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中有种掩藏不住的喜悦,大概是踏破了铁鞋的缘故。
这声音该有多久没听到过了,老瞎子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竟然忘了时间,骂道:“从小笨到大,还好意思跟我诉苦。”
慵懒的声音笑道:“嫌我笨还躲这么远,你好意思说我,这千里迢迢的,我就两条腿一张嘴,还得顾着自己别让饿死,能找到你就算老天开眼了。”
老瞎子怒道:“见了面不紧着问候老人家,就知道跟我抬杠,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啥孽,教出的徒弟没一个省心!”
慵懒的声音嘻嘻一笑:“师父,看到你有吃有喝就知道你过得比我滋润,问候挂嘴上的可比不上搁心里的,这道理你比我懂,别打,我不说了还不行,你猜猜我怎么找来的?”
老瞎子哼哼着收起柯亭箫,他还真不舍得用宝贝砸面前的孽徒,这个可不是卢玄武那兔崽子,搞不好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慵懒的声音得意道:“就知道你猜不出来,我告诉你吧,我是……”
老瞎子竖起耳朵等下文,半天没动静,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慵懒的声音为难道:“还是算了。”
“放屁,少在我面前掉花枪。”老瞎子一瞪“眼”,浑浊无神的灰眼珠仿佛动了动。
慵懒的声音听起来精神很多:“想知道?那就把你的柯亭箫送给我。”
“滚!”老瞎子往嘴里扔两颗青豆,咬牙切齿。
慵懒的声音丧气道:“真是的,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死抱着宝贝不放,我可是你唯一的徒弟了,难道还想带棺材里不成?”
老瞎子得意一笑:“美死你,我就不兴再收个关门弟子了?”
慵懒的声音夸张道:“真的?在哪儿呢让我看看,是长了三头还是长了六臂?竟然让你这老东西打破誓言。”
老瞎子卖关子道:“先告诉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慵懒的声音叹口气,老瞎子感到空着的右手多了一物,温润光滑,象是玉佩,心里恍然大悟。
这是面前人拜师时送给自己的礼物,也是他从生下来就一直佩戴的贴身之物,十年前让他给卖掉了,没想到几经辗转又回到原主自己这个徒儿手里。
慵懒的声音道:“两年前在益州城一家玉器店里看到,还以为你没饭吃了又不好意思来投奔我,搜遍了大街小巷结果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我就从玉器店顺藤摸瓜,奶奶的一摸摸了两年,从益州到雍州,雍州跑到昌城,昌城跑到福州,又到荆州、暨辽、洛城,鞋都跑烂了五双,你要不给我俩宝贝,你对得起我吗?”
老瞎子嫌弃道:“少赖我老人家头上,谁让你跑的?真是吃饱了撑的,以前练功也没见你这么勤快。”
慵懒的声音半天没言语,张开口时加倍的慵懒:“跟我回益州吧,一把年纪了,别再瞎折腾。”
老瞎子咂摸着嘴巴道:“这儿挺好,有吃有喝的,再说益州那么远,没得把我这身老骨头折腾散架了。”
慵懒的声音笑道:“放心,给你找四个美貌女婢抬着走,一点都不让你受累,晚上还有人暖被窝,有羊脂玉的身子骨给你抱天明,去不去?”
老瞎子一脸神往,在心里风光旖旎了半天,最后叹气道:“老啦,想欢喜也没那精神了,臭小子,成心来气我,说不去就不去。”
慵懒的声音没辙,学着他唉声叹气道:“当年你说走就走,连句话都不留,我听道叔跟我讲你眼睛瞎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以为你连我一起恨上了,躲着我。我找了你二十年,秦国太子都不做,现在终于找到你,你还这么绝情,难道要我跪下来抱着你大腿嚎啕大哭才肯答应吗?”
老瞎子吹着没多少根的白须,哼哼道:“美人计不成就施苦肉计,有长进啊,别以为你师父我老糊涂了,你打小懒散任性,做事没个正行,那太子之位你要肯老实去做你爹也不用三番五次给我写信诉苦了。”
慵懒的声音刚差点把自己感动哭了,没想到老瞎子无动于衷,懊恼道:“为什么非要赖在这儿,给我一个理由。”
老瞎子反问:“为什么非要跟你去益州,你给我个理由。”
慵懒的声音一瞬间没了慵懒之气,怒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你这个老东西可以让我惦记,这理由够吗?”
老瞎子怔住,半晌才喃喃道:“臭小子,你这是何苦,就不能跟你爹好好相处吗?”
慵懒的声音恢复慵懒:“他是堂堂大秦的武皇帝,膝下有十一个儿子十六个女儿,还有三宫六院无数嫔妃要惦记,哪顾的上我这个不肖子,我能成为废太子,还不是靠那些兄弟和他齐心协力的功劳,算了,反正我也无所谓,娘死了以后,我在这世上就没什么亲人了,也就你这个老东西,让我还有些念想。”
老瞎子正要说话,屋里传来卢玄武叫苦的声音:“老瞎子,你屋里蚊子都成精了吗?专叮我后背屁股,我被咬了几十个包,才抓到十六只蚊子。”
房门吱呀打开,卢玄武穿个裤衩跳出来,张开手朝地上扔了十几只没翅膀的蚊子,急不可耐的双手在背后使劲抓挠,鼻子和额头上长了三个红包。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披散头发,脸上胡子刮的精光,慵懒的笑容看着他,卢玄武挠着后背愣在当场。
青年看着猴儿般只穿一条裤衩勾肩挠背的卢玄武,笑眯眯道:“想必你就是小师弟吧,我是你二师兄,叶思春,师父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卢玄武傻傻的摇摇头,突然想起自己现在赤身裸体,嗖的钻进屋里,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回到屋外,看着面前比他似乎大了不少但又猜不出年纪的潇洒青年,讷讷道:“小弟卢玄武,卢弓一卢矢百的卢,朱雀玄武的玄武。”
叶思春看着老瞎子,抗议道:“师父,你太没良心吧,不给我见你的宝贝徒弟就罢了,还不跟他提我这个师兄。”
老瞎子冷哼一声:“要不要把你大师兄也一并介绍了?”
叶思春拢了拢随风轻舞的长发,忧郁的望着东方的朝阳,优雅的闭嘴。
卢玄武被二师兄的高贵做派震住了,不知道该不该接话继续问大师兄何方高人。
感受到诡异的气氛,卢玄武机警的闭上嘴,隔着衣服继续挠痒。
老瞎子吩咐道:“蚊子没抓够接着抓。”
卢玄武忙道:“老瞎子,我先欠着行不?答应雁儿要陪她去刘家塘,时间紧迫,我晚上回来再给你补上。”
不等老瞎子首肯,叶思春慵懒道:“这还用问,蚊子什么时候不能抓,娘子跑了可就追悔莫及,还不快去。”
老瞎子叫道:“滚一边去,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刚见了面就想发号施令,反了你了。”
卢玄武看着熟悉的一幕,原本叫老瞎子多少有点愧疚的心彻底坦然,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什么德行的师父教出什么德行的徒弟。
卢玄武看看凭空冒出来的二师兄,再看看瞪着灰眼仁的老瞎子,讷讷道:“您倒是给句话,我还要赶时间呢!”
老瞎子是条顺毛驴,卢玄武只要没跟逆徒沆瀣一气他还是很大度的,手一挥:“去吧,不过前边抓的蚊子不算,下次还是五十只。”
卢玄武悻悻的挠挠后背,身上的几十个包看来白咬了。
叶思春从屋里拉把椅子坐在老瞎子身旁,仔细端详这张和印象里大不相同的脸,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头发胡子稀疏了很多,当初矍铄犀利的眼睛变得死气沉沉毫无光彩。伸手去老瞎子的食盒里捏了颗青豆放入口中咀嚼,香脆可口,再去捏一颗,被老瞎子一巴掌打开,想吃自己买去。
“小气鬼。”叶思春嘟囔一句,从老瞎子另只手里抢回玉佩道:“这个我暂时替你保管,免得又被你换了酒喝,从今日起,我就陪你住在这,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什么跟我说就是。”
老瞎子警惕道:“我屋里就一张床,你可别指望跟我睡,我老人家没有跟男人同床共枕的嗜好。”
叶思春好笑道:“亏你教了我那么多年,你见我跟哪个男人同眠过?放心吧,我昨天夜里把你隔壁这户宅子买下了,我住一间还空着两间,你要想搬过来我没意见。不过里边东西这两天得全部换掉,我暂时住客栈。”
老瞎子固执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爱怎么住怎么住,别来打搅我老人家就成。”
叶思春不理他,觑空从食盒里闪电夹出两粒青豆丢嘴里,一脸占了便宜的得意劲。老瞎子听声辩位,确认咀嚼声的方位后猛地一脚踹出,叶思春脚勾着凳子后移半步,另只脚上踢面门,叶思春轻松避开,摇头晃脑,打不着,哈哈。
老瞎子扣着鼻屎的手一弹,弹指一挥间,米粒大的黑影嗖地钻进叶思春嘴巴,果然是乐极生悲,叶思春弯腰狂吐,老瞎子缺了门牙的豁嘴嗬嗬奸笑,声音在小院上空悠悠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