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身边的陌生少女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这个电话的十个小时前——5月17日8:00。
秦武睁开惺忪的睡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柔软的陌生大床上。房间内的布置很精致，天花板上吊着一盏莲花形的玻璃吊灯，床头柜上立着一对精美的小鹿雕像，两只小鹿衔颈相视，动作恩爱甜蜜。秦武深呼吸了一口，一股好闻的香味从鼻腔钻入肺泡，把晕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刺激得清醒过来。秦武试着移动了一下被子里的身体，手臂处传来的美妙滑腻感让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秦武艰难地转过头，果然，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孩正躺在身后不足二十厘米的地方。
女孩的睫毛很长，皮肤白净光洁，右边肩胛骨上文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给这具曼妙的身躯添了几分妖娆的感觉。女孩睡得很熟，小巧的鼻翼伴着起伏的身躯微微翕动。秦武的呼吸几乎停顿了，这不仅因为女孩的迷人，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女孩，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到这张床上来的，秦武艰难地扭过头，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他思考的前三个问题依次是：
这是哪儿？
她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秦武仔细捋了一遍大脑里的记忆，前一天傍晚，自己跟主持人林雨去开发区的某乡镇，采访了一条“运动场被广场舞大妈强占”的民生新闻。大概21:00多，自己回到家，洗了个澡，开了罐啤酒，躺在床上开始看中央五套直播的足球比赛，自己最喜欢的球星内马尔进了个世界波，再往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想到这里，秦武忽然感到一丝异样，他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全身绵软，有点像宿醉的感觉。“难道那一瓶啤酒就让我断片了？”这也不可能啊。他下意识地在身上嗅了两下，发现全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味，简直像刚从酒缸里捞出来一样。
“难道，我喝断片了，之后跑到附近的酒吧，邂逅了身边这个姑娘？”秦武穷尽想象，终于给这事找到一个勉强符合逻辑的解释。
“万幸妹子长得挺漂亮的。”秦武打量了一眼女孩的侧脸，体内的邪火不由得再度燃烧起来。他屏住呼吸，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躺你旁边，不要白不要，心中有一个声音说。
秦武，你什么时候成这样的人了，你这样对得起你的女朋友吗？再说了，这女孩到底是谁？一夜情对象？陪酒公主？失足少女？你不怕得病吗？另一个声音说。
秦武犹豫了大约一分钟，他的喉咙越来越干，心跳越来越快。他毕竟不是圣人君子，而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尽管已竭力抵御体内的原始冲动，但欲望依旧如潮水般上涨，并很快淹没了理智。他缓缓偏过头，慢慢靠近身边的女孩——就在干裂的嘴唇与女孩肩膀上的玫瑰接触的一瞬，一股淡淡的、却异常清晰的烟味钻入了鼻窍。秦武打了个激灵，原本意乱情迷的大脑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醒。
或许是母亲因肺癌离世的原因，秦武对烟味的厌恶已达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只要一丁点儿烟味，都能让秦武出现强烈的身体与精神不适感。这种强烈的洁癖战胜了失控的荷尔蒙，原本溃不成军的道德感再次占了上风。秦武不再欣赏女孩光洁的胴体，而是翻了个身，蹑手蹑脚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走吧，就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在作出这个艰难决定的同时，又一件怪事出现了，秦武看见，床头柜上叠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袖圆领衬衫，与一条深色休闲牛仔裤，衬衫是他经常穿的，但牛仔裤却十分陌生，绝非记忆中衣柜里的任何一件——秦武在床头床尾又仔细找了一遍，并没有看见其他的男人衣物。
秦武在穿衣打扮上一向粗枝大叶，正因如此，他没有继续纠结于这个不太起眼、但极不寻常的细节。他手忙脚乱地套好衬衫，穿上了那条毫无印象的牛仔裤，嘿！长度与腰围都跟量身定做一般。秦武想：看来是哪次打折的时候买的，事后没印象了。
穿戴整齐后，秦武用蚊鸣般的音量对床上的少女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女孩“嗯”了一声，并没有应答。秦武走出房间，穿过客厅，当推开大门的一刻，身后却响起女孩半睡半醒的呢喃声：“你晚上几点回来？”
秦武脚下一软，脑袋险些撞到一旁的门框上：“看来她也没睡醒，把我当她男朋友了。”他自然没敢应声，而是迅速关上房门，一路狂奔下楼。当走出楼梯口的一刻，秦武发现，自己的别克轿车，居然停在楼道对面的停车位上。
“我昨晚出来，居然还开车了？”此刻的秦武已见怪不怪了，毕竟，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一切跟记忆中的都不一样。上车后，秦武深呼吸了两口，开始整理一团乱麻般的思绪。他感觉，全身上下似乎都有些“不对劲”，以往精力充沛的身子感觉很“虚弱”，就像是刚生完一场大病，又或者刚刚经受过什么重大打击一样。秦武苦笑了一下，翻开驾驶座前面的镜子，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秦武发现，自己一觉醒来，头发比印象里长了至少七八厘米，从平头变成了中碎，不仅如此，面相也比记忆里至少老了两三岁，脸色灰暗，五官里透出明显的憔悴与疲惫。虽然还达不到“判若两人”的地步，但绝对是“恍如隔世”了。
“我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武脑海里一片混沌，他将油门踩到最低，以一个无比危险、足以让他锒铛入狱的速度在马路上狂奔。当汽车风驰电掣地驶至Y市最大的立交桥中央时，秦武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向右猛打一把方向，撞碎护栏，用一次美妙的自由落体让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挣脱出来。
秦武终究克制了内心的冲动，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正身处现实，而非梦境之中。
第七节 物是人非
半小时后，渐渐冷静下来的秦武终于明白大约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好几个微信群里，数十种不同版本的流言正在疯狂传播，例如“某女士一早醒来，疯狂殴打身旁的老公，声称不认识对方”“中心小学某年轻教师忽然失忆，认为自己正在师大读研”“某六旬老人坚称自己患有癌症，并前往医院要求化疗，检查结果完全健康”等。这些流言的时间地点人物都各不一样，但核心内容基本指向同一个事实：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些人的记忆出现了严重、复杂、难以描述、无法解释的问题。
秦武是Y市电视台的新闻记者。过去他一度坚信，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如此危言耸听的新闻都是空穴来风，又或者被精心加工过。然而这一次，似乎属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一。不仅如此，秦武还发现，自己的微信，有不少群组、联系人、聊天记录、都是全无印象的。秦武没有继续深究这些细节，他把手机丢到一边，调转车头，往工作的广电中心驶去。
他相信，在那儿，自己能找到更准确、更权威的真相。
正如预料的一样，当推开办公室大门那一刻，一种熟悉并强烈的违和感扑面而来，办公室内部的布局、装饰都与记忆里全然不同，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搬家，又或者二次装修。办公室里多出了几位自己毫无印象的生面孔。秦武还在愣神，一个迎面走来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冲他说：“秦老师早。”
秦武愣了片刻，他并不认识这个马尾辫女孩，但对方打招呼的表情和语气却似乎很熟络。刚来的实习生——秦武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他嘴角弯了弯，对女孩报以礼节性的微笑，谁知女孩并没有再理他，而是低下头，快速从秦武的身边走了过去。当两人擦肩而过的一刻，女孩的身体刻意往另外一边侧了侧，将两人肩膀的距离从二三十厘米拉远到了半米左右，这个微小的细节让秦武感觉很不舒服。他感觉，这女孩似乎在刻意“躲”自己，这么看来，她之前的那句“秦老师早”也只是例行公事的礼节。
还好，自己的座位依旧在原先的地方，尽管桌面上的布置有些陌生，但在桌角的位置摆着一张印着自己照片的工作证。
“这么看，至少，我是电视台记者这部分记忆是没问题的。”秦武略微松了口气，他没有理会桌上的几件陌生物件，而是直接启动了新闻采写软件。
《市区年轻男子赵×突发怪病，专家诊断为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刚打开采编软件，一个刺眼的新闻选题便跳入秦武的眼睛，下面列有选题的基本信息：申报人，张楚，申报时间，十六小时前。主任意见，接上级主管部门通知，此类选题暂时不予采访报道。
“看来网上的传言都是真的！而我，也患上了这种失忆综合征！”在接受这个事实之前，秦武又做了最后一次挣扎，他利用新闻采编软件的搜索功能，找到了一条又一条署名“秦武”的新闻稿件。这些稿件的文风、措辞一看就出自自己之手，然而对稿件的内容、新闻事件却全无印象。这个冰冷的事实彻底击碎了秦武的幻想。一种强烈的感觉淹没了秦武，他觉得身处的这个世界显得无比诡异而陌生。他全身发冷，大脑一片混沌，完全丧失了基本的推理与判断能力，此刻，他唯一的念头是：我得找个人。
秦武第一个想到了女友白静。
当那张熟悉的面容在脑海中浮起的一瞬，秦武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愧疚。白静是秦武的女友，两人相识七年，恋爱四年。白静并不是标准的“第一眼美女”，她的五官生得不错，只是脸颊的棱角略微分明了一些；她的性格也很好，只是过于直爽、要强了一些，这让多数男人无法生出强烈的“呵护欲”。秦武屏住呼吸，拨出了那个烂熟于胸的号码。
“喂？”白静清亮的声音让秦武的呼吸再次变得沉重，他正要说话，却听见白静用一种无比陌生的语气说，“秦武？找我有事吗？”
“我，我……”秦武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爱情让人盲目，正因如此，拨号之前，秦武并没有想太多，心中唯一的感觉是愧疚，他觉得昨晚的那段艳遇是这辈子做过的最荒唐愚蠢的事。然而这一刻，这份愧疚却变得可笑。白静的反应平淡且略带惊讶，从语气与称呼看，就像接到了一个久未联系的普通朋友的电话。
“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这个名词如幽灵般再次出现在脑海中。难道在现实中，白静并不是自己的女朋友？秦武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颗子弹击穿了，握着电话的手如筛糠般疯狂颤抖起来。
“有什么事吗？”白静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语气中的诧异也消失了，而是变得很平静，就像是无风的湖面，这样的平静让秦武全身冰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没事……拨错号码了。”
“嗯，没事。”
“那……那我先挂了。”
秦武挂断电话后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他觉得体内的灵魂被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了，没有亮光，没有出口，他不知在这片黑暗里摸索了多久，或许是五分钟，或许五个小时。当意识缓缓恢复后，秦武打开手机上的相册，开始一张张翻看相册里的照片——秦武记得，就在两天前，自己陪白静去了一趟邻市的海洋公园，并在手机相册里留下了二十多张合照，然而眼前的事实击溃了他最后的幻想，他没有看到这二十张合照的任何一张：从未去过的咖啡馆，毫无印象的风景照，与陌生人的合影——绝大多数照片都毫无印象。大约半分钟后，秦武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一张无比清晰的照片跳入了眼帘。
这是一张情侣合照，男主角正是秦武，女主角却不是白静，而是一个俏皮的美丽女孩，女孩小巧的脑袋斜斜地靠在秦武的肩膀上，唇角上扬，笑容灿烂且放肆，女孩的面庞有些熟悉，秦武仔细回忆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便是今晨躺在自己身侧的那个少女。
秦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2025年5月17日，没有任何问题。这意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绝不是“丢失一段时间记忆”的典型失忆。秦武身心俱疲，他木然走出办公室，钻进楼下的汽车，放低座椅躺了下来。
“会不会一觉醒来之后，我的记忆又恢复了，世界变回了原本的模样。”这是秦武睡着之前，大脑里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随着轻微的鼾声在车内响起，无数诡异、美妙、奇幻的梦境接踵而至。秦武第一个梦见的是白静，梦境中，白静慢慢朝秦武走来，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忧悒，正当白静要在他面前坐下时，一个穿着篮球服、全身洋溢着运动气息的年轻男孩忽然出现在白静身旁，挽起了她纤细白皙的右手，秦武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冻结了，他嘶声呼喊，然后从第一个梦境堕入了第二个梦境。这次的梦境是一片虚无，秦武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的混沌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重力，没有时间，他努力挣脱这团混沌，却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梦境如迷宫般无穷无尽，在最后一个梦里，秦武看见了自己，他看见一个长相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对自己微笑，他看见对面的“自己”的臂弯里挽着一个女孩，女孩美丽而妖娆，肩膀上的玫瑰文身醒目且刺眼。此时的秦武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他咬了咬牙，在梦境世界中找到了一扇窗户，毫不犹豫地跳了出去。
秦武猛地睁开眼，当醒来的一刻他觉得全身发冷，随后意识到，自己整个脊背都被冷汗浸得湿透了，秦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过了不知多久，一缕明亮的光芒忽然在一片黑暗的脑海里亮起。
秦武忽然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追回”白静。
第八节 重来
在“追回白静”这件事上，秦武意志坚定且充满信心。毕竟，在记忆里，他知晓白静的一切爱好、习惯乃至秘密。秦武很快地在微信上找到了白静的名字，并开始在大脑中组织“重新表白”的方式与措辞。然而短短几秒钟后，一个冰冷的事实几乎击溃了他的意志：
“谢谢你，C先生。”这条简短的文字发布于白静的朋友圈，文字下方配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一束玫瑰，火红娇艳，像火焰一样灼烧秦武的心脏；第二张则是一张心形字条，“C LOVE J”，秦武几乎瞬间便读懂了字条的含义：C先生爱慕静小姐。
这条三天前的朋友圈，让秦武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三拍。秦武咬了咬嘴唇，继续向下翻看白静的朋友圈，他很快便从一张张图片与一段段文字中找到了更确切的信息：这位C先生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画家，在艺术方面小有成就——起码，白静在朋友圈里晒的几张“C先生”的油画，在秦武这个门外汉看来还“挺像回事”的。“C先生”与白静的相识过程并不可考，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白静与C的恋爱关系刚确定不足一个月，更准确地说：最多二十二天。因为就在4月25日，白静还在朋友圈里发表了一段单身的感慨。
“或许他们还只是暧昧，或许这个C只是白静相对喜欢的追求者之一呢。”想到这两种可能后，秦武“追回白静”的念头变得更迫切强烈，以至于整个大脑都被那个熟悉的身影填满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要立刻追回她。”秦武毫无愧疚地作出决定，他几乎瞬间想到了七八种表白方式，然而等稍微冷静下来之后，秦武又觉得这些方法要么幼稚，要么俗套，要么肉麻，他不由得想起记忆之中，和白静确定关系的那一刻，那一刻他毫无防备，甚至没有表白。想到这儿，秦武不禁有些想笑，他觉得自己太患得患失了一些。
“无论她跟我是什么关系，无论她现在和谁在一起，我一定要追到她。”
秦武再次拨通了白静的号码：
“怎么了？”和上一次相比，白静的声音多了一分惊讶，似乎还多了一分冷漠。
“想约你见一面。”
“什么事？”
“见面再说吧。”
电话那头的白静犹豫了片刻，“好的，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有空吗？”
“可以，我还有十分钟下班。”白静表现得很直爽，这一点与秦武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完全一样，秦武的信心更足了，他几乎瞬间便想好了见面的地点，这是在他记忆中，两人约会最常去的地方，秦武说：
“雕刻时光咖啡馆吧。”
“好，我现在过去。”
秦武抵达咖啡馆的时间比约定的早了十来分钟，谁知下车时，白静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他了。两人隔着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对视了一眼，只这一眼让秦武放缓的心跳再次狂跳起来。
“你好。”秦武感觉喉咙发干，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在来时的路上，顺路带一份白静喜欢的礼物就好了，他记得她最爱听的音乐是黑石乐队的THE BLACK CROWS、最爱吃的零食则是乐事的原味薯片，他记得她对布偶猫与纯黑色龙猫毫无抵抗力，记得她的性启蒙知识源自初一时读的《白鹿原》，他对这个安静、敏感、忧悒的女孩了如指掌，然而他错过了这样的机会。秦武将这些毫无意义的杂念抛到脑后，对白静说：
“你喝什么？”
“随便。”
“两杯柠檬汁。”秦武对店长说，此时他已彻底恢复了冷静，于是果断地省略了全部的烘托铺垫，他很了解白静，知道她是个直率、聪明的女孩，对那些仪式化、为了烘托气氛而刻意为之的铺垫完全免疫，他笔直地看着白静的眼睛，诚恳地说：“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嗯。”白静抬起头，美丽的眸子毫不犹豫地迎上了秦武的目光，然而下一秒，白静的目光与表情变得无比冰冷，就像严冬的一团寒冰，“你说吧。”
秦武愣住了，在来时的路上，他已在头脑中模拟了这次表白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白静的聪明程度，她多半已猜到了秦武的用意。她多半会拒绝，如果那样，此时的白静，应该将目光投向远方的窗外，脸上挂着淡漠的微笑才对；白静也可能会动摇，如果是这样，此时的白静，就该低下头，红着脸轻咬嘴唇，如果白静的态度是不置可否……然而此刻女孩的反应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她直视秦武的目光如利刃般锋锐逼人，这让秦武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对面的白静好像一个审视犯人的刑警。
“我，我想说……”秦武有些结巴，他用放在桌面下的右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钻心的疼痛驱散了错愕带来的迷茫，秦武咬着牙，将最后四个字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随着这四个字脱口而出，秦武终于放松下来，压在心上的重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等待命运审判的忐忑与无助。白静愣了片刻漆黑的瞳孔瞬间收缩，肩膀颤了一下，表情变得很奇怪，就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想……对……我……说……的……是……这……个？”
“你以为，我要对你说什么？”
“没什么。”白静忽然笑了，这笑容诡异且陌生，让秦武不知所措。
“我喜欢你，真的……”
秦武话音未落，却看见白静做了一个无比奇怪的动作，她弯下腰，从座位下方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礼盒，约有杯盖大小，装饰十分精美，与此同时，白静的语气不再平静如水，而是泛起明显的波澜。
“正好，把这个还给你。”白静将礼盒推到秦武面前。
秦武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白静，白静却低下头，刻意避开了他的对视。秦武犹豫了几秒，正想再度开口，白静却对他说：“我先走了。”
秦武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防备，他脱口问出：“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这，这是什么？”
白静嘴角牵扯出一丝奇异的弧度，秦武从这抹微笑里看出了明显的嘲弄，以及讥讽的意味，这让他全身发寒。白静没有说话，只是拢了一下垂到耳边的长发，沉默了几秒后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秦武的眼睛，说：“秦武，我今天答应出来见你，第一是把东西还给你；第二，是因为我本来以为你约我是要解释那件事的，但我理解错了。对不起，我们不可能了。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武有些发蒙：“什么问题？”
“画室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画室？什么事？”秦武一头雾水。他发现，白静的目光始终牢牢地盯着自己，就像一把冰冷尖锐的锥子，让他如芒在背。这样的局面持续了大约半分钟，白静终于叹了一口气，说：“你不像是说谎，应该不是你。我也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到底什么事？”秦武更困惑了，但白静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
“不知道就算了。”她摇了摇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等等。”秦武对白静的背影大喊，白静听到了这声呼喊，脚步放缓了一些，却没有停顿，她说：“我不会原谅你的。”
这七个字如同七根锋锐的钢针，毫无阻碍地刺穿了秦武的心脏与灵魂，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刺痛感让秦武无法思考与移动，等恢复清醒后，白静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秦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精美礼盒，颤抖着打开了盒盖。
在殷红的绒布上，躺着一枚纤细美丽的戒指，戒面上的钻石璀璨耀眼，刺得秦武几乎流下泪来。他猜到了故事的开始和结局：他确实跟白静在一起过，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秦武疯狂地抓起电话，拨通了白静的号码。
“还有事吗？”
“给我一分钟，我说一件事，请你一定相信我。”
“你说吧。”
“我好像失忆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这样的沉默让秦武几乎要发疯，又过了大约十秒，白静幽幽叹息了一声，说：“哦。”
“我想你告诉我一下，钻戒是怎么回事？我们曾经在一起过，是吧？”
“嗯。”
“我们为什么分手的？”
“没什么。”
“C先生是你现在的男朋友？”
“是。”
“画室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你不记得的话，就算了。”
秦武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失忆了，而且不是普通的失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状态，而且，好像有不少人出现了类似的情况，网上有很多消息……求求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究竟为什么分手？”
“没什么，不合适。”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样最好。”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的，到底为什么分手？”秦武大声说，“我爱你，不管发生过什么，我想和你在一起。”
嘟……嘟……电话挂断了。
秦武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馆的，他只记得出门还不到十米，年轻的店长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忘在桌上的钻戒盒递到他面前：“先生，你东西落在桌上了。”秦武说了声谢谢，将钻戒盒仔细放进怀中，继续往前走，然而他只走了两步便再次被拉住了。
“先生，您还没有买单。”
这一次秦武歉疚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真不好意思，不用找了。”店长愣了几秒，还是坚持将六十元零钱塞到秦武手上。
秦武用真挚的语气说了声谢谢，跟店长道别，往街角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夕阳给绿色的运河染上了一层金彩，河边的树梢上有两只杜鹃正在鸣叫。他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样的麻木与空白整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他接到了秦文的电话——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出现，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一刻，秦武意识到，“失去”恋人的痛苦是那么渺小与不值一提。
“喂？”秦文的语气很平常，然而这个无比简短的音节让秦武几乎灵魂出窍，他不顾周遭人的目光，跪倒在坚硬的水泥街道上，泪水汹涌而出，他哭了足足一分钟，然后颤抖着将手机贴回耳边，喉管里挤出一个字：“哥？”
“你怎么了？”
秦武扶着一旁的栏杆，用尽全力站了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到脚下的地面上，他说：“哥，你还活着？”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分钟后秦文说：“你在离你最近的地方找一家咖啡馆，或者酒吧，不要打电话给任何人，我现在过来找你。”
“好，好，我现在在中山路上，马路对面有一家道情酒吧，你多久来？”
“十五分钟。”
“好，好，我现在就去等你！”
秦武挂断电话的一刻泪流满面，他看着身边围成一圈、对他指指点点的路人，没有丝毫的羞赧，这是因为在他记忆中，秦文、自己的亲哥哥，已经去世整整半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