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过后,我才得知详情。原来絮春楼出事,岑烺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就派人来找我,然而那时候我已经和众姐妹一同被教坊司押走,不在楼里了。
絮春楼一案,涉及人命,京兆尹下令严惩不贷,办案的差役们连蛛丝马迹都不敢放过,这么一来,岑烺自然不便插手,只好暗中疏通,让教坊司的人不要为难我。
却不料没多久,我就因为私放逃犯被抓进刑部大牢,岑烺着急万分,终于不得不亲自出面,向京兆尹施压。我与恭顺侯的来往,原本无人知晓,京兆尹完全未曾料到,朝中炙手可热的恭顺侯,竟然也会参与到这桩案子里,他这才发觉,事情可能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不久之后,指认我私放老鸨的那个龟奴终于改口,说当晚夜色朦胧,其实他并未看清,或许是别人也未可知。
这么一来,我的嫌疑也就解除了。
然而罪名可免,纪家却不愿这么简简单单放过我,他们派人在教坊司做了手脚,妄图把生米煮成熟饭,一旦我被卖去延州,离开京师,恭顺侯纵有再多手腕,也无法扭转败局。
但是他们不知道,关键的一环,早就掌握在了岑烺手中,他拿出了我的卖身契。
在老鸨刘四妈出事之前的十天,他就办了这件事。也就是说,恭顺侯在无人知晓的状况下,早就替我赎了身。按照他的说法,赎身之事只有他和老鸨知道,他本想事情全部办妥,替我在教坊司销去贱籍之后再告诉我。恭顺侯的原意,是不愿声张此事,只悄悄把我接回府邸就行了。却不想中途生此巨变,到如今,他只好拿出这张卖身契,以证明我并非是絮春楼的人。
连同纪家在内,教坊司一干人等,对着那张印有老鸨红指印的契据,瞠目结舌。
那张契约上,恭顺侯所出的赎金是一万两。而正常的行价,即便是像我这等红透半边天的头牌,想赎身,五、六千两银子也就够了。
岑烺出了双倍价格,想来,是事出紧急,老鸨漫天要价,他竟一口答应。
事后我细细思索,这才回忆起,出事之前的十天,正是我与岑烺发生争吵的日子,原来那天他来絮春楼,竟然办了这件大事!
事情越闹越大,偌大的京城,八卦如柳絮杨花,传得纷纷扰扰。江家,纪家,恭顺侯……牵扯了这么多势力进来,只为我这一个烟花女子,这真令人匪夷所思。终于,事情传入了天子耳朵里。
皇帝听说此事,吃惊不小,他万万没料到,恭顺侯岑烺这种数十年自律严谨的正人君子,竟会涉足烟花地。为了一问究竟,皇帝干脆传恭顺侯入宫觐见,他当面问岑烺,是不是真的替我赎了身。
岑烺答曰,确有此事。
“为什么?”皇帝大惑不解。
岑烺神色平淡,他的解释是,他早就喜欢上我,想娶我为妻,但又担心宣扬出去会节外生枝,所以才一直秘而不宣。
皇帝看着岑烺,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
“那个柳……柳眉娘。”天子好容易记起了我的名字,“她真的就那么漂亮?你和江涵之为了这女子,闹出这么多事来。难道她真是天仙下凡?”
岑烺略一沉吟,终于答道:“她是天仙也好,是无盐也罢,臣都要娶她。臣心中只有眉娘一人,此女子如臣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谁也不能把她夺走,此事,还望陛下恩准。”
这番话,大大震惊了天子。
“没想到,恭顺侯竟对一个风尘女子痴心至此。”皇帝叹道,“人都有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时候,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朕若再从中阻拦,那就太不识趣了。”
这么一句话,各方偃旗息鼓,才有了岑烺将我抱出刑部大牢的那一幕。
后来,我问岑烺,为何要花一万两银子,急急忙忙把我赎出来。
“江涵之不可能给你赎身,他拿得出钱,可他办不到。”岑烺平静地说,“此人的一切都是他父亲和妻家给的。让江涵之丢掉根基为你冒险,他有心无力。事情闹大,你只会更加危险。一日不把你赎出来,你的把柄就一日握在纪家手中,我不想让他们伤害你。”
我心中伤痛,泪水****了脸颊。
“梅若,不要再去想他了,复仇的事暂且放一放。眼下先得保住你。”他说到这儿,忽然语塞,旋即又苦笑道,“明日,好好梳洗一番,咱们得拜堂成亲。”
我一时呆住!
看我这样,岑烺又解释道:“如今纪家江家,全都拿眼睛盯着咱们,再加上,我又领了御旨。就算做个样子,也得给陛下还有那些人一个交代。”
我这才听懂了。想起过往,我不禁羞愧,我太狂妄,真以为万事自己都能摆平,到头来,还是得求助于这个男子。
岑烺看出我的心事,他叹了口气:“梅若,我早就说过,你不必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又道:“眼下不过是应付外界目光,堵住他人的嘴。再过两年,风波平息了,我自然会给你觅一个好去处。”
他说到最后半句,声音忽然嘶哑,我心里一动,正想说点什么,岑烺却已转身离去。
次日的婚礼,没有什么客人,新人的父母都已不在,岑烺也不打算请什么亲朋好友,他唯一的女儿,早在几年前远嫁渊州。而我作为新娘,完全没插手,里里外外都是由岑烺在安排。我只能见到侯府里四处悬挂的红灯笼、张贴的大红喜字、奴仆们身上的新衣,以及,搁在床上的大红喜衣。
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新嫁衣。
出来监牢这几日,我的脑子始终不甚清醒,几乎无法思考。我弄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前一刻我还是絮春楼的娼妓,后一刻,我却即将成为恭顺侯夫人。
成亲当晚,我能看见的唯一的颜色就是红色。
映入我眼帘的,是红色的盖头,红色的凤冠霞帔,红色的地毯……而我,就在这铺天盖地的红色中间,孤零零一个人。
不,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因为很快,就有一个人走了过来,站在了我身旁。
……是岑烺。
笙管笛箫在我四周响起,我听见赞礼人的声音,让我跪下,叩首,拜天地。
我被使女扶着,机械地做着这一系列动作,同时,我也能感觉到,身边的岑烺也如同我一般跪了下去。
此刻他在想什么?我忽然想,他有没有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荒唐?
十年前,他为了救我,不惜冒险,在心怀恶意的同僚面前掩盖事实,十年后,他为了救我,又不惜名誉受损,娶一个勾栏女子为妻……
按照常理,岑烺原可以纳我为妾,或者干脆只收在房里服侍他,这才是娼妓从良后通常的结局,但他不愿委屈我,竟不顾朝堂内外的诡异目光,执意娶我为妻,这是连江涵之都做不到的事。
新婚之夜,新房里自然只有我一人,我取下红盖头,望着镜子里晶莹钗冠掩映下的脸,不由微微苦笑。
这样的盛装,到底是妆扮给谁看的呢?我轻轻拿起桌上裹了红纸的秤杆,心中一阵萧索。
人生如戏,戏本子怎么写,全凭老天爷的心情。却不知,我廖梅若的这出戏,未来又该怎么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