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他和其他难友被押到外面做苦工,看到满山挺拔的松树摇摆着新枝,火红的杜鹃竞相绽放,小鸟在枝头欢快地跳跃、歌唱。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他饱尝着这美丽的大自然景色,眼前浮现出七年前的清明节和爱妻、女儿在屋后的山坡上散步的情景,心里不由感慨万端,收工时,他悄悄带回一株石榴树苗,种植在白公馆监狱的放风坝上。随后,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
华:
七年了!从二十九年清明节,我们抱着馨儿在屋后面小山坐着,看到德华走失了路,哭着由警察伴了回家-从那时到现在,七年怕都过了一两个月了吧。七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那么你受苦的时间也很长了。我实在对不起你,让你苦痛了这样久,而就是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来安慰你。除掉说我还活着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还有就是我心里很不安。如此而已,不是想不出话说,而是无法说出实在可靠、可以兑现的话来安慰你啊。
七年,我当然也很不好容易度过,可是我的苦只是外形的,偶然的,有时伤一两天脑筋,也就完了。并且我自己清楚苦的来源,因此我想得开,也不会失望和悲观。
在你情形完全不同,我可以想得出,你是长时间沉在苦恼里的。就像我只有暂时的苦恼一样,你这几年当中,怕也只有遇暂时愉快,或者只有遇暂时的离开苦痛吧!
几年来,我闲着无聊时,常常拿回想过去旧事作消遣。在回想里当然也有我们过去的生活,每次想到我们在会府住着的一段生活,我就记起自己的过错了。(实在应该说是“认清了”的,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有什么不对的。)那时你让我帮助你读书,而我总是马马虎虎的,结果是打断了你的兴头,你也就松了下来。其余想的还很多,此地没法细讲的。
有时我也想到将来,有时更乱想一顿,像做梦一样,想到如果我永远不能回家,家里是怎样的情形,我想到馨儿长大了,她长得很结实,比你我都强。她读我读过的书,做我做过的事,而且相当能干,一切不落人后。我更想到,你在什么地方做一点小事,并且还有一位比我好的人在帮助你,你过着很好的生活。这样想着,我心里舒畅得多,好像肩膀上的一块重石头放下了,也好像丢掉了人家一样重要东西又找回来了一样。请你不要怪我胡思乱想,我这样想确实一点没有坏心,不过这样想着玩罢了。
前面我已说过,这就像做梦一样,梦醒这后,一切又都是原样了。至于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梦的话,那不过是顺便提起,让你觉得我曾经做过这些梦而已,并且我早迟总说不定要回来吧,回来之后把这当着笑话谈也是好的。
最后我还要请你少记挂我,多关心孩子,把希望多放在孩子身上,她在面前,是可靠的。少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吧,因为我是身不由己的人。说起来似乎是办不到的事,但请你练习起来,会慢慢习惯起来的。
还要申明一句,如果有机会,我决定要回来的。虽然说这一辈子大概免不了在外边奔波,但回一趟家是一定无疑的。并且如果你愿意,又不怕劳苦,而且机会又许可的话,那我们一同到外边走走也不错啊。说着说着,又扯远了,远了的事,世界上没有神仙,谁料得准呢。那么还是上面的话,多关心孩子,少记挂我吧!
许晓轩在狱中苦熬,姜绮华也在狱外苦盼。有人见她们孤儿寡母,生活实在艰难,劝她早点嫁人。但是她坚决拒绝了。她一直期盼着,丈夫有一天能够平安回来。1945年8月,国共两党在重庆举行和平谈判,报上登出了中共提出释放政治犯等主张。姜绮华心想这下可好了,丈夫很可能会回来了。她和母亲忙着把许晓轩的衣服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把晓轩平时用的日用品也拿出来了,放在原来的地方,等着有一天他会突然回到家里,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一顿团圆饭。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她一直在为使丈夫获释而奔走,她也明知道这些都是徒劳的,但是她不愿放弃,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1947年9月,姜绮华向当时重庆市地方法院发出申诉状,要求释放许晓轩。原文如下:
窃声请人之夫许晓轩(亦名小轩),因抗战率眷来渝,在本市张家花园中华职业教育社充任会计员,素行正当,毫无轨外行为,忽于民国二十九年四月间被前军事委员会军统局无辜逮捕,冤禁数载,音信俱无。但许晓轩究犯何罪,无从探悉。自抗战胜利后,军统局奉命撤销,迄未得释。查许晓轩既非异党,又无军人身份,该军统局予以逮捕拘禁数载,未蒙合法处理,实属冤遭莫白际。兹民主时代,政府三令五申保障人权,惟申请人系一介弱女,异乡独处,子女尚幼,均赖声请人之夫许晓轩以为生活。自其被押,生活无着,典质罄尽,告贷无门,转瞬冬令到来,则声请人及子女等,将有冻馁之虞。情迫莫何,惟有据实陈明,依法声请钧院鉴核俯准,速予向本市磁器口前军统局提案审讯,交保开释,以免冤陷,而维全家生计。
然而,法院以军统局已撤销,无法办理为由,拒绝了她的申请。她绝望了。不久,因生活所迫,她带着女儿,不得已离开了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城市,离开近在身边而不能见面的亲人,到了上海。上海解放后,她更加思念在重庆的亲人,关注着重庆的消息。
1949年,当许晓轩被害的消息通过组织传到她耳边时,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她的肺病复发,整个肺叶坏了一大半,无法远赴重庆认领丈夫的遗体。但她发誓,在有生之年,她一定要回到她魂牵梦萦的重庆,去看看她的亲人。
解放后,人民政府给她安排了工作,她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多次想到重庆,都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1981年,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来到白公馆关押丈夫的牢房,用手摩挲着展出的丈夫照片时,泪如雨下,很久才泣不成声地说道:“晓轩,我回来看你来了。”陪同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至今,在姜绮华的床头,仍摆放着许晓轩生前的照片,上面毫尘未染。照片上许晓轩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深情地注视着爱妻,传递着对妻子和女儿的爱恋。
红色恋情的见证
张学云烈士与余显容的爱情
一个普通的黑漆木盒,张学云烈士的妻子余显容珍藏了几十年,几十年来,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是处于顺境还是逆境,她都随身带着。因年代久远,木盒的表面因为漆的脱落而显得斑驳。打开木盒,既无时髦的化妆用品,更无金银财宝,只有几十封书信。这些书信,对余显容来说,比珍宝更贵重,它见证了她和张学云的爱情。
笔者和余显容的第一次接触是1995年春天,那时重庆歌乐山革命纪念馆正在进行脱险志士和部分烈士家属采访声像资料的拍摄工作。我们一行三人驱车来到成都余显容家里,已年过七十、满头银发的余显容老人热情接待了我们。在她的积极配合下,我们很快完成了拍摄,当我们正准备离开时,她却叫住了我们,说是要拿一样东西给我们看看。
然后,她走到里屋,拿出了一件用红金丝绒包裹好的物件,她慢慢解开包裹,也许是太激动,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待到她解开层层金丝绒,露出一个黑漆木盒,由于年久,木盒的表面的漆已经部分脱落而显得斑驳。
好奇心驱使我们围了上去,想打开木盒看看里面的东西,老人用手势阻止了我们。“你们猜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老人给我们玩起了玄虚。我们胡猜乱想一通,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里面要么是珠宝,要么是首饰,要么是存折。老人摇了摇头,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件东西,同样也是被严密地包裹着,当她解开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厚厚的本子,封皮是用厚纸板钉成的。原来如此,我们不免有些失望。“这是学云留给我的,它陪伴了我几十年。”老人好像全然不知我们的失望,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她把本子递给了我。打开封皮,里面是一封封书信,共有三十封。读着一封封信,我被信中那炙热的语言所震撼,透过这些炙热的话语,我仿佛触摸到了一颗滚烫而不停跳动的心。我的思想也随着这一行行跃动的文字,走进了他们情感生活的空间。
张学云和余显容的婚姻,具有浓郁的现代气息,他们一见钟情,经历了浪漫而纯真的恋爱过程,最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要说有媒人的话,那就是余显容的二哥余显荣。
张学云和余显容的二哥同为军校同学,1942年,两人从成都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都留校任教。受余显容二哥的邀请,学云与好友李易一起,到内江乡下余显容的家做客。他身着军装,英气勃发,给余显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此时余显容正当妙龄,虽生长在乡下,却也算得上是山里的金凤凰,白净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明亮的双眸透出农村女孩子才有的质朴和纯真。当二哥把她介绍给张学云时,看着面前这位俏丽又略显娇羞的姑娘,学云不禁怦然心动,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后来,他在给余显容的信中写道:
在我初高中这些阶段当中,我也的确地认识了好多女同学,偏偏也怪,她们那班人在我的脑里从不起过一点一丝的好作用,我仅仅感觉到她们太骄傲了,太富豪了,而且还可以说太薄情了。因此我一向以为都市中的女子太可怕了。
在余家玩了几天后,征得显容母亲同意,他们把显容带到了成都,准备让显容继续求学。
为了让显容能够考上初中,学云承担起了义务家庭教师的责任。他帮助显容补习功课。在张学云的帮助下,余显容考入中华女中。因为显容家庭困难,学云就无偿地提供食宿费用。他常利用空闲时间,到学校看望显容,关心她的学习和生活。
在长时间的接触中,两人之间的好感升华为了纯真的爱情。
他们热烈地相恋着,他像一位爱情王子,徜徉在爱河中,向心上人大胆地宣读着自己的爱情宣言。
古人有言曰:士为知己者死。妹妹!亲爱的惟一的知己呀!“惟精惟一”这是我永远对你抱下的决心。为了你,为了我这可爱的专一的女知己,我不惜任何的努力。
妹妹!我不知道你在月明人静的时候,是否理想过,祈祷过我们的将来吗?我觉得我自从认识你以后,我们的心,我们的身,我们的灵魂,都化为一个了。
妹妹,敬爱的姑娘!你温存的面容,娇嫩的声音,婉转的柔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忘了天下还有任何别的美人,我只觉得书中的才色贤美,就是妹妹的写真,妹妹也就是她们的典型。洁白手巾象征着我们的情爱的无瑕,鲜艳的花朵,代表了内心的热爱。我爱她,我保存它一直到我们再团聚的时际,手巾是相思的寄托,热泪当洒在想思的巾上。
对于爱情,张学云有自己独特的见地。他憎恶那种把女人当做花瓶的婚姻,他主张妇女要自强、自立,他在信中,除表示对余显容的爱慕之情外,更多的是鼓励未婚妻要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
现在社会中一切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结合最大魔力堆中有“金钱美色”四个字,假使任何一方面失弃了这四个字的一个字,那么他们的结合,就算完了。唉!这就是风俗不敦厚,人心不古诚的原因呵!男女之间是如此,朋友之间也是如此,兄弟甚至父与子之间都逃不出这个不义的关口。妹妹,你想,朝秦暮楚,今日合,明日离的事,真不可胜计。妹妹!我们是有为热血的青年,我们要立下救人济世的仁心,我们要转移风气,我们要热情到底。
为了鼓励恋人自强自立,他给余显容取名叫“力生”,即自力更生之意。
热恋中的张学云,并没有一味沉浸在温柔乡里,他时刻关注着中国抗日战争的前途和命运。
1944年春,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12月,日军攻到贵州境内的独山,他在给余显容的信中写道:
喂!力生,看吧,敌人的血爪已经伸入我们的贵州境内了(独山),那里距重庆仅有七百公里-比成都到重庆远不多了。热血的儿女们都成千上万地去从军,保卫祖国的呼声,响彻云霄。假如再不拼死抵抗这疯狂的强盗,恐怕不上两个月,您的家乡,甚至整个的祖国都有被敌人占领的可能。现在我要如雷震耳惊醒您,奋起吧!亲爱的,赶快站上您的岗位,要全国人每个都要动员起来,要像一部机器似的发动工作,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汗,用我们的头脑,用我们的手足,甚至牙齿,与敌人拼斗,也许祖国的命运就决定在我们的手里呵!
为赴国难,张学云决定亲赴抗日前线,他参加了驻印军,当了一名排长。去成都附近某县到职之后,才了解到这是蒋介石借抗日名义建立起来的嫡系部队,并不开赴前线作战,于是他乘夜开小差逃回到成都。他不愿在国民党的嫡系部队做事,想在川军中找一份工作,经人介绍到川军邓锡侯部任排长,驻扎在农泉驿。
1945年10月,他们步入婚姻的殿堂。那时,张学云仍是一名排长,薪饷维持自身生活都很困难,余显容又没有工作,生活上的困难就可想而知了。结婚时,他们连新房都是临时租的,家具靠从朋友那里借来使用,七拼八凑地办了终身大事,喜事一过就把借用的东西归还了。婚后,余显容找到一份工作,在一所小学担任教师,但学校只给了一张单人床,住集体宿舍。他俩每周见面时,仍无栖身之处,只好到旅馆暂宿一夜。这种情况直到1947年初才改变,当时张学云的大哥替他们租了一间小屋。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余显容却感到十分幸福。丈夫对她的爱是那样真切,对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她感到心满意足。学云爱好广泛,除军事知识外,还学习俄语、英语,还擅长写诗,他经常把他们的生活写成诗,念给显荣听,有时还教妻子唱进步歌曲,使小家充满欢乐和生气。对于余显容来说,学云既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好丈夫,更是一位良师,帮助她进步,丰富着她对人生的认识,他把一些好朋友介绍给她,如韩子重、曾鸣飞、王子万、车毅英,他们都是地下党员,使她在他们那里得到很多帮助和教育,因此,虽然长年累月不知肉味,他们却感到精神生活十分充实。
张学云烈士与余显容的结婚照(1945年秋摄于成都)婚后,张学云经由故交韩伯诚介绍,给当时的四川军管区副司令韩润民当上尉参谋,并结识了韩润民的儿子共产党员韩子重,1947年,经韩子重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48年初,蒋军嫡系罗广文部111军在山东被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打垮,罗广文奉命回川补充兵员。川西党组织决定趁机派遣张学云等同志打入该部111师332团3营7连,进行策反工作。6月19日,他率部离开成都,前往重庆接收新兵。
离开成都后,每到一处,他都通过鸿雁,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思念。他的信始终充满激情,读来让人心动。
力生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