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洞外,有一草坪。每遇天气晴朗,将军就由夫人陪伴,在晚饭后来到这里散步,身后跟着大群便衣,开初他尚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仿佛这些人根本不存在。在妻子的搀扶下,在这里待几十分钟,向妻子讲述自己身世,讲述坚守西安八个月的悲壮经历,谈论目前的抗战局势,夫人总是忠实的听众,每到激动处,禁不住长嘘短叹,热泪盈眶,而谢葆真总是好言宽解,她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抚慰着将军心灵的创伤。将军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草坪上:看云在天空飘飞,看苍鹰搏击长空,农舍升起的袅袅炊烟,汽车在山脚下的公路上奔驰……每到黄昏,觅食一天的鸟儿飞归山林,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几个孩子,无父无母,他们的命运会是怎样?
鸟儿尚有家,而自己却处在这样的境地,每念及这些,不禁黯然失色,甚至流下泪来。
虽身陷铁窗,但将军的心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抗日战场。上山后,消息被封锁,经过“批准”,他自费订了一份报纸,关注着抗战局势的发展。每看到战场有捷报传来,他总是眉飞色舞,连声叫道: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此役总算扬我国威之类的话。
但更多的是令将军失望的报道,半壁河山陷入敌手,日本飞机轰炸陪都重庆,造成大惨案,每看到此类消息,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一次,他外出散步,照例有几条黑影跟随,当天战场失利的消息本已使他很烦闷,这几条黑影令他更觉愤怒,于是跑过去,对着那几个人大声吼道:“你们年轻人,是国家抗战的有生力量,为什么不上前线?
这样下去不全完啦!”弄得这些特务面面相觑,恼怒不已,幸亏夫人听到吼声,赶过来打圆场解围,才算平息风波。将军也觉自己毕竟囚室之人,刚才举动,有所失态,从此以后,他总是控制自己的情绪,任凭感情在胸中波涛翻滚,只久久沉思无语。
贵州有句民谣: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这里的山上多烟岚雾露,空气潮湿,洞内终年不见阳光,臭气扑鼻。这对于习惯北方干燥气候的杨虎城来说,自难适应,加之心情抑郁,便常常生病。这时杨已看出蒋介石短期内决不会释放他,要改变居住环境,当不可能指望蒋氏的善心发现。1938年秋,他提出自己掏钱,另建新牢,作为一家三口长期安身立命之地。看守杨将军的特务队长李家杰,贪财如命,早就觊觎将军钱财。今有如此捞钱机会,他岂能放过。平时秉承戴笠旨意,对将军拿颜拿色,而此时装出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为修房事在戴笠面前极力窜掇,戴笠被缠不过,批“准如所请”。将军对此也很高兴,拿出400美金,交李一手操办。李在兑换美金时就揩了不少油水,建房、购物时,又雁过拔毛。花400美金建起来的屋子简陋不堪,唯遮风避雨而已。事已至此,将军也只好认了。
夫妻团聚,给将军的囚禁生涯增添了一些亮色。谢葆真无愧于贤妻良母的称号,每当将军心情烦闷、痛苦时,她总是好言相劝,陪伴将军左右。而她自己,何尝又不痛苦。自从入狱以后,四个孩子是死是活一概不知,孩子是母亲的心头之肉,他们的命运不能不让她揪心。常言说:有父母的孩子是个宝,无父母的孩子像根草。柔弱的小草却要经受狂风暴雨的摧残,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外面的孩子们免不了遭受世人的白眼,特务的骚扰。然而,谢葆真只能把这些深埋心底,反过来还得强作笑颜,劝慰将军。不仅如此,她还得忍受特务的凌辱,这些大小喽啰,自恃有戴笠撑腰,常常是狐假虎威,不仅对杨将军不恭,对谢葆真更是动辄喝斥。谢本为性格豪爽之人,哪受得了这些窝囊之气,然为将军安全考虑,只能隐忍不发。双重痛苦的压力,即使铁骨男儿,也会被压垮,何况是一个柔弱女子。1941年,谢葆真生下一个女孩,这给她精神上带来了不少安慰,但这种暂时的安慰,很快就被现实粉碎。由于粗劣的伙食,儿子拯中入狱不过三载,变得又黑又瘦,毛发枯白,母亲已觉悲痛;拯贵出生,无奶可喂,整天饿得哇哇大哭,谢忧心忡忡。不得已,只好请示批准后,自己出钱,延请奶妈。
一日,将军一家正围桌就餐,看着饭桌上粗劣的饭食,拯中又黑又瘦的面孔,听着孩子哇哇的哭叫,谢葆真不觉心烦意乱,顺口说了句:怎么饭菜弄得越来越糟糕?
恰好李家杰路过,他不仅不致歉,反无礼顶撞。忍无可忍之下,谢兜头一碗朝李砸去。
李情知理亏,落荒而逃。随后放出风声,说谢葆真有神经病,并以免得影响杨生活为由,坚决将谢葆真和奶妈赶回洞内居住,活活拆散了这个家庭。
谢葆真迁居洞内后,由于离夫别子,精神更受刺激,逐渐发展为间歇性精神失常。
她常隔窗大骂特务,甚至用碗盆、桌椅,朝特务砸去。一次,她躲在门后,一个特务路过时,她把小便朝特务劈头盖脸泼去,弄得特务狼狈不堪,更加怀恨在心,终日把她关在房内不让出来,也不延医治病。将军每闻叫喊,犹如钢锥刺心,却又不敢劝慰,只有暗中挥泪,难过异常。后经再三请求,特务始同意让谢搬出洞内,住在自建的房屋里,杨则搬进阴暗潮湿的玄天洞去。
一日,戴笠上山,借看望之名,实则想亲自看看杨虎城的饮食起居,身体状况,好向蒋介石复命。落座后,照例是一番假惺惺的寒暄,无非是身体怎样?生活是否习惯等无关痛痒之话。听着戴笠不休的唠叨,想着自己回国参加抗战,却身陷囹圄,累及妻儿,狱外孩子们生死不明,狱中拯中还是少年却像老头,妻子被逼致疯,不觉热血上涌。忽然,他站起来,用力猛击桌面,指着戴笠的鼻子大声吼道:“这种日子我没法过了,请你转告蒋某人,要么放我出去打日本,要么把我枪毙算了。”
戴笠这个杀人魔王,中国的希姆莱,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显得有些慌乱,但他很快便镇静下来。待将军发泄完毕,马上软言劝慰。
无外乎是请将军息怒,安心静养,把将军的苦衷转告总裁等鬼话,多年沉积的愤懑,今一吐为快,他也懒得理睬戴的这一套,不过,他坚决要求撤换李家杰,派医生给夫人治疗。
回到重庆,戴笠认为李看守有功,提升李为中央训练团警卫组上校组长,改派龚国彦接替李家杰职务,并加派张静甫(湖南临澧特训班毕业)为特务队副队长兼医官。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嗜血成性的特务,全没有人性。龚虽外表比李温和,而实际上同李是一样的毒辣阴险,对将军的折磨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是后话。
谢葆真经过一年多的调养医治,病情有所好转,杨又搬回新屋,与她同住,苦捱时光。
戴笠自从遭到将军喝斥后,再也没有上山来过,而是指派息烽监狱主任周养浩经常去打探情况。周是戴笠的小同乡,此公外表斯文,一副君子模样,内里却狠毒无比,是笑里藏刀之人。受戴笠指示,不时去玄天洞与杨打牌、喝酒、聊天,博得将军好感,将军曾对人谈起:较之其他特务,周养浩似乎尚有一点心肝。然而,他至死也不会知道,正是此人,将他送上了黄泉之路。
时光在苦熬中一天天过去,山上的树绿了,又黄了,候鸟几次来回,几度寒暑,几度春秋。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了,当人们载歌载舞、庆祝胜利时,并没有忘记为抗日战争的胜利打下基石的张学良、杨虎城二将军。释放张、杨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1945年8月,毛泽东赴重庆参加国共谈判,提出释放张、杨等政治犯。但蒋介石不是推诿,就是装聋作哑。抗战胜利的消息,犹如一股春风,缓缓地解冻着将军那颗因失望而冷却的心。他以为自己一关八年,已足抵西安蒋被扣半月之仇,况抗战已胜利,恐怕再没有理由关押他了吧。他苦苦地期待着,却没有一点释放的消息,而是一纸转移的命令。
1946年1月,旧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结束国民党一党专制,制止特务的罪恶活动成为各界人士的共同呼声。3月,戴笠在南京岱山坠机身亡,这个双手沾满共产党人和革命人士鲜血的刽子手受到天惩。军统局为应付各界舆论压力,改组为保密局。改头换面后,又装模作样撤销臭名昭着的息烽集中营,同时决定把杨迁到重庆继续囚禁。当杨得知要到重庆的消息,真有说不出的欢乐和希望。但无情的现实很快就把他的幻想撕得粉碎,等待他的竟是更加险恶的处境。
他们一家迁到重庆后,即被囚禁于军统设在歌乐山特区的杨家山秘密囚室。几个月后,“西安事变”的发动者之一──张学良将军也被押解重庆,关在离将军不远的白公馆监狱后山的戴公祠里,十几天后,又用专机押解去台湾。当然,这些情况杨将军永远也不会知道。
杨家山秘密囚室,地处山腰,有平房四间,由将军一家与龚国彦特务队分住,外层由一连宪兵设岗,特务队与宪兵连照例须将杨起居言行,逐日向上书面汇报。
关押杨虎城将军的重庆杨家山秘密囚室旧地八年的苦盼,终成泡影。至此,杨将军算是对蒋介石有了较深刻的认识。谢葆真经此骗局折腾,旧病复发。将军为此忧心如焚,茶饭不思,久而久之,不觉火气攻心,牙龈脓肿,饮食难咽,特务却不准他看病。拖了很长时间,直到整个面部都浮肿起来,才批准为其拔牙。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业务档案(A-105)保存了曾给杨虎城看牙病的蒋祝华医生1983年的回忆材料:
1947年夏季某日,伪中央医院谢锡琳院长打电话来,要我准备好医疗器械,有车来接我去为一个病人拔牙。后来就来了一辆美式吉普车,我带上我的一个学生简华彬和张维汉医生一同前往。车上还有一个人(特务)同行。车开到歌乐山下,经过一道大门检查,然后就到了一个办公室,有两个人陪我们吃中饭,吃完中饭,他们就带我们上到山上最高的一间房子,四面有持枪岗警。当我们坐下后,有一个人对我们说要我们不能多问,随后他们带了一个病人来与我对面坐下,并介绍这是杨老先生,个子高大,头发蓬松;未戴帽子,也未戴眼镜,未加修饰的脸上,留有二三寸胡须。穿了一身陈旧的黑色长绸衫,面容严肃,气宇不凡。但是他全身带着一股浓厚的臭气。当我跨进这个地方,我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政治犯,既然要请我这种医学经历的人来替他看病,这个人决非一般的人。我开始为他检查,问他哪里不好?他没有说话,只用手指着上唇。我在检查时,发现他两颗上中前门牙松动,明显叩痛,是创伤引起的根尖脓肿,如果早就进行治疗,就不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我于是提出这两个牙齿应该到医院照片、作根管治疗及根尖切除术。但管他的人说:“不行,我们这里没有条件,没有医生,你把它拔掉就行了。”我当时感觉很愕然,既不能按我提出的方案治疗,又要拔出能够保留的牙齿,心里感到是很不安的。杨老先生由于疼痛难忍,只有同意把牙齿拔了,我只好违心的为他消了毒,打了麻药针,很仔细的分离牙龈,轻轻的把牙拔了,再进行了止血。我问他疼不疼,他摆头表示不痛。手术后,他就被看管的人带走了。当时我就与他约定好:一个月后再去为他镶牙。后来,他们用吉普车送我们回市民医院去了。
在返回的路上,张维汉医生在我耳边细声问我,知不知道杨老先生是谁,我说不知道,他说这是杨虎城。使我很震惊。当时全国人民都不知道杨虎城将军囚禁在哪里,原来却在歌乐山麓。
一个月后,按照约定时间,下午两点钟有车接我前去为杨虎城将军镶牙,由于我已知道他就是发动举世闻名的“西安事变”的爱国将军,在我心中对他产生了敬意。
我早已为他想好了最好的修复方案,采用当时最好的黄金丁牙为他修复,并且在他的唇侧设有基底,固定在最稳当、最舒适的牙上。当车到后,我便把给杨将军镶牙的想法讲给看守他的人听,当时遭到反对,我就只得为他安装瓷牙。当我与杨将军见面时,我看他仍然穿着上次的那件衣服,周身臭气四溢,但他仍保持着固有的威严风度。我便为他检查打样,取石膏模型。这些本来可以让我的助手去做的,但是为了对一个爱国将领的尊重及其完好的仪容,我都亲手制作,完成了假牙,就亲自为他装戴上,又经过修整,我问他是否合适,他点头表示满意。然后很快的又被管理他的人带走了。
一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此时连镶牙的权利也被剥夺。反动派企图箝制舆论,然人民自有公论,从一个素昧平生的牙医那里,我们看到杨将军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正是这位牙医,在将军被害后,对其遗体作了科学鉴定,后文将谈及此事。
将军病体刚愈,夫人的病情却不断严重起来,经常痛骂特务,并指名道姓骂蒋介石没心肝。将军知道这样将会闯下大祸,时常劝阻,但谢这时已管不了这么多,她要一任感情痛快宣泄。特务更加恨她,再次强行将她与家人隔离。1947年12月,特务以治病为由,将她活活杀害。杨拯贵的奶妈吴琼珍回忆了谢葆真被害的过程:
夫人眼见抗日胜利,全家还是得不到自由,到重庆后,气愤得四十多天不吃不喝。
这时,杨将军和拯中、拯贵都是和夫人隔离的,只有我一人守候在侧。一天,她说想吃豆花,我到伙房为她弄回一碗,刚扶她吃了一口,特务进门来了。他们说来为夫人打针,马上将夫人手脚捆在床上,两根针同时从脚杆上注射,夫人痛得两眼直往上翻,很快就断了气。将军和拯中赶来抚尸大哭。”
(罗礼贤《杨虎城将军在玄天洞》《贵阳文史资料》)
杨虎城一生中有过三次婚姻。1916年与罗培兰结婚,婚后生育一子一女,后病故;1919年与张蕙兰结婚;1927年与谢葆真结为秦晋。谢葆真,西安人,出身城市贫民家庭。1927年春入国民联军第十军杨虎城部队,任政治处宣传员,参加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同年夏天,随部队开往河南参与北伐,与直鲁联军作战,经常出入于枪林弹雨之中,表现出勇敢、吃苦的精神。对这位处事果断、作风泼辣的青年,将军早有所闻,在几次接触中,发现她知书识礼、贤淑善良,便萌动了爱慕之情。谢葆真对杨更有着深深的崇拜,他不仅为人正直,而且有卓越的军事才能和忧国忧民的思想。
婚后,夫妻相敬如宾。将军戎马倥偬,军务繁重,很少顾及家里,而谢总是承担起养育孩子的重任,不仅如此,她还积极参加社会活动,从事妇女解放工作,堪称将军的得力助手。杨将军被囚禁后,她知道,将军是离不开她的,在将军痛苦时,更需要她的陪伴和安慰。她冒着生命危险,坚决要求到狱中照料将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