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寻找与游走
1.重访画家村
刚进机关的时候,小蝶就打听过探亲假,老同事告诉她,这个问题最好不要提,实在要请,就尽量短点。小蝶问有人请满过吗?回答说当然有。再问谁请过?答要走的人。于是小蝶基本不请假,即使要回家也不超过一岗,可如今她不管了。
小蝶请假后没有回家,她把家里翻了个遍得出的惟一结论足,Thin是自己出走,并非出于意外。他带走了那些不值钱,但对他们来说非常珍贵的东西,比如小蝶的自画像。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选择离开呢?
她一遍遍地打电话,把所有认识Thin的人都一一问到,没有人说见过他。还有一些则好像跟着他一起失踪了。多次失败后,她逐渐对电话丧失了信心,她开始怀疑他们在骗她,帮Thin一起骗她。一个人失踪总该有理由,为什么他们不着急困惑?
最后她决定亲自去找他们,看着他们的眼睛询问。起了这个念头后她立即乘车赶往画家村。跟两个月前相比,这个地方明显破旧起来,人烟荒芜。门停着几辆大卡车,十来个光了膀子的男人正努力把东西往车抬,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保安一旁站着看热闹。
蝶费了很大力气挤到里面的电梯,发现按钮附近贴了两张安民告示。一张写的足村长和总经理闹矛盾要决裂的声明,一张说的是画家村已经出现经济危机,房了续约无法谈成需要搬迁,但搬往何处尚不确定,要求已满租约的画家尽W般走。
上海的房价涨得实在太快,连这样郊区的地方也没有放过,还是应该早点买个房子,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吧。小蝶脑子里忍不住出现这个念头,似Thin消失的事随即袭心头,把她务实的想法打消了去,一时间特别灰心,几乎要哭出来。
小样仍然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屋子更加凌乱了。他看到小蝶时有点惊讶,但很快冷静下来,问她有没有找到关于Thin的任何线索。他关切的神情流露得自然而真挚,看上去决不像在欺骗她,而且如他所说,他没有理由骗任何人。
“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我真的找不到他。我想他应该来找你,你知道,他身上没带多少钱……”小样听到这里明白过来,小蝶认为如果Thin缺钱,就会来找小样讨回以前的借款,因为他不可能在短期内筹到重新租房的款项也不可能身无分文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小样明白,Thin足不会主动找人要钱的,哪怕是他自己的钱。说到底,Thin不适合做一个匠人,他太单纯,不懂得要根据顾客的味改变风格。比如小样曾经跟他说过多次,买新房的人都喜欢有空间感的両,因为房子小,需要通过技术手段让它显得宽人,但Thin却坚持只画那些色彩阴暗,缺乏次感的东西。
Thin如果不能成功的话——这往往要靠运气,就会很快失败。他不肯画行货,只想搞原创,而这个年头肯买原创的人太少了。很多画家有了好的创意就会反复画,因为手法熟练可节省时间,但Thin不同,他追求完美,容忍不了琐碎和庸俗,那些东西让他感到痛苦。
“有些时候,我觉得他像一个生活在都市的原始人。”小样最后对小蝶这样说。
“他真的没有找你拿过钱?”
“真的没有!”小样想了一下,拿起一件衬衣说,“要不我把钱先还你,万一Thin要的话,我让他去找你。”小蝶吓了一跳,赶紧拒绝,她知道如果Thin不要见她,他宁可不要钱,与其这样还是放在小样这里好。
2.莫干山的仓库
小样最后给她提供了一个地方,说是可以去看看,火车站附近的莫干山路艺术仓库。那里还没有好好开发过,房了价格低廉,有部分朋友选择搬到那儿。考虑到Thin身上钱不多,如果他不离开上海,十有八九就会去这种地方。
等小蝶走后,小样不放心地给蓝色打了个电话,让她有空去照应一下。蓝色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就赶到了,她发现小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上去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蓝色没说什么,马上出门去菜场,回来好好做了顿饭。
小蝶闻到久违的饭菜香气,整个人好像活过来一点。吃好饭,蓝色带她去莫干山路。这个地方很偏僻,位于深巷里面,没有公车可到。她们坐车到火车站后打了一辆车,蓝色熟练地告诉司机,从昌化路绕进去。一路上小蝶保持沉默,拉着蓝色的手潮湿有汗。
那个地方看上去环境很糟糕,画家村好歹是个居民区,这里却像一个工地。机器的噪音到处弥漫,三五成群的工人饶有兴趣地盯着清秀的女孩子进出。一些仿佛是上世纪三四一年代兴建的人仓库巍然耸立,暗黑的墙壁上挂若千奇百怪的画室名字。
一位长发飘飘、穿一身布衣布裤的男子迎面走来,匆匆向蓝色点了个头拐弯不见了。路边有街头画家摆着小摊了作画,蓝色带着她基本没有逗留,一个一个画室地跑。除了个别有点混出来的両家屋子讲究些外,多数人房间完全没有装饰过,很是破败。
最常见的是,一间四壁空荡荡的画室,地上摆一堆各种各样的颜料、吃剩的盒饭、啤酒,有时还有简单的席子和被褥。靠墙摆了一圈画,人半没完工。一个或几个衣着褴褛的青年男子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描着。他们身后有一把木头的老式椅子,在那独自晃动。
蓝色简单地跟他们寒喧一下,问了Thin的情况,几乎都是摇头,有的还表示不认识这个人。不过,两个女孩青春的脸蛋很引起他们好感,至少有五六拨人都邀请她们留下来共进晚餐,蓝色看着小蝶阴沉麻木的脸拒绝了。
为了让她们稍作停留,有几个人试图让她们看画。小蝶看蓝色很有兴趣,不忍心继续否定。在走了几家之后,她有一种直觉,Thin不在这儿,女人的第六感觉很敏锐,小蝶迷信这个,她觉得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必要。
蓝色领她到一个标着“色库”(小蝶莫名地觉得这个名字很像现代的青楼——直白)的屋了,底层拥挤着轰鸣的机器声每往上走一个台阶,噪音就被抛远几千米,像原始丛林的入样,踏过最后一个阶梯,进入一个両室。
地方很火,有七八个人在一边交谈,一边看画,不知道谁是主人。蓝色告诉小蝶:“你不要使劲盯着画面看,你太紧张,总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意义来,可能是你受的教育一直在告诉你,要寻找一个标准答案;但绘画是相反的,你应该放松自己,去感受而不是演绎……”
“就像你在街上,每天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眼睛是各式各样的。不仅仅是人,物体也有眼睛,不用心是发现不了的。画画不是一个跟现实完全疏离的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认识这么多両家吗?因为我还兼做中间人。”
“什么叫屮间人,就是第三者?”
“可以这么说吧,就是帮人卖両的,古代叫掮客。我认识很多外国人,老外的眼光比较独特,喜欢我这样的长相觉得我很屮国,加上我会说话,能弓起他们兴趣。我经常带老外朋友去画廊,帮他们介绍,如果有生意成交,就可以提成百分之三十。”“那画家能拿到多少?”
“得看画廊老板,一般给得不多,而且有些人没有职、道德,会刻意克扣,両家也没有办法。你只有多给両廊钱,他们才肯替你竭力推荐,否则就把画摆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让你永远卖不出去。那些‘卖相不好’的画,没人推荐真不行。”
两个人交谈着,不知不觉走到苏州河边。这条河曲折蜿蜒经过小半个上海,一度水质淸澈,龟虾成群,被称为“沪上的塞纳河”,如今却是黑臭油腻,今非昔比。对面河坝吹来带点异味的轻柔微风,可以看见三四层杂乱肮脏的棚广房和拔地而起的高楼。
磨砺得黝黑的狭窄码头与绿树成阴的水岸构成了另一道风景线,形成一种尖锐对比,痛苦地表现着冲突的主题。河上老船不时传来汽笛鸣叫,在这个午后,一切都那么安静和谐,像是一场阴谋的开端……大隐,隐于仓库。
3.地下空间
数日奔波,尽管全无Thin的消息,但有蓝色陪伴,小蝶精神明显好转。这天蓝色要拉她去襄阳路看衣服,她居然也答应了。
很久没有逛店,一下了看见那么多迷宫八卦阵一样的商铺,有一种隐隐的兴奋感。这里的店多半从华亭路搬来,出名的物美价廉,所以来逛的老外非常多,到处可见他们用简单的英语或者蹩脚汉语和手势在谈价钱。小贩们窜来窜去,不停地嚷着watch、watcli……英语稍微好点的则说justlooking有些性急的女孩子还动手来拖。
小蝶在小摊上看中一件古装旗袍,这种返古的服装近两年到处都是,不像头些年那么罕见,就是质地越来越差。小蝶看见的这个款式有七八个花色,普通的棉布,标价三十八元。守摊小妹说不可再降,于是就买下来蓝色帮她看好的淡黄绿格子淸淡养眼。
旗袍似乎永远和海有关,是20世纪30年代海不可或缺的经典之作,它把女人的心情故事同整个时代连在一起,成为这个城市的标志。随着《花样年华》的上映,旗袍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我们的身边,成了最时髦的服装,大家死心塌地地复古。
上海在历史上是个充满污泥浊水的地方,很多文化保守主义者一提到它就颇为不屑,说它堕落,彻底洋化,没有自己的根。可是到襄阳路这种地方一走,却发现外国人有被中国同化的感觉,各种商品多半内地贩来,老外一样买得不亦乐乎。
蓝色说她其实不火在襄阳路买衣服,可是喜欢看这里的风景,热热闹闹的,很有人气。小摊的优势是让商家和顾客襄阳路的店多半从华亭路搬来,出名的物美价廉,所以来逛的老外非常多,到处可见他们用简单的英语和手势在谈价钱。
感觉更接近,买一件东西像过家家一样好玩。折腾了好久两个人觉得还是没有尽兴,于是又打车去了人民广场的香港名店街。
这个地下商场以前是当防空洞来修建的,为着打起仗来好及时疏散人群,所以地方很火。与地上相比,地下空间具有恒温、恒湿、隔热、遮光、气密、隐蔽、安全等诸多好处,现代化城市空间发展的方向之一就是向地下延伸。如今地下已前所未有地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每一点改变都意味着潮流脉搏的跳动。
这里与襄阳路不同,几乎没有洋人出没,它太年轻,是小孩了们的乐园。毎一家店都起了个很酷的名字,一家叫“地狱”,与之相邻的针锋相对地叫“天堂”,还有“金色妖姬”、“香粉格格”、“丑得哭”等等,摆的都是各种精灵古怪的饰品、鞋包和满是花边珠片的衣服。
一堆一堆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少男少女在身边游走,看去刚到蹦迪的年龄,他们多半留着黄色或红色的“一撮毛”,鼻头挂有银环,不少人身上挎着一个很火的帆布包,仿佛刚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旅游归来,有种种奇怪的欲望想要表达。
越往迪美的方向走,衣服就越炫美妖媚。最后蓝色拖她进到一家名叫“乌鸦”的店,这里专门卖黑色女装,墨黑的衣裤到处都是,像一家挂满乌鸦的宠物店。蓝色穿一件露背的吊带黑1裙,一下了从明朗的女孩变成个妩媚的女人。
4.海的后街
那些子蓝色和小蝶逛了很多地方,有过不少奇遇。一次是在某个舞厅里,有小男孩凑过来搭话,第一句就问:“你们是不是做餐饮的?”蓝色反问:“你看我像端盘子的吗?”他见机转得快:“做餐饮业不见得就是端盘子的,也可以搞管理嘛。”
见她们光笑不答,他又道:“那几个女孩都是做餐饮的,我还以为你们一道的呢。”小蝶顺着他的光望去,舞池里灯光暗淡,朦朦胧胧,三五个时髦女郎,染发或披或高束,短上装,短裙或短裤,松高鞋,星眸半合,正随节奏疯狂摇摆。
到后来小蝶一个人也出去溜达,反正无聊,在外面兴许还能碰到点新鲜事。有一天在八佰伴吃中饭,要的云南米线,正吃得满头出汗,对面来了个屮年男子,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跟她搭了话。男子自我介绍说是楼下家具店的老板,看小姐人不错,愿意帮她找工作,如果给他干的话,底薪八百,卖出家具还有提成。
她最喜欢逛的还是小弄堂,那段闲暇时间里,她发现了无数斑驳陆离、活色牛香的后街,那里有数目繁多的形形色色的摊铺,水果、干果四季陈列,香烟、瓜子、冷热饮终年摆放,无数小饭馆不断冒着油烟……飘散出来诱人的霉干菜烧肉和油煎带鱼香味,特别能勾起人的食欲,能在不知不觉中治愈人的厌食症。
KevinLynch说过:“城市景观是一些可被看、被记忆、被喜爱的东西。城市的不同部分有自己的不同格调,好像每个女人有各种风格的衣服。”上海的气质阴柔晦暗,像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你可以在她的体贴妩媚中活得滋润,可时间一长就极易迷失自我。
数不清的本地、外地人在这里生存,暧昧的气息在这人密度极大却又隐蔽的地方弥漫。美发美容店是这里最青春的地方震天的流行音乐声能传出几条马路。高功率灯光映照在玻璃橱窗后的帅哥靓妹大头照上,虚构出一个如诗如画的世界,时尚男女不时在这里出没。
更常见的是小发廊,小蝶第一次发现上海竟有这么多发廊。白天她们仿佛不存在,都不大营业,晚上才亮起粉红色的灯光,放温柔的曲子。洗头妹们有时候坐在屋檐下揽客,天逐渐热起来时,她们还坐到外面吃饭,很香甜的感觉。
后街是一个无须忸怩作态的地方,它的可贵在于本真。偶尔闯入中的人会误以为陷在谷底,一不注意就迷失方向,其实这里一切都真实可触摸。所有的城市都是由后街组成的,那些繁华奢靡的景象才足虚幻,即使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一样。
在黑暗屮走过后街的时候,小蝶无数次地回忆跟Thin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她喜欢不断地询问Thin:“你喜欢我什么呢?”高兴的时候,Thin会吻着她的耳垂告诉她:“所有的一切,你的一切,你做过的、正在做的、可能会做的一切,包括你唇留下的分钟风干的水的味道……”
最美丽的不是那些相聚的日子,而是等待的心情。
幻想在低低矮矮潮湿的屋里,静静想你。
看不见的满天星空,宛如你的眼睛。
(第二节)夜色酒吧
1.落寞的绍兴路
时间飞快流逝,到处游荡的生活让她着迷,结果假期满了她也没去上班,关系好的同事纷纷来问,她开始不答复,后来领导也出面,她厌倦了说要辞职。单位于是催她办手续,以前这种事她从不敢拖,可如今一切好像无所谓,心安理得地不搭理。
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同事离开的原因,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具体的原因。本来那些人也不知道她有男友,里然有几个暗地猜疑过。她只是说要离开这个城市,换一种生活方式。于是他们劝她说,到哪里都一样,不要轻易说离开,上海是这样一座城市,要离开也许容易,再想回来就难了。
蓝色很上心,不时给她带来些关于Thin的新消息,尽管它们往往自相矛盾,比如刚说有人在云南看到他在写生,下一条就说其实他一直呆在海,这些消息完全无法验证。逐渐地,它们给她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