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院子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零星的炮仗声不绝于耳，三五个小童还在炮屑中扒拉未点燃的爆竹。可以容纳两百多人的院子被酒席排满，院外尚开了七八桌，打杂的厮波们络绎不绝端上酒菜，参加宴席的客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坐到一起就能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今日是十八烟水寨总瓢把子，“灌佛雨”屠慢的入室弟子黄苦亭大婚之日，就是这个黄苦亭，带着屠慢麾下人称四大皆空的沙门四卫，一手敲打一手绥靖，四年前整合了黄淮六十二船帮，一手促成大魏第二帮派漕帮的成立，把一个鱼龙混杂，帮派林立的船户渔民统一成可以跟官办漕运平分秋色的水上势力。大家喜欢尊称那个如神如佛的屠慢叫“祖师爷”，唤28岁的黄苦亭做“大帮主”。
这位大帮主年轻敦厚，不笑的时候剑眉鹰目生就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笑起来唇如弯月，两颊攀上一个小酒窝，说不出的和善可亲，让人如沐春风。就连颌下的短胡都带着斯文儒雅之气。
大概就是这种气质让人折服，让过惯了刀口舔血脏话连篇的船汉子们心服口服，这些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好汉，是不会承认自己其实屈从于屠慢的权势威名和黄苦亭的恩威并施的。
黄苦亭做人的确无可挑剔，每一桌他都照顾到位，停留一样多的时间，和每一个人都要亲切交谈，每个人都敬酒三杯，不多也不少，有人自来熟或者想趁机攀附想让他多喝几杯，他都委婉谢绝，抵不过了就说改日单独赔罪，定当不醉不归。
做到一视同仁，其实真的很难。
黄苦亭敬完院子里，缓步来到院外，八步路，用来调整气息，放松表情。院门外路边站着两大一小三个乞丐，被这里的热闹吸引正好奇的张望，黄苦亭向他们招招手，见三人不敢过来，吩咐身后一个随从进去端些酒菜，不忘叮嘱带些喜糖彩果之类的给他们。
院外第一桌坐着十一个人，是给他打造新婚家具和翻新院子的泥瓦工匠与木匠。黄苦亭来到桌前，先鞠了一躬，诚恳表达感谢，一桌人慌忙站起回礼，被主家如此隆重对待，个个受宠若惊。
黄苦亭接过身边人递上的酒杯，跟第一个青年碰了下，笑道：“卢二郎，我最要感谢的人就是你，那架婚床打的好啊，图案寓意称心不说，那雕工真是漂亮，我家娘子都好奇问哪儿请的高人，还有那手活做的，躺着真舒服，我现在就盼着快点喝完好回去躺着。”
长得颇为英姿挺拔的卢二郎憨憨一笑没接话，旁边一个胆大的中年汉子开玩笑道：“新郎官不是着急躺床上，是着急躺床上好快活吧。”
一群人哄笑，黄苦亭不是青涩小子，久跟那些粗豪的漕帮汉子打交道，练得脸皮颇厚，给了一个你懂得眼神，哈哈笑道：“还是老钱最解风情，今天必须把酒喝好了，晚上酒壮怂人胆，好好快活去。”
卢二郎旁边个子稍矮的青年接嘴道：“老钱酒量三杯倒，快活个鸟。”
被揭了短，老钱抻手给青年后脑勺一巴掌：“就你小子机灵，你娘的几时看见我三杯倒了？”
青年扭头看着卢二郎道：“玄武哥，你是不是也看见了，老钱上回跟人玩扑卖输了钱，自己喝闷酒，是不是三杯就醉了。”
卢二郎笑道：“钱老哥那杯子可是实打实的四两六钱大茶杯，三杯下去也小一斤的酒量了。”
卢二郎一番话说的老钱眉开眼笑，觉得眼前这个叫卢玄武的小木匠越发耐看。
“明明是……”青年见玄武哥信口就给老钱的半两杯加了七八倍的码，不满的想要辩解，被卢玄武一瞪眼，生生憋了回去。
卢玄武举着酒杯，对黄苦亭恭敬道：“多些黄帮主的招待，千万别跟我们干粗活的客气，打作家具本就是木匠份里该做，手里的活做的不用心，遭别人白眼不说，自己瞧着也窝囊。”
黄苦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就冲你这番话，以后漕帮的木工活我就不麻烦别人，全有劳你了。”
卢玄武恭敬的和黄苦亭碰了三杯，完全不看旁边两个小子正喜上眉梢的得意样。也怪不得他们激动，漕帮以船为家，船是什么做的，这木工活还能少得了，虽然他们造不来船，但不耽误那些零零碎碎的缝缝补补，换桅更橹，漕帮船只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都不用干别的了。
黄苦亭挨个给院外的每个人敬完酒，身子开始有点摇晃，两个随从想要搀扶，被他摆手拒绝。
夜幕悄然降临，喜庆之后，一地狼藉。
黄苦亭在婚房门口刻意稳了下身形，掀帘入内。缠枝莲花烛台上的龙凤红烛迷人眼目，床边坐着的绰约佳人令满屋生光。
黄苦亭站在门口注视着那张耀眼生花的绝美面孔，浑然忘记了迈步，醉眼朦胧的痴痴打量。新娘子鱼骨已经脱去繁重的碧青釵钿襦服，仅披着薄弱蝉翼的鹅黄襦裙，轻盈曼妙的诱人身姿展露无遗。
鱼骨终究没勇气和黄苦亭一直对视下去，羞涩的垂下弯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轻轻问：“你要在门口为我作门神吗？”
黄苦亭呵呵一笑，迈步入内，脚下一个踉跄趴在前面的凳子上，抬起头再次呵呵，拙劣的掩饰道：“站了一天，这腿有点不听使唤。”
鱼骨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一红，故作生气的白他一眼：“叫你不要喝那么多酒，感情身体是别人的。”说着话站起身轻移莲步，挽起黄苦亭的手臂扶他坐好，倒了一杯醒酒茶。
黄苦亭借着酒劲把鱼骨拉坐在腿上，握住鱼骨的纤手，轻轻摩挲，一脸幸福甜蜜：“大丈夫在世，出生一次，结婚一次，离世一次，出生离世都没酒可喝，这结婚一次还不痛饮一回，怎对得起一辈子仅有的一次。”
鱼骨眼波如水荡漾，腾出一只手抚了抚黄苦亭的脸颊，柔声道：“你的心意我懂，今天是咱们夫妻的喜日，不说那些沾灰带丧的话。”
黄苦亭脸颊蹭着鱼骨滑腻的酥手，点头道：“小骨说的对，哦，我错了，以后该叫夫人才是。”
鱼骨端起桌上的茶水递给黄苦亭，笑道：“随你怎么叫都行，不过叫小骨也挺好，大概听习惯了。”
黄苦亭一口喝掉醒酒茶，抿了抿嘴，眼神不由自主望向眼前丰润秀美的樱唇，突然吻了上去，在柔软的唇肉上抿了两口，攀上去轻轻衔住。
鱼骨被突如其来的亲密刺激的浑身一颤，双手紧紧抓住黄苦亭双臂，紧张的眼睛闭起，身子僵硬。
黄苦亭感觉到身下娇娘的紧张兴奋，这种隐然默许的暗示助长了厚积已久的情欲，他双手一托抱起佳人走向那张惦记了一宿的床笫。
一切在混乱无序又步骤井然的短兵交接中推进，有痛苦的呻吟，也有磁性的低喘，有婉转的哀鸣，也有疯狂的嘶吼，随着一阵亢奋的共鸣而风平浪静。
鱼骨轻轻拉起丝衾盖在两人身上，头枕着黄苦亭手臂道：“今天婚礼好像没看到铁璃。”
黄苦亭憨笑道：“幸好通济分舵临时有事，小师妹耽搁在那边，她若在有的你苦头吃了，当初就数她吵嚷闹洞房嚷的最欢。”
鱼骨诧异道：“什么事情非得她亲自督阵不可？”
“都是漕帮的杂事，现在虽然表面统一了，大家在一条船上，其实那些小山头小帮派积怨已深，桌面上装的和气，背地里难免争权夺利，这次也是，通济分舵老田头的一条船队被人做了手脚，沉船堵在江口过不去，通济分舵本就是小师妹父亲留给她的产业，只有她去最合适。”黄苦亭摩挲着鱼骨滑腻的肩背，闭着眼睛陶醉在舒爽的手感中。
鱼骨默了一会儿，幽幽道：“你说，师父他老人家最器重的就是你，怎么我们大婚他就不肯来参加呢？”
黄苦亭捋着鱼骨的如云长发，想捋去怀中佳人似有若无的幽怨，他也百思不解，但还是安慰道：“师父他老人家这些年不问世事，他做的决定总有他的道理，再说师父不是让大师兄替他参加了吗？我跟你说，别看大师兄现在帮师父管着十八烟水寨，一年见不上几回，我小时候可有一半时间都是他带的，名为师兄，实际算半个父母了，大师兄可比我厉害多了，十八烟水寨有野心的家伙不比漕帮少，可哪个敢阳奉阴违的跳出来蹦跶，哪个当面不是恭恭敬敬喊一声‘大佛爷’。而且师父不是安排了盛老爹和萧大人为我们主持婚礼吗？在十八烟水寨就数盛老爹最德高望重了，他可是前朝的状元郎，还做过中书省的宰相，何况还有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萧别离萧大人，感觉比师父出面还要风光呢！”
鱼骨沉默了很久，在黄苦亭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慢慢道：“我是那般目光短浅的女人吗？我知道你说这么多是为了宽慰我。唉，你心里一定比我还难受。我不过是觉得你一生孤苦，师父他老人家一手把你带大，恩同父母，这个高堂的位置，除了师父，谁能当得？”
黄苦亭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心里有些难过，如果说这次大婚有那么一点遗憾的话，就是师父没能在高堂上受自己夫妻的一拜，但师父做的决定他再不理解也不能跟他老人家生气，劝不来就只能坦然接受，把这个不解埋在心底。
转过头故作轻松道：“师父他老人家说，大相国寺的弘智大师给我们卜了一卦，说我们的婚礼跟师父八字相冲，宁可信其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还是为了我们好，明日我们去给师父行礼也是一样的，呵呵。”
对于至今生日不知几何的黄苦亭来说，既然生辰都是师父杜撰的，那么一切跟八字相关的命术对他而言都是子虚乌有的扯淡，所以师父的戏言连黄苦亭自己都不信，说完不免心虚。
鱼骨又是很久的沉默，这次是真的沉默。婚床的确舒服，久等无果的黄苦亭昏昏然入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