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换了件玫瑰紫镶金银二色丝线的缎袄,外罩银鼠褂,下面则是撒花的红襦裙。脸上仍旧薄施粉黛,浅描淡画,自从来了恭顺侯府,我再没有化过浓妆,我已经不需要戴上那张假面具了,对此,岑烺并没有说什么,我却能从他注视我的目光细微处感觉到,他喜欢我这张铅华洗尽的清水脸。
那日岑烺是一身半新的玄色袍子,上面绣着乌金的暗纹,我装作不经意,暗中细细端详着他。比起大多数同龄人,岑烺总是显得年轻,在絮春楼这几年间,我见过太多他这个年龄的男人,绝大多数人,承受着时光的摧残,那些不顾一切投入看不见的厮杀中的人们,虽然五官没变,可是因为被时间无情地犁过,他们的脸孔却只让我觉得悲哀和倦怠。
而岑烺,不知何故却逃过了这劫难,就好像时光之手到他这儿忽然放慢,就算留下了痕迹,那也是平缓柔和的,他的心中没有险恶的东西,所以脸上,也没有沾染到那些险恶丑陋的蚀刻。
到了太子府,已经是高朋满座,太子与太子妃亲自出来迎接恭顺侯与我,很明显,这舅甥二人关系不同别人。我依礼见过了太子夫妇,事先担心的冷漠并未出现在他们的脸上,太子温和,太子妃亲切,看来他们并未被朝中的流言所感染。
然而,大多数客人在面对我时,神情里依旧藏着一点不自然,有的甚至连语气都发生了改变。我知道他们心中在说什么:这就是柳眉娘,这就是引得江府翻天覆地的那个娼妓,而她如今竟然做了恭顺侯的夫人……
任凭再怎么镇定自若,面对无声涌来的浪潮,我仍觉得心口发慌。岑烺看出我的紧张,他索性握了握我的手。我细细的手指如断掉的白瓷,软弱无力,手心都渗着冷汗,他的手则干燥而温暖,他望向我的目光里,含着无声的鼓励:不要怕。
我被他带着,从众人之中走过,他的神情泰然大方,就仿佛所有的闲言碎语,都到不了他跟前。我被岑烺的这份沉着深深感染,终于也昂起了头,跟随他走进太子府。我们两个这样子,就如同通过瀑布中间的桥梁,任凭耳畔发出轰雷般的巨响,也依旧目不斜视,坦坦荡荡走我们自己的路。
席间,我们果然遇到了江涵之夫妇。
江涵之的神色还算自若,只是脸苍白得可怕,而他旁边的纪玉颜,恭敬的举止却掩盖不住内心的轻蔑。
“江大人,江夫人,一向可好?”我强迫自己平静面对他们,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纪玉颜不咸不淡的对我施了个礼,我明白她心中怀有多大的愤怒:仅仅两个月前,她还能指使人把我关在监牢里,让我蓬头垢面腥臭不堪,而她则冷冷看着老鼠奔过我的脚面,还用可怕的未来恐吓我。谁知一转眼,我却成了侯府的夫人,甚至比她的身份更为尊贵,如今,还能在众人面前接受她的问候——如果那双眼睛能喷射出利刃,我恐怕早就被万箭穿身了。
无数的眼睛看着我们四个,嘁嘁喳喳的声音在暗处响起,或许还有人期待着好戏上场,可我今天,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我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的伶牙俐齿和不肯吃亏的爆炭脾气,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发作,为今之计,只有安分守己,方能不给岑烺惹祸。我现在是恭顺侯岑烺的妻子,我的好恶标准不重要,唯一让我执着的,是岑烺的颜面。
哪怕再怎么愤怒和惊恐,我也不会做任何有损他尊严的事。我无声的命令自己:支撑住,不能怒,也不能倒。
然而即便如此,纪玉颜却不肯放过我。
席间,她仿佛无意说起一则趣闻,说她今天早上看见了一只白色的乌鸦。
“一身雪白,却是一只乌鸦,这多么奇怪。”她娇笑道,“不管毛怎么改变,发出的叫声还是和乌鸦一样。”
席间很多人跟着发出讪笑,太子妃没有笑,只皱了皱眉,我则默默无语,纪玉颜的话太难听了,其中的讽刺再明显不过。
江涵之的嘴唇白了,他冷冷瞥了妻子一眼。然而这警告似乎对她没用。
“世上的事情就这么奇怪,人想攀高枝也罢了,如今就连一只乌鸦都不愿安守本分,好好的,何必把一身黑毛染白呢?”
我身旁,岑烺忽然淡淡开口:“江夫人真认定那是一只乌鸦?世上哪有那么奇怪的生物?或许那是一只天鹅吧。”
席间客人,个个屏气凝神,谁都不想错过这场针尖对麦芒的好戏!
纪玉颜以手掩嘴,笑了起来:“侯爷您为人大度,连一只鸟都要用善意去揣度,您是没听见它那难听的叫声,侯爷,为人太善,小心上当哦!”
我坐在一旁,听着这些带刺的话,只觉得脖颈下面耳根旁边,全都是汗水,柔软的衣领变成一片火烤的毡,不依不饶扎我的皮肤。
岑烺淡然一笑:“佛曰,眼观心相。白色乌鸦那种异物,我没有见过,倒是最近有只受伤的天鹅落在寒舍,病重之下发不出声音,也许,那就是夫人眼中的白色乌鸦。”
岑烺这话说得虽然含蓄,暗藏的讥讽也够厉害的,这意思分明是说纪玉颜心术不正,把天鹅也看成了乌鸦。
江涵之在旁,再无法忍耐下去,低声喝道:“玉颜,侯爷和太子跟前,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被丈夫叱责,纪玉颜的脸上挂不住,但她犹自笑道:“夫君莫怪,我不过是好奇,见识不多,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就想上前探个究竟,这不是人之常情么?要不是那东西装神弄鬼、不肯安分守己,也引不来我的兴趣。”
我垂落眼帘,不作一声,我能感觉到四周围投射过来的讥讽目光,那些目光像火一样,无情灼烤着我的周身。
这时候,我听见了岑烺沉着的声音:“江夫人还年轻,说到提高见识这种事情,我的建议是:闭上嘴,多听,多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见多识广,自然也就不觉得怪了。”
岑烺这一席话,举座皆惊!
这简直不像他了!
在朝中,恭顺侯向来以体恤他人,大度容人著称,是个口碑极好的人,即便无意冒犯了他,也不会招致报复。没想到今日宴席上,他竟然和一个小辈发生争执,唇枪舌剑丝毫不让,而让这位恭顺侯一反常态的,却是我这个才做他妻子没两月的青楼女子……
岑烺这番话之后,纪玉颜再没开过口,后来我无意间瞧见,她捧着茶盏的手都在发抖。
那晚席散,我们辞别太子夫妇,起轿回侯府。路上,岑烺说起席间之事。
“本来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不想和她计较。只不过今天她做得太过分,不给点教训是不行的。”
我闻言,一时不禁哽咽。
在过往的这十年里,我所受的欺负,又何止一次两次?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只有默默忍耐,独自一人承受。在那些痛苦的时刻,从未有人像岑烺这样,施予我援手。
见我落泪,岑烺不由惊慌。
“怎么了?”他以为我还在委屈,便温言安慰道,“放心好了,纪玉颜今日得了教训,往后,必然不敢再藐视你。”
我勉强忍住泪水,努力笑了笑:“不,我不是为这。我也不觉得委屈了,侯爷今日肯为我解围,我不知……不知有多高兴……”
岑烺放下心来,他微微苦笑:“傻瓜,难道我会任由你被她们欺负?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去维护,那我成什么人了?”
虽然明知他说的只是字面上那层意思,我听到那两个字,仍旧浑身一颤。
他凝视着我,那双温和的黑眼睛里,流露出不同寻常的爱怜。终于,他伸过手来,替我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抚摸了一下我的鬓发,这才低声道:“今天害得你累了这一大场,晚上早些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