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珠,初夏夜微凉,虫鸣声渐渐微弱,像是被花香迷得昏昏欲睡。
凌蕉儿正在伏案疾病,准备考果州的林业职官。
今年果州破天荒的招募女学生,名额不多,三个县,收二十四个女学子,上完两年的学业培训,直接提供官职。
她想考,考中便是拿俸禄,能营生的人,不必依附他人。
忽然,一阵带着枇杷香凉风吹来,灭了蜡烛。她正欲起身关窗,传来敲门声。
她借着月光,不紧不慢地找到火折子点燃蜡烛,才慢悠悠的问道:“谁半夜这般无理?”
“咳,我刚下来的时候太激动了,不小心灭了蜡烛灭了,请见谅。”
“敲门何事?”蕉儿之所以这么淡然,一则是因为她性格本就如此波澜不惊,二则是他们果州半夜有怪风吹蜡烛,怪客借宿,犬兽敲门实在不稀奇。
“蕉儿,你当年差点拧断我的脖子,你得给我补补。”此刻,一陌生男子正拽着她的裙角,笑的十分真挚。
“你是谁?怎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进来的?”蕉儿问完话,看向门外,门关的严实。
“我是你爹凌向风和你娘徐户莲认定的郎婿,自然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叫卢枝。”
“虽然我朝风气开朗,但你夜闯闺房,胡言乱语,饶是不合规矩。”蕉儿将衣裙从他手里拉回来整理好,站到一边,神色不悦。
“我口渴,进来讨杯水喝。”他自顾自走到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水壶,倒了杯水。
这人竟然知道爹娘名字,从红月州搬来后,这单狐山脚下的邻居都喊他爹娘蕉老,蕉娘。真名一直不曾外说过。
再细看眼前的男子,样貌俊美,身穿浅杏色圆领便衣,腰间束一墨色玉带,手握着一把黑羽毛做的折扇,脚穿浅褐色六合靴,看着也不像痴傻之人。那他为何说此话?
蕉儿心中疑惑。
“你也不必想了,我来帮你回忆,你可记得你小时候,随着爹娘去红月州拜访友人,山脚下见个枇杷,你本想摘下,但是你年纪小拧不动,就说:“这果子有些丑,罢了,不吃了,于是放过了我的脖子。”
“就是连接我和树体的根蒂。”卢枝拿着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子,笑的云淡风轻。
蕉儿想了想,自己平日里却有这个坏习惯,走在路边,看到幼小的犬兽,总忍不住要摸一摸,之前还招惹过一只狐狸,两只小狗蹲在她屋前不走。
她自小是便随着种植果林的爹娘,研究瓜果林木,路边看到野果子,爱摸一摸,闻一闻,甚至尝一尝,也是有的。
至于到底有没有摸过眼前这个自称枇杷的男子,她属实没有印象了。至于评价果子的品相,倒也正常,毕竟长得喜人,她是要选来做种子的。
但爹娘现在云游山在外,她也不好求证。又是儿时的事情,她也记不太清楚。
她也常听闻果州有精怪和仙人,她隐约记得小时她和小动物说过话。不过长大了,她就当那是儿时的幻想。
她总告诫自己与其追求那些仙法道术,倒不如考取官职或者经营商贸,做些实事,免得吃了古怪丹药,白白耗费生命。
“我修炼了六百多年,第二天就要修炼成人形了,你那么一拧,损了我的元气,我又得修上百年。”
卢枝拉回了蕉儿的思绪。端起瓷白的杯子,不紧不慢喝了口水道。
“那我当时要是摘下你,吃了你,你会怎样?”蕉儿随口问。
“我就要重新长脖子,结果子,再修炼几百年,还要担着被人摘掉或被野兽吃掉的风险。不过你我两家本就是故交,我也不同你计较了。”
她沉思片刻:“难不成果子修炼可能被路人摘下来,也算作劫数”?
随即朝着卢枝深深的作了一揖,道:“蕉儿年少无知时贪吃,险些酿成大错,还望公子海涵。”一身青衣,长发如墨,高高束在脑后,没有任何发饰,眉眼清秀。
卢枝看着他呢喃道:“蕉儿长大了。”
又忙向前扶起蕉儿道:“无妨,不过你摸了我脖子,在我们枇杷界,我就算失身了,所以我来以身相许。另外我的元气也因你拧我脖子受损害了,你考完试,得给我做些果香馒头补一补。”
他望着蕉儿,笑得很是真挚,眼里蕴满了期待。
“这位枇...这位卢公子,你说了一通,是来找我报仇的?”
“我是找你报恩的,报你的不杀之恩,也是找你讨债的,讨你的招惹之债,反正以身相许这回事,本身就是说不清讨债还是报恩呐!”
他说着又拿那黑羽毛的扇子敲了敲她的肩膀。
蕉儿杏眼微睁,将他打量了一会,抬手将他的胳膊推开道:“饶是你急着婚嫁,又无家可归,也不必编造这么个理由诓骗我。”
“男儿当自强,你若有谋生的路子,那便做你的事,在这里装精弄怪的,还要嫁娶,可不害臊。”蕉儿面色泰然,看不出喜怒。
“我真是枇杷仙啊!蕉儿,你怎不信我。”
随即,他伸出手,手心平白的长出一颗橙黄色的大枇杷,还有香味。委屈地盯着蕉儿道:送你吃,你不是偶有咳嗽嘛?这个止咳。
蕉儿本就是个性子淡薄,为人耿介的姑娘,看他这般态度,也不好发作。她起身走到窗口,转过身道:
“我听闻,我朝动物不许成精的?抓到就要被煮了吃。”她岔开话题。
“我是果子啊,而是成的是地仙啊。”
“何况你爹娘不也...”
“也什么?”蕉儿追问。
“不也,也见过地仙嘛?他们没同你说?”他说完拿起杯子,作态喝了口水。
想来,他爹娘临行前确实是叮嘱她,若是遇到仙啊怪的,不必惊慌,爹在她身上放了护身符,能保她安全。难道他们早知道,自己会遇到眼前这位卢公子?
难道就因为自己家里是种果林的,所以会遇到果仙?这月老搭线未免有些草率和懒惰吧?
不过人同仙在一起,是不是能更好地了解这些树木果子呢?蕉儿想到这些,不禁有些好笑。
想来她身份普通,家里最值钱的也就是几片果林,这仙家对她若另有所图,恐怕是个亏本买卖。于是她也卸了几成防备和敌意,便又坐在了书桌旁。
“既然你真的是枇杷仙,那就过段时间等我爹娘回来,再来吧。这么晚了,请你自便吧。”她做出请的手势。
“蕉儿,我才修炼成型,便来找你,并无落脚处。”卢枝转过身子,懒懒的斜坐在蕉儿的书桌前,望着她眼神也暗淡起来。
“那你便自力更生,找到落脚的地方,总归不能睡我家。”
“既然你不喜闲人,那我去考取武职可好?我见你想考的是上林署下设的林业职官。”
“我考个武职,将来与你相配。我知你同其他女子不同,不愿依附他人,也不愿他人依附于你。”
卢枝这般坦诚,只因枇杷界的男儿,向来都是如此简洁。认定了,便要坦荡心迹。
“你怎知道我要考林业职官”蕉儿越发疑惑。
“你看,我在那枝头挂了许久陪着你,莫说你要考什么,就连你夜里说什么梦话,我也知道。”卢枝指了指窗外的一颗井口粗的老树,挑着眉看她。
蕉儿心下一热,竟有一丝害羞,怕自己的窘态被这眼前人看去。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仰着头看了看窗外,月色尚好,照的那棵树的皱纹此起彼伏,窗外的蛙叫声敲着鼓点在四下撒播。
“自你爹娘要出门云游那几日,我就一直在你窗户口守着,怕豺狼虎豹闯入你的木屋。”
蕉儿走到梳妆台前,自红木抽屉中摸了一翠绿色的水滴形小瓶子,带着果香。他放在卢枝面前道道:“我自幼习武,遇到恶兽也能自己挡一挡。又常到山林采果子,还有秘制的迷果药,可迷晕鸟兽。”
“不过还是谢谢你。”
那日爹娘说要外出云游带着凌蕉儿,她却不愿,说要留在家中读书考官,学更多更专业的果木养护知识。卢枝也都听到了。
蕉儿的娘和爹一直都是彼此依靠,相互有所长,母亲善养果树,父亲善养花草,父亲善诗歌,母亲善舞剑。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也不曾依附谁,可谓真正的神仙眷侣,蕉儿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至于婚嫁,虽然她已过了桃林年华,倒也不是十分在意,毕竟自己种植果林或是考取功名都可安稳余生,只是若有良人相互扶持,自是妙事。
蕉儿又回到书案上,托着腮思忖良久。
“蕉儿,你在想什么?”卢枝走到她身后,又用那黑羽毛扇子轻轻敲了敲她肩膀。
“没什么,你当真没有落脚的地方吗?”蕉儿转身,神色很是严肃。
卢枝自顾走到门前,打开门,望着单狐山道:“我刚成仙,对这人间并不熟悉,我尚是果子的时候,你爹和你娘常去红月州,所以与你家交好,我在人间也只认识你,所以这就来找你了。”
蕉儿心道:“也罢,反正爹和娘时不时还会收留晚间上下山的柴夫,僧人,以及一些颇为乖巧懂事的灵狐,小犬,也不差一个大枇杷了。”
蕉儿拿起那玉瓶,起身走到门外转身道:
“你我姑且算个故友吧。今晚你就睡着我旁侧那间木屋里。”她顺势指了指院里一侧的木屋。
“嗯,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微微笑了笑,朝蕉儿行了礼。
那模样,十分儒雅。卢枝已苦等枇杷界的百年,也不急着今晚了。
蕉儿见他这般礼貌,不免好笑。“这会倒客气起来,刚刚进我屋里,到不讲礼数。罢了。
蕉儿把那小玉瓶子递到卢枝眼前,卢枝接过垂目看这瓶子,蕉儿抬手轻轻扫过卢枝的脖颈。
“给迷果便给,你怎又趁我不注意,摸我脖子?”卢枝抬头扶着脖子望着蕉儿,有几分惊喜,又几分不敢相信,到显得被蕉儿轻浮了。
“有虫子,我顺手把虫赶走。”蕉儿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你莫要再说,快去休息吧,屋里一应俱全,我还得看会书。”
卢枝捧着瓶子迈出门,摸了摸脖子,一道暗黄色的碎光飘过。他摇了摇头,皎洁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