是的。当我跟您提到莫斯珂和弗洛朗斯时,我很卑劣……”

“我从没想过您哪一个行动会是卑劣的……”

雷吉娜笑了,内心又燃起一团新的火焰:“假若我愿意……”她渴望这颗充满顾虑和情意的心又会燃烧起来。

“我一直以为您会严厉批评我。”

“您想错了。”

她正面望着萨尼埃:

“您心里到底认为我怎么样?”

他犹豫一下:

“您身上自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追求绝对。您这样的人是生来信仰上帝和进修道院的。”

“上帝的宠儿太多了,”她说,“圣女太多了。上帝爱的应该只是我一个人。”

一下子,火焰又灭了。福斯卡相隔仅几步,观察着她。他看到她瞧着萨尼埃,他看到她瞧着萨尼埃瞧着她,试图使自己内心燃烧起来。他看到他们俩一问一答,眉来眼去,他看到了镜子里的照影,两排空空的镜子对照着,只是把空的照过来,把空的照过去。雷吉娜突然朝着一杯香槟酒伸过手去。

“我渴了,”她说。

她喝干了一杯,又倒上一杯。罗杰就会说:“你别喝啦。”她还是会喝,再抽几支烟,厌烦、愤慨、闹声会使她脑袋变得沉甸甸的。但是福斯卡什么也没有说,他窥探着,想着:“她在试,她在试。”这倒是真的,她是在试着做女主人的游戏,追求荣誉的游戏,博取欢心的游戏,所有这些游戏只是一种游戏,那就是争取存在的游戏。

“您玩得很高兴吧!”她说。

“时间过去了,”他说。

“您在取笑我,但是您吓不倒我!”

她挑战似的瞧了他一眼。不管他,不管他充满同情的笑容,她愿意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在燃烧。她可以剥光衣裳,一丝不挂地跳舞,她可以杀死弗洛朗斯。接着发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即使是一分钟,即使是一秒钟,她都要成为这团火焰,把黑夜照亮。她笑了。如果她在这一瞬间毁掉过去和未来,那么她可以肯定这一瞬间是存在的。她跳到长沙发上,举起杯子,大声说:

“我亲爱的朋友……”

所有的脸都朝她转过来。

“今晚我为什么邀请你们齐集一堂,现在是跟你们说明原因的时刻了。这不是为了庆祝《暴风雨》合同的签订……”

她向杜拉克一笑。

“请您原谅我,杜拉克先生,这张合同我不会签的。”

杜拉克脸孔一板,雷吉娜得意地笑了,众人的眼睛都表示惊异。

“这部影片我不拍,我也不拍任何影片。《贝蕾妮丝》我不演了,我退出舞台。我为结束我的艺术生涯而干杯。”

一分钟,仅仅一分钟。她是存在的。他们望着她,感到莫名其妙,有点害怕。她是闪电,是急流,是雪崩,是这个突然在他们脚下开裂的深渊,从渊底升起了焦虑不安。她是存在的。

“雷吉娜,您疯了,”安妮说。

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向她说话:为什么?这可能吗?这不是真的吧?安妮神色不安地勾住了她的胳膊。

“跟我一起干杯,”雷吉娜说,“为结束我的艺术生涯而干杯。”

她喝了,开始放声大笑。

“圆满结束。”

她瞧他一眼,向他挑战:她在燃烧,她是存在的。她手往下一摔,杯子在地上碰得粉碎。福斯卡在微笑,雷吉娜赤条条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他把她所有的假面具撕了下来,甚至洞悉她的姿势、她的言语、她的微笑,她只是翅翼在空虚中的颤动而已。“她在试,她在试。”他也看出她是在为谁而试。在这些言语、这些姿势、这些微笑后面,在每个人身上都是同样的装腔作势,同样的空虚。

“啊!”她笑着说,“多么可笑的喜剧!”

“雷吉娜,您喝得太多了,”萨尼埃轻轻说,“过来歇会儿吧。”

“我没有多喝,”她高兴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她指指福斯卡,始终笑嘻嘻的。

“我是用他的眼睛来看的。”

她的笑声戛然停止了。用福斯卡的眼睛,她也看透这场新的喜剧,这场用清醒的笑和无望的语言编成的喜剧。话在她的喉咙里咽住了。一切都熄灭了。外面,他们都没有出声。

“过来歇会儿,”安妮说。

“来吧,”萨尼埃说。

雷吉娜跟在他们后面。

“叫他们走,”她对安妮说,“叫他们都走。”

她气冲冲地又加上一句:

“还有你们两个,让我一个人留下!”

她待在房间中央不动,然后就地转了个身,惘然若失。她瞧瞧墙上的黑人面具、矮桌上的小雕像、小舞台上的老木偶:从这些珍贵的小摆设可以看到我的全部过去和对自己长期的爱。然而这不是别的,只是市场的商品!她把面具摔在地上。

“市场的商品!”她一边用脚踩,一边大声嚷。她把小雕像、木偶摔在地上。她用脚踩,她把所有这些骗人的玩意儿捣个粉碎。

有人碰她的肩膀。

“雷吉娜,”福斯卡说,“这又何必呢?”

“骗人的玩意儿我再也不要了,”她说。

她颓废倒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捧住脸。她疲劳到了极点。

“我是一个骗人的玩意儿,”她说。

一阵长时间的静默,福斯卡说:

“我要走了。”

“您走?去哪儿?”

“远远地离开您。您会忘掉我的,您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雷吉娜望着他,惊恐万状。她又什么都不是了。他必须留在她身边。

“不,”她说,“太晚了。我永远不会忘掉的,我什么也不会忘掉的。”

“可怜的雷吉娜!那怎么办呢?”

“没办法啦。您别走开。”

“我是走不开的。”

“永远不走开,”她说,“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嘴唇紧贴在他的嘴唇上,把舌头伸进他的嘴。福斯卡紧紧抱住她,她身子一颤。从前,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只感觉到抚摸,不会感觉到手;当福斯卡的手存在时,雷吉娜不是别的,只是一个追逐的对象。福斯卡亢奋地脱掉衣服,对他来说时间仿佛也是仓促的,仿佛每一秒钟都成为他不应舍弃的财富。福斯卡搂着她,她心里掀起一阵热风,把语言、形象一扫而光:留在床上的只是黑影里一下强烈的颤抖而已。福斯卡在她的体内,她是这种像地球一样古老的欲念追逐的对象,这种野性新奇的欲念只有她一个人才能予以满足,这种欲念不是吞噬她一个人,而是吞噬一切的欲念:她是这种欲念,这种燃烧的空虚,这种看不透的生前死后,她是一切。瞬间烧了起来,永恒被征服了。她心情紧张,蜷缩在等待和不安的情欲中,她和福斯卡一样气喘吁吁。福斯卡一声呻吟,雷吉娜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被周身痉挛弄得身心交瘁,毫无希望,到处是一边完成一边破坏,雷吉娜从静默的、灼热的和平中被拉了出来,又被整个抛入自己的内心,碌碌无为,又得不到人家的真诚。她手抹汗水淋漓的额头,她的牙齿捉对儿打架。

“雷吉娜,”福斯卡轻声说。

他亲她的头发,摸她的脸颊。

“睡吧,”他说,“还是允许我们有睡眠的。”

他的声音如此凄苦,雷吉娜差点儿睁开了眼睛,要跟他说:没有办法了吗?但是福斯卡看透她的内心太快了,雷吉娜猜想他背后的夜晚和女人太多了。她转过身,把脸孔压在枕头上。

雷吉娜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她把一条胳膊伸过床去。身边空的没有人。

“安妮!”她叫道。

“雷吉娜。”

“福斯卡在哪儿?”

“他出去了,”安妮说。

“出去了?这个时候?他到哪儿去的?”

安妮避开目光。

“他给您留下一张条子。”

雷吉娜接过条子,这只是一张对折的纸:

别了,亲爱的雷吉娜,忘了我的存在。归根结蒂,您是存在的,而我无足轻重。

“他在哪儿?”她说。

她跳下床,开始匆匆穿衣服。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跟他说过不要走。”

“他在夜里走的,”安妮说。

“你为什么让他走?你为什么不唤醒我?”雷吉娜抓住安妮的胳臂说,“说啊,你是白痴吗?为什么?”

“我那时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他把这张条子留给你,你看了吗?”

她愤怒地望着安妮。

“你故意放他走的。你那时知道,你把他放走了。贱货,贱货。”

“不错,”安妮说,“我知道。他该走,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好!”雷吉娜说,“啊!你们两个人串通一气是为了我好!”

她猛摇安妮: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雷吉娜盯住安妮,目不转睛,想:“如果她不知道,我只有去死了。”她一步蹿到窗前。

“告诉我他在哪儿,否则我跳楼了。”

“雷吉娜!”

“不许动,否则我跳了。福斯卡在哪儿?”

“在里昂,你们一起度过三天的那家旅馆里。”

“真的吗?”雷吉娜将信将疑,“为什么他要把这个告诉你?”

“是我要知道,”安妮说,“我……我怕您。”

“这样说来,他向你请教啦!”雷吉娜说。

她穿上大衣。

“我去找他。”

“我去给您找来,”安妮说,“今晚您还要上剧院去演出……”

“我昨天说过要退出舞台,”雷吉娜说。

“那是您酒后说的话。让我去吧。我答应您把他找来。”

“我要自己去把他找来,”雷吉娜说。

她跨出门口。

“假若我找不到他,你永远别想见我了,”她说。

福斯卡坐在旅馆门口露天座的一张小桌前。他旁边摆着一瓶白葡萄酒。他在抽烟。当他一眼看见雷吉娜,笑了,并不感到诧异。

“啊!您已经来啦!”他说,“可怜的安妮,她坚持不了多久!”

“福斯卡,您为什么要走?”她说。

“安妮要求我走的。”

“她要求您走的?”

雷吉娜面对福斯卡坐下,气愤地说:

“但是我要求您留下!”

他笑了一笑:

“我为什么就该听您的呢?”

雷吉娜给自己斟了杯酒,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手索索抖了起来:

“您不再爱我了吗?”她说。

“我也爱她,”他轻轻地说。

“但是这不一样。”

“我怎么能够区别呢?”他说,“可怜的安妮!”

一阵可怕的恶心涌上雷吉娜嘴边:草地上,几百万根草,都是一般长短,都是一个模样……

“有一个时期,只有我对您是存在的……”

“是的。后来是您打开了我的眼界……”

她双手捂住脸孔。一根草,只是一根草。每个人都以为与众不同,每个人都自怜自爱。大家都错了,她也和其他人一样错了。

“回去吧,”雷吉娜说。

“不,”他说,“这没用。我一度相信我可以再一次变成一个人,在以前几次睡眠后,我曾经做到过。但是现在,我不行了。”

“让我们再试试。”

“我太累了。”

“那么我没救啦,”她说。

“没救了,这对您是桩不幸的事,”他说。

福斯卡俯身对着她。

“我抱歉。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再错下去,”他嘿地笑了一声说,“我已经上了年纪。但是我想这是不能避免的。我再活上一万年,还是会错的,我不会进步。”

她抓住福斯卡的双手。

“我向您要求您生命中的二十年。二十年!这对您算得了什么呢?”

“啊!您不懂,”他说。

“不,我不懂!”她说,“处于您的地位,我会试图去帮助人,处于您的地位……”

福斯卡截住她的话说:

“您不会处于我的地位。”

他耸耸肩膀。

“没有人能够想象,”他说,“我对您说过,不死是一种天罚。”

“是您自己使它成为一种天罚的。”

“不,我曾经抗争过,”他说,“您不知道我是怎样抗争的!”

“为什么呢?”她说,“您给我说说。”

“这不行。一切要从头说起了。”

“那就从头说起吧,”她说,“我们有时间,不是吗?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了又怎么样呢?”他说。

“给我说吧,福斯卡。我懂了后可能不那么怕了。”

“总是同样的历史,”他说,“历史是不会改变的。我要背着它无穷无尽地过下去。”

他向四下望了一眼:

“好吧,我给您说。”

同类推荐
  • 恶忆

    恶忆

    1976年,海岸边的打渔少年第五佑一,有着世界上最强的潜水本领。每当夜里他潜入水中的时候,水里就会出现一个女孩儿,与他始终保持固定十米的距离。佑一十六岁生日时收到“父亲的绳索”的指引,与邻家的女孩儿水田西一同出海,遇上了“海鸟先生”,因食物耗尽他们只能吃海鸟。然而在吃完海鸟之后,远处又飞来一只同样的“海鸟先生”,佑一发现这是个有着某种规律的循环……1996年,探长徐成接到一宗神秘溺水杀人案,之后接连又遇上许多看似巧合又像刻意人为安排的怪事,自己的女儿也遭到了绑架。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徐成发现自己的记忆世界正在渐渐产生变化。2016年,一个人写了一本书叫作《出海日记》。这,是故事最初的起源……
  • 原振侠10:降头

    原振侠10:降头

    医院来了一个古怪的病人,健康状况极佳,却坚持由原振侠主诊,为身体作详细检查。他自称「中了降头」,中了降头可以用现代医学检查得出吗?原振侠犯难闯入降头术领域,结局却是意料之外……东南亚某国风云变幻,降头师互相斗法,黑花卉、翡翠蟾、虎头蜂、血降、毒降、鬼降,弄得天翻地覆。降头术,是的而且确存在的,是玄学范畴中最值得去研究的现象,是巫术中最具体的现象。──倪匡
  • 热血男人帮

    热血男人帮

    食堂倒闭,梦想和激情即将幻灭,四个落魄潦倒的男人决定挽回最后一线希望,用掌勺颠锅的双手重新拿起吉他贝司,共赴一场名为“热血天团”的音乐比赛。打算用比赛赢得的奖金作为承包食堂的拯救金。为了赢得奖金,四个曾经有梦的男人,重拾音乐梦想,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现实问题。一段啼笑皆非的离奇经历后,废柴屌丝团竟奇迹变身为最火热血男人帮,在追求梦想的路上成功逆袭了人生。他们赢得了奖金,很多人被他们不言弃的精神感染,食堂被保下来了,大家有了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希望。
  • 在地下

    在地下

    《在地下》这本书,是我在白区进行共产党地下斗争时的经验和教训的初步总结,但也可以这样说,《在地下》这本书,是用许多九死一生幸存下来的革命先辈和无数革命烈士的鲜血凝结而成的。为了尽量保持当时的原貌,这次再版,对书中的一些提法我未作大的修改。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到中国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在新中国成立前特别严酷的白色恐怖统治下,是怎样斗争和生活的。我们虽然取得过辉煌的成绩,也遭受过成千上万的地下工作者被逮捕和被惨杀的惨状,真叫血雨飞天。我们既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也有惨痛的失败教训。
  • 无边无际的早晨:李佩甫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无边无际的早晨:李佩甫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在肢解过的时间里,世间已已没有了绝对的真实。所谓的真实已是被人的视角篡改过、被人的记忆吞噬过的,那是一些被人们的记忆咀嚼后又被人的思想唾液粘起来的东西:可以说是亦真亦幻哪。文学就是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也可以说,文学是从这个世界里发出的声音。是来自灵魂的声音。很多年了,一直在这个亦真亦幻的世界作活儿,曾期望着能够种出一片“声音”来。天晃晃的,人也晃晃的。怎么说呢,百姓的儿子,想的也多是百姓们想的事体,并不求得到什么。只想认认真真地“种”下去。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鬼司传人

    鬼司传人

    我叫钟焱之旭阳是一个鬼体引导师,哪里有鬼魂,哪里就有我的身影,继承家族的使命我开始给阴间办事;阴阳印,毙字符;一个号称史上最不恐怖的灵异文,一个以灵异为主,都市为辅,修仙为铺垫的灵异爽文,我敢保证这绝对是一本不可错过的好书。
  • 那年的邂逅:霸道暝少的一生纠缠

    那年的邂逅:霸道暝少的一生纠缠

    那年,我们的邂逅是对还是错?“原皓暝,你少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吗?你在我心中还没有我的前途重要……”“是吗?既然不重要……那是谁在高考前几天跑到酒吧来找我?又是谁为了让我参加高考而不惜和我……我怎么不知道小玥你是这么的圣母玛利亚呀”“原皓暝,你知道吗?我后悔遇见了你?后悔认识了你?更后悔的是我爱上了你……”歆玥握着挂断的电话流着泪无声说着!!!毕业晚会上,周歆玥一首《不在联系》弹奏给他——也是弹奏给自己的……第二天,歆玥选择了离开,离开了这座和他邂逅的城市,直到坐上车的那一刻,歆玥才明白自己对原皓暝的那种爱已经深入骨髓,永远都忘不掉……直到五年之后我们再次相遇……
  • 两世一生

    两世一生

    重生一世,她只想留住一份感情,却不小心在汽车站偷了他100块。15年后,他转身找来,“100块欠到现在,光利息你都还不起了,拿你下半辈子抵债吧!”本文是作者写着玩的,喜欢的可以看,不喜欢右上角点“x”,辱骂性评论会被永久禁言!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得欢当作乐

    得欢当作乐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没有人及时来爱我真是一件很沮丧的事情。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自身的运气不足以对抗这种沮丧的命运就好了,那我遇上你,就自私地决定这一生悲喜哀乐都与你死磕到底。
  • 你终是我的意难平

    你终是我的意难平

    她是廖衍轩捧在手里的宝贝,廖衍轩有时候在想,没有她,我还有什么?还真的说不出来,所以这辈子,她就是我的一切,没有她我还有谁;所以她是唯一,也是活着的意义。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周易浅述

    周易浅述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郑成功传

    郑成功传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