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朝堂。此时,赵孝成王正在大发雷霆。
“一帮废物!一帮废物!拿不下故关,那赵括的45万大军怎么救得回来!嗯?你们说话啊!寡人的45万大军怎么救得回来!”孝成王挥舞着细细的胳膊发了一通脾气,见群臣都惶恐不安,不禁泄气地坐倒在王椅上。
朝堂上,气氛一时非常的压抑。
过了许久,才见平原君赵胜鼓起勇气出列奏道:“大王,秦军此时占据了长平外围的所有战略要点,把赵括的大军围得铁桶一般。我大赵全国的精锐都已被赵括带走,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要重新攻占故关、长子、高平、长平关等地决非易事。而且,而且秦王亲自驾临前线赶到河内,下令给所有的郡民赐爵一级,并征调全国15岁以上丁壮,悉数发往长平。秦国投入到长平的兵力已逾百万……还有,秦军为断绝我军的粮道和援军,居然就地修筑起了一道长城,秦王他,他疯了!他居然想用长城围死我军!看样子……看样子,他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吃掉我军了……”
赵胜偷眼看了看赵王的脸色后,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但臣下已经向山东诸国派出了使者,向他们请求援兵,其中出使韩魏的使者近日即将返回,只要韩魏两国肯出兵攻打秦国,那么秦国自然要分兵御敌,若秦国包围长平的兵力减少,赵括大军便可突围……”
赵胜说这番话时心中甚是忐忑,因为赵国自从惠文王四年(前295年)沙丘宫事变以后,外交战略开始投机,长期推行时纵时横、纵横无常的外交政策。当秦国的威胁危及赵国安全时,它合纵抗秦,当秦国的威胁缓解时,赵国则又倚靠与秦国的暖昧关系,向其他诸国攻城略土,直至长平之战开始后,仍然是纵是横举棋不定,还与秦国明来暗往,早已失去了其他诸国的信赖,恐怕这次……
赵王双眼直直地盯着脚下不置可否,默默无声。
突然,寂静的大殿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快步走进大殿,跪在地上说道:“禀大王,出使韩魏两国的使者回来了,现在殿外等候觐见。”
赵王顿时一哆嗦,连忙抬起头吼道:“传他们上殿!”
两名使者迅速走进大殿,对赵王行参拜大礼。
“结果如何?”赵王双手紧紧地抓住王椅两侧的扶手,还未等使者站起来就急促地问道。
其中一名使者脸色苍白,开口说道:“韩国不肯出兵!”
孝成王突然感到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猛地站起身来,愣了片刻,却又缓缓地瘫坐回去,一时间目光呆滞。
孝成王沉默良久后,木然地把目光转向另一个使者。
那名使者脸色更加苍白,舔舔嘴唇,硬着头皮说道:“魏国也不肯出兵。”
“好,好啊……”孝成王喃喃地说着,抬起头看着眼前偌大的宫殿,还有下面站着的群臣,最后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了,模模糊糊中只觉得眼前有一片炫目的光亮,直刺得双眼生疼。孝成王下意识地眯上了眼睛,向王椅的靠背上倒去,再也没有力气坐起身来……
赵军被围的第45天。
长平战场上,腥风熏人,喊杀声、惨呼声此起彼伏,秦兵和赵兵的怒吼和武器的碰撞声一浪高过一浪。
姜魁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杀进秦军防线又杀了出来,浑身斑驳的血迹,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敌人的,残破脏污的战甲,乌漆抹黑的脸庞,凌乱不堪的头发,都证明了他无数次冲锋陷阵的惨烈程度。
在又一次打退秦兵的进攻之后,秦军终于偃旗息鼓,赵军获得了暂时的休息。
姜魁坐在一段赵军临时修建的壁垒后面,大口喘着气。不远处,莫逾瘫坐在地上,吐出一口和着血水的浓痰,将双腿尽量伸直,无力地依靠在墙壁上。身旁的韩章、王二愣子等人也都是一脸的疲惫。
赵军被困已经一个多月,赵括口中的援军始终不见踪影,四面八方除了秦兵还是秦兵,听说秦王已经驾临河内,征调全国青壮男子来围长平。听到消息,赵军士气大跌特跌,恐惧的气氛越来越浓厚地弥漫在40多万赵军之间。
韩章低声地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姜魁把头靠在壁垒上,侧脸看了看韩章,又把头转了回去,直直地看着前方,木然说道:“不知道,也许吧。”
莫逾狠狠地把剑插在地上,转头瞪着韩章喝道:“怕死了?”
韩章呆了半晌,缓缓地道:“死?我真的怕。我怕自己死了,爹娘、弟弟妹妹会无依无靠,会挨饿,会受别人欺负。我怕,我真的怕……”
莫逾和王二愣子顿时都低头不语。
战场上似乎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只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声和赵军中伤兵的哀号呻吟声,还有一些赵兵低低的呜咽声。
连番大战之下赵军早已是精疲力竭,吃得越来越少,敌人却越杀越多,将士们个个叫苦连天。到现在,赵兵们终于被饥饿和身心疲惫打倒,一个个七靠八倚地躺在地上,也许秦兵只要走过来,挨个把他们的头颅砍下就能获得胜利了。
姜魁已经半个月没吃顿饱饭了,如今饿得头晕眼花。看着韩章、莫逾和王二愣子等人都在两三米外的地方沉沉睡去,他不禁心中凄苦,这一仗估计是这些人这辈子打的最后一仗了。
姜魁不禁苦笑,亏他们还睡得着,不过又一想,此时不睡还能干什么?难道像自己这样自怨自艾吗?起码睡着了还能暂时忘记肚子饿的痛苦,于是他长出一口气,也倒头睡下了。
奈何总是无法入睡,姜魁气恼地翻了个身,突然感觉胸口下面有个什么东西硌了自己一下。
姜魁坐起身来,把手伸入怀中,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瓷瓶。
姜魁呆呆地看了半晌才想起这个从秦兵身上缴获而来的战利品。一直以来接连大战,姜魁都忘了身上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好在不太重要的战利品,缴获的将领自己留下倒也没人说什么。
于是,姜魁打开了瓶塞,一股清香顿时扑鼻而来。好在是第二次闻到这股味道了,他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失神。
姜魁狠狠地吞了口口水,此时正是饥肠辘辘,如何能够抗拒这股香味的诱惑?姜魁立即把那粒橙色药丸倒在手上,也不管是不是能吃的东西,毫不犹豫地一口吞到了肚子里。
等那粒药丸磕磕绊绊地滑进胃中,姜魁丢掉了小瓷瓶,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还是很饿。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一粒小小的药丸能顶什么用?又不是什么仙药,吃了就能够不饿。姜魁摇了摇头,仰身又躺了下去。
没过多久,壁垒外面一阵轰鸣的马蹄声传来,原本正睡得打呼噜的众人顿时像被电击一般地跳了起来。
姜魁抬头向壁垒外望去,目光一凝,回头冷声道:“秦狗又来了。”
姜魁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淡淡地说:“怕么?”
不等众人回答,姜魁扭回头冷眼看着对面呼啸而来的秦兵,眸子里浮起狂虐的杀机,低沉阴冷地继续说道:“现在怕也没用,我们能做的就是杀秦狗!能杀一个是一个!把他们都杀光我们才能活着回去!就算我们要死在这里,那也要轰轰烈烈,死得其所!”
“说得对,奶奶的,老子跟他们拼了!”莫逾大声狂呼,猛地将插在地上的剑拔了出来。姜魁回头看了一眼韩章,只见他默默地拿起了武器,坚定地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姜魁重重地拍了一下韩章的肩膀,说道:“人都会死,但就算死,我们也要拉千百个秦狗垫背!”
韩章深沉如水的目光中突然浮起了暴虐的杀机,“对,既然都是个死,就要死得够本!”
转眼的工夫,秦兵的铁骑就山呼海啸般地冲到了赵军壁垒前。
最前排的秦兵心中一惊,纷纷抬头看去,只见姜魁坐在马背上,就像一尊从天而降的战神,带着凛冽的杀气,以雷霆万钧之势冲自己飞了过来!他的头盔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就像天空中的第二轮太阳。当头的几名秦国骑兵本能地用手背挡住双眼,但下一秒他们就再也没有知觉了。
姜魁身后斥候军剩余的两百多人也纷纷跃出了壁垒杀向秦军,一时杀声震天,一场血腥的厮杀再次拉开了帷幕。
此次,秦军从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向同时向赵军发起进攻,每路各一万人,偌大的长平战场上再次杀声四起。
姜魁的斥候军和营垒北面的赵军共同抗击进攻北路的一万秦兵,虽然秦兵人数不占优势,但胜在个个吃饱喝足,士气如虹。赵军却都饿着肚子,力有未逮,而且赵军的战马大量被宰杀,除了斥候军爱马如命没舍得杀以外,赵军基本上已经没多少骑兵了,而进攻北路的这一万秦军全部是骑兵,以致北面数万赵军被一万秦军杀得节节败退。
姜魁怒喝连连,率领斥候军纵马狂奔,来回切割秦军的队形,虽然只有两百余匹战马,但斥候军依然如同汹涌澎湃的大潮,奔腾的轰鸣声夹杂着如雷般的吼叫声,一往无前地向秦军冲杀!
可是,奈何人数过于悬殊,秦军刚被撕开一个小口子就马上有秦兵补上。在来回奔驰中,战马的体力也迅速下降,人都吃不饱,何况是马。
很快,斥候军的速度就被遏制住了,立时就有四五百秦兵围了上来。斥候军失去了战马的速度,陷在人海中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坐在马上四下劈砍,不多时便纷纷被长矛长戈捅了下来。
姜魁一开始就来回奔杀、高声咆哮,砍死了不少秦兵。秦兵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现在一看姜魁也慢了下来,哪有不让去出气的道理?个个气势汹汹地朝姜魁挥动着兵器,誓要把他乱刃分尸。
姜魁左挡右支,奈何四面八方全是嗜血的兵刃,躲不胜躲,防不胜防,不多时便已伤痕累累。他被彻底激怒了,狂吼一声,双腿猛夹,战马吃痛一跃而起,双腿齐出将前面一名秦骑连人带马蹬得横空飞起,然后长剑快速抖动翻滚,连杀数人!够快!够狠!
刚才被蹬飞的秦军骑士摇摇摆摆、昏头涨脑地从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时正看到姜魁狠命地砍杀自己的袍泽,不禁立刻怒气冲天,顺手抄起旁边的一把长戈,快步跑到姜魁的战马旁边,双手紧握长戈尾部,把长戈当棍使,使出浑身的力气横扫姜魁的马腿!
姜魁坐在马上正和别的秦骑兵对砍,哪顾得了下面,战马的两条前腿毫无悬念地被扫中,悲嘶一声跪在了地上。姜魁一踉跄差点栽下去,幸亏反应及时,用力夹住马身才没落马。惊怒之下,他抓住马鬃,使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将战马生生提了起来!
“杀!杀!”
每挥一剑就有一道鲜血喷溅到身上,此时的姜魁就如同刚在血池里泡过一般,浑身血漉漉的。有的地方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硬硬的像多穿了一层铠甲,然后马上又会有新鲜的血液溅到上面,再凝固成硬块……
姜魁不知道自己身上这层“血甲”有多厚了,只觉得手中的青铜剑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沉……他心中暗道,看来,我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突然,姜魁胯下精疲力竭的马儿再也承受不住,悲鸣一声,轰然栽倒在地上。姜魁猝不及防顿时被摔到一旁,立时有三四支长矛刺了过来!恍惚之间,他根本无所察觉,眼看就要被刺穿,猛地有一条黑影扑了上来,把他推到一边。
姜魁在地上打了个滚之后立即回过神来,转头一看,顿时肝胆俱裂。只见莫逾被几根长矛从背后狠狠地钉在了地上,身体中的血液顺着矛杆汩汩地流淌下来,转眼就在地上积了一大摊。莫逾嘴鼻鲜血狂喷,却还用力地抬着头冲姜魁微笑:“大……哥……”说完,他的头猛然垂下。
“逾子,啊!”姜魁浑身顿时像被剜去心肺般剧痛,头发倒竖,眼珠几乎要蹦出眼眶!
他猛地上前抢过莫逾手中的剑,状若魔鬼,狠命地扑向那几名持矛的秦兵,接着就是一顿疯狂地挥剑乱砍。
几名秦兵稍一愣神之下就被劈倒。姜魁仍不罢休,一剑一剑地疯狂砍下,几名秦兵转眼间就成了一堆肉块。
“快!快带将军撤!”看到这一切的韩章两眼冒火,头都要炸了,强忍着悲愤用力刺死眼前的一名秦兵,一脚将其踹倒,然后急忙跑了过来,冲着还在拼杀的王二愣子狂喊道,“将军不要命了,快带他撤回去!”
王二愣子满身血污,狠命劈倒了一名秦兵,转身看向韩章,吼了一声:“好!”刚要抬腿撤退,蓦地,两支血红色的长矛毫无征兆地从王二愣子的胸前透体而出。王二愣子只觉胸口一阵奇痛,然后耳边就响起了韩章痛彻心扉的狂吼声:“愣子!”
王二愣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诡异的胸口,然后蓦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身后的两名秦兵。
秦兵被王二愣子狰狞的眼神吓了一跳,刚想把长矛抽出来,只听王二愣子就像头受伤的黑熊般咆哮了起来:“你们去死!”
吼罢,王二愣子使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转身,咔嚓一声,两根长矛竟然被王二愣子硬生生用身体折断!
两个秦兵吃惊错愕间,又听王二愣炸雷般的一声暴喝,只见他双手各持一支,将胸前的两根长矛刺啦一声抽了出来,用力捅进了两名秦兵的身体!王二愣终究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
韩章狂吼着跑过来,一把抓住王二愣的身体失声痛哭道:“愣子,愣子!你不能死啊!”
王二愣笑着咧了咧嘴,虚弱地说:“莫逾……那小子呢?”
“死了,他娘的死了……那个没种的你不能学他!”
“嘿嘿……他果然……果然比我早死,叫他……总欺负我……”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愣子,愣子。”韩章抱着王二愣的尸体放声哭喊。
“队长,队长,将军疯了!我们拉不住啊!”
韩章听言,下意识地往姜魁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狠狠地咬住了下嘴唇,死命般地止住了哭声,把二愣的尸体放到一边,抹了把脏污不堪的脸庞,迅速带着几名亲兵向姜魁冲了过去。
“将军,住手啊!我是韩章!”
但姜魁如同入魔一般,不管是谁,劈头就是一剑。
韩章连忙闪开,欺身冲进了姜魁的怀中,电光火石间一把抓住了他持剑的右手腕,然后冲着姜魁的耳朵就是一阵狂喊:“将军……将军!”
姜魁被连声大喝震住心神,迷茫地看了看韩章,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软软地靠在了韩章的肩膀上。紧接着,姜魁健壮的身躯嘭的一声从韩章身上栽到了地上,竟是脱力昏死过去。
“将军!”韩章连忙弯腰拉起姜魁的胳膊,交给身旁两名幸存的亲兵萧雄和章仁:“你们快抬将军回去!我断后!”
萧雄和章仁手忙脚乱地把姜魁抬起,一个抱头一个抱腿,也不管身后呼啸的乱箭,朝着赵军壁垒的深处,埋头狂跑。
萧雄和章仁一直跑到最后面,直到听不见喊杀声了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好一会儿,姜魁倏然转醒,虚弱地问道:“这是……在哪?”
萧雄连忙上前,从背后扶起姜魁:“回将军,这是大营啊,刚才您晕倒了,韩队长让我和章仁把您从战场上抬下来。现在,秦军好像已经退兵了。”
“韩章呢?”姜魁问道。
章仁慌忙抬头望去,只看了几眼,便一脸欣喜地对姜魁说道:“回来了,韩队长回来了!”
不多时,韩章便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了过来,一下子跪倒在姜魁身旁,很是艰难地说:“将军……秦军退了。”
韩章大喘了几口气,脸上有些抽搐地问道:“将军怎么样?伤……重吗?”
姜魁满脸痛苦之色:“逾子死了,为了救我,他死了……”
韩章的泪水夺眶而出,脸色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将军,愣子他……也死了……”
话音刚落,姜魁心头狂震,眼泪猛地冲了出来,挣扎着便要起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姜魁双眼暴睁,面容扭曲,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一阵哆嗦。多年风雨同舟的兄弟一日之间尽没,让他几欲崩溃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