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知了在声嘶力竭的刷着存在感,一座狭小的院落里,袁晨母子俩正进进出出的忙碌着。这户院落只有一间老旧的正房,和一处棚子式的厢房。半开敞的厢房里,既搭着黑乎乎的炉灶,也摆着液化气罐和燃气灶。住人的正房原本也只是一间屋子,只不过拆掉了半床土炕,用糊满了废纸的木板隔成了内外间。
这就是母子二人今后的家。此刻,院子里堆放着许多清理出来的垃圾,以及那些没用的破烂。苏母的声音从屋子里清晰的传了出来。
“晨晨啊,出去看看胡同的垃圾堆在哪,等下咱们把院子里的垃圾都拿过去。别到处乱跑啊,你还不熟悉附近的路呢,别跑丢了…”
“噢,我知道啦。”
袁晨一边答应着,一边抬脚迈出了门槛。他站在院子里左右看了看,从地上随手检出两件东西,颇有兴趣的摆弄着,低头走出了门口。
自行车闸‘吱’的一声响,被吓了一跳的袁晨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黝黑精壮的男孩,正手忙脚乱的控制着脚踏车停了下来。
“你怎么突然就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对方依旧跨在那辆破旧的直梁自行车上,车身几乎倾斜到了四十五度。他单腿站住,好奇的看着袁晨
“你是新搬来的吗?以前这里没人住啊…”
“嗯,是啊。我跟妈妈刚搬来的,这里以前是我姥爷家…刚才对不起了。”
袁晨面对着比自己几乎高了一头的男孩,谨慎的解释到。高个的男孩很随意的摆着手,一直保持着单腿站立的姿势,跟袁晨聊了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啊!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你是从哪儿搬来的?”
“我们从BJ搬来的,你去过BJ吗?”
“BJ啊?好像小的时候,家里带我去过一次。因为我姥爷家就是那里的,不过我都没印象了。你去过天安门么?”
“去过啊…”
“哦,那你去过故宫吗?”
“……”
两个孩子站在院子门口的胡同里一问一答,直到苏母端着一个盆子走了出来。她上下打量着正跟儿子说话的男孩,发现他不仅身材较高,相貌和谈吐也比袁晨更显成熟,言语之间也颇为友善。而且这个男孩似乎很有家教,完全不像同龄的其他孩子们那么粗鲁幼稚。
苏母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端着水盆和颜悦色的问他
“你好,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姨您好,我叫孙浩。我就住在大前面那趟,从左边数第三个门就是我家。”
男孩从车梁上收回另一条腿,站直了身子回答到。
“哦?你很厉害呀,才几岁就会骑自行车了?”
“我今年都十一岁啦,去年就会骑了…还会骑车带人呢。”
叫孙浩的小男孩看着这位年轻的母亲,先是对自己赞许的笑了笑,然后蹲下身把脏水倒进排水沟。他又转头看向袁晨,问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袁…”
‘哗啦!’
苏母把剩下的水猛地倾倒了出去,不小的水流冲击声,打断了袁晨后面的话。她一边转身站起来,一边替儿子重新介绍说
“他叫苏晨。你是叫孙浩对吧?他比你小两岁,应该管你叫哥哥。”
“…苏晨?”
孙浩再次上下打量对方,嘴里念叨了一遍…似乎正进行着把名字跟相貌对应起来的记忆工程。而此时,被母亲叫做苏晨的男孩,手里还抓着那两件破烂,一脸迷惑的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奇怪的问她
“妈妈,你怎么说我叫苏晨?我不是叫…”
“晨晨!”
苏母再次打断了他,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着骗小孩的假话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就叫苏晨!咱们搬回来之后,要重新上户口。因为你是跟妈妈一起来的,所以得跟妈妈姓苏,知道了么?”
“噢,这样啊?我知道了。苏晨…苏晨…”
“苏晨!”
孙浩听到眼前这对母子的对答,只觉得很新奇也很有趣。一个刚从外地搬来的小男孩,居然就这样在自己的面前,被他妈妈随口改了姓氏。而且,自己好像还是第一个听到此事的人,使他的心里不禁有种参与者的兴奋感。
所以当他注意到,对方似乎正在适应自己的新名字时,忍不住配合着节奏也大声喊了出来…这纯粹是无意义的脱口而出。
然而这一声喊叫,却同时引来了母子二人的目光。苏母面带微笑,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改成了新名字的苏晨,也眨着眼睛问道
“嗯?你叫我?什么事啊?”
“啊?没,没什么…”
孙浩急忙摆摆手,眼看车子摇晃着要倒,又赶紧重新扶好车把,尴尬的咧开嘴傻笑了一下。苏母看在眼里,似乎更喜欢这个朴实的少年了,温柔的对他说道
“那个…孙浩啊,你现在忙不忙?阿姨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儿呀?阿姨。”
“哦,是这样的…我们刚搬来,还不熟悉周围的环境。我想请你带晨晨在附近转转,带他熟悉一下环境。这附近是有所小学对吧?等暑假结束后,他也是要去那里上学的,也可以先去看看,认认路…”
“这种事儿啊…行!包在我身上。”
“那阿姨先谢谢你啦。不过那个学校,也不必现在就去…暑假还长着呢。等我们这两天把家里收拾完,你也可以常来串门儿,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你也知道我们刚搬来,晨晨在这里还没有同学和朋友。阿姨希望你能成为他的第一个好朋友,好不好?”
孙浩听完这番请求,心里有种被委以重任的自豪。他挺起胸脯看着苏晨,用力的伸出一只手,认真的说
“你好,我叫孙浩。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苏晨没有犹豫,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他还顺势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手,也学着对方的样子伸出了胳膊
“你好!我叫…苏晨。很高兴能跟你成为朋友!”
说完,两个小男孩握着手摇了摇,同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中,孙浩的脚踏车再次失去平衡倒向一边,吓得两人赶紧松开了手,一起把车扶好。苏母在两人身后笑着说
“好了,你们去玩吧。记得一会儿回来吃饭。孙浩你年长,管着点儿他。小心注意安全。”
“好的阿姨,包在我身上。”
苏母笑着点了点头,弯腰捡起被儿子随手丢在地上的破烂,转身走回了院子,身后传来一对新朋友愉快地交谈声。
“你会骑自行车吗?”
“不会,我还够不着脚蹬子呢…我以前都是走路上学的。”
“那你坐上来,我骑车带你吧。”
“好哇,我要上去咯…”
“小心点儿,抓住这里…抓牢…对,好的。坐稳了!走喽…”
“唉?你要带我去哪啊?”
“先上我家吧,我爷爷在家…先给你介绍一下…”
……
傍晚时分,苏晨一个人回到家,推开门一蹦一跳的走进了院子。正在厢房屋檐下做饭的苏母,回头对儿子笑了一下,然后一边继续炒菜一边随口问道
“你自己回来的吗?那个孙浩呢?你们下午都去哪儿玩了?”
“哎呀妈妈,我都饿了…他陪我走到胡同口就自己回去了。下午我们去了好多地方呢…
他先带我去了他家。他家比咱家大,有两个咱家这么大吧。他爷爷给我们摘了一个石榴吃,不过好像还没熟…
然后孙浩带着我,去马路对面的电影院了,看一群比我们大的孩子在那儿踢球…
后来还去了妈妈你说的那个学校…孙浩说,他也在那儿上学,开学也是三年级,以后我们还会是同学呢。
他还说明天带我去海边…说他家有个很大的游泳圈,是他爸爸用大卡车轮胎做的,他一个人都拿不动…”
“什么?不行!你们俩不能去海边,必须得有大人带着才能去!”
苏母本来一边炒着菜,一边带着笑容随意听着。当儿子说到要去海边时,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转身制止了他。看到儿子失望的表情,又安慰他说
“这样吧…过几天,妈妈带你们两个一起去,好不好?”
“噢…那好吧。不过妈妈你要说话算数哦,我早就想去海边了…”
“嗯,说话算数!妈妈也想去海边呀,但是家里还得收拾两天呢…明天托运的东西也该到了,我还得去火车站问问…”
苏母一边应对着儿子,一边端过盘子来盛菜。当她转身把盘子放好之后,看到苏晨正低着头,安静的蹲在地上。也不知道他是饿了,还是玩累了,又或者还在失望中。苏母苦笑着又找了个话题,跟儿子说道
“那个孙浩,你说他跟你上同一个年级?可是他比你大两岁呀,起码应该比你高一个年级才对吧?”
……
苏晨确实玩的有些又累又饿了,不过他此时蹲在地上,却在想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因为在他心里,夏雪芸才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今天又认识了孙浩这个新朋友。虽然年龄相差两岁,但是彼此言语投机、兴趣相似,十分合得来。此时静下心来,蓦然产生了一种‘想把自己的这份喜悦,分享给她的渴望。’
然而这份渴望却又受阻于现实,所以他的情绪才低落下来。听到母亲的话,苏晨无精打采的回答说
“是么?我也不知道啊…孙浩说他刚上学的时候,因为大腿骨折住过半年医院,还给我看了他腿上的伤疤呢。”
“噢…这样的话,或许吧…也许他上学本来就晚,再加上休学一年的话,那真有可能跟你是同一个年级。你们要是再分到同一个班,那就更巧了…”
母亲的话,又成功转移了苏晨的心思。他抬起头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一眨的想了想,然后重新露出了笑容,期待的说
“嗯,那样最好了!孙浩说,他在学校里一直都没有关系好的同学。我们要是在同一个班,一定会是最好的朋友!
那样的话,也不怕有人会欺负我了。他那么高,一定能保护我…哦对了妈妈,那我们明天去粘知了,行不行?孙浩还跟我说了好多好玩的呢…”
“这个可以去。不过你们别跑太远,不能越过北边的火车道,知道吗?”
“嗯,我记住了!还有哇,我问过孙浩,他说咱们这边没看到哪里有桑树啊。要是这样的话,咱们带回来的蚕卵就没法继续养了吧?”
“这个先不着急,等妈妈工作以后再打听打听。也许郊外说不定会有呢?如果实在没有的话也不用太可惜,咱们还可以养别的小动物啊?
以前住在楼房里不太方便,现在咱们家又有了院子,就可以养一些小动物啦。晨晨是喜欢小猫,还是小狗啊?”
“嗯,咱们不能都养么?小猫和小狗我都喜欢,还有小兔子、小刺猬。妈妈,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学校里就发现一只小刺猬,可好玩了。不过,后来被一个大年级的同学拿回家去养了。”
“刺猬呀?那个可不好养,味道也挺大。兔子的话,也得找个笼子才能养。不然它们会打洞,自己跑掉的。”
“噢,那还是算了吧,就养猫和狗好了。对了妈妈,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呀,我都快饿死了…”
……
昏暗的灯光,从缺了一块玻璃、却临时用一张塑料布代替的旧窗子里透射出来,只照亮了房子周围两三步的距离。小院里跟外面的胡同一样,漆黑一片。
苏母插好大门,穿透夜幕走回了屋子,又反手划上了房门的插销。她静悄悄的走进内间,习惯性的帮儿子整理了一下被角,然后便退了出来,借着昏暗的灯光,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圈。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两幅相框上。相框里大大小小的摆放着许多黑白照片,有单人也有合影。她恍若梦游般走了过去,目光在一张张承载着回忆的旧照片上往来如梭。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在这夜幕的放任下,苏母久违的泪水终于又汇聚成河,无声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