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说过,归叶园各个城市的分院都与当地的医院签署了协议,一旦发现有灵人新生儿诞生,医院就会立刻通知归叶园,核实无误之后归叶园就会把孩子接走。
而孩子的父母,会收到一笔钱作为抚恤金。当然要死要活宁死不受的也有很多,但总有一种办法能让他们息事宁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冬仪曾对木槿说:“这对灵人的父母而言,岂不是太残酷了吗?”
当时,木槿吐着烟圈,默默看了她很久,才有一句话随烟圈一起吐出来:“如果让灵人们留在父母身边,等他们长大了,你就会发现,那样对父母来说才是更残酷的。”
不过,这个世界上,每天的新生儿有无数个,再怎么严密的监控,也总会有漏网之鱼。
何颂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母亲早产,在一个私人小诊所生下了他。
那个私人小诊所刚营业没几年,又在花林市最偏僻的乡村里,归叶园并没有注意到它。
他刚一出生,父母就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以为是个无性的畸形儿。
不过他的父母很善良,很疼爱他,后来他有了一个弟弟,也依然很疼爱他。
他的父母是农民,农闲时父亲在镇上打零工补贴家用,家里有几亩地和一个不大的院子。他的童年就是在这院子中度过的。
他最喜欢院子里的那口地窖,经常在里面爬上爬下,后来弟弟出生了,便与弟弟一起爬上爬下。
地窖里贮藏着过冬用的白菜和土豆,这都是自家种的,太多,一家人吃不完。每逢集市,父亲都会挑着两担新鲜的蔬菜步行去镇上卖。
有时候,父亲卖菜赚了钱,还会给兄弟俩带镇上的零食,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于是兄弟俩都很期待父亲归来的黄昏。
一家人任劳任怨工作了大半辈子,依然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何颂初二的时候就辍学了,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弟弟,父母从来没有与他商量过,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可能贫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成熟的早一点。
何颂开始跟着父亲一起去镇上卖菜,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这个镇子也是属于花林市的,而且是这附近最大的一个镇子,每逢集市周围十里的乡村呼啦啦涌上一批人,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还有跟着来凑热闹的无业青年,热闹非凡。
来之前父亲就说了,到集市上,多做事,少说话,更不要惹那些无所事事在街上游逛的,那些人大多是地痞流氓,仗着家里有点权有几个钱,到处欺负人。
何颂拍着胸口满口答应。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两个菜篮子几乎被一扫而空。何颂看着父亲手中那一沓边角卷曲的纸币,喜不自胜,督促着要去给弟弟买礼物。
虽然已近了黄昏,集市上还是有不少商家。何颂在一个卖泥人的摊位前蹲下来,做泥人的师傅灵巧的手吸引了他的视线,周围已经围了不少小朋友,泥人师傅一边做,一边笑着跟孩子们说话。
一个泥人做成了,何颂与其他孩子一起叫好。父亲走上来,拍拍他的头问道:“想要?”
何颂拼命点头,父亲花了几块钱,买了两个泥人,一个是红鼻子的小丑,一个是长着兔子耳朵的小妖怪。
后来这两个泥人被挂在了兄弟俩的卧室里,一进门就能看到,像两个目光炯炯的守护神。
有家,有父母,不知魔法为何物,如果就这样平凡地度过他短短三十年的人生,倒也挺幸福。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偶尔有一件如意的事,也可能是更大风暴来临的前兆。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何颂像往常一样与父亲赶集。
刚刚在摊位上安定下来,就被几个小混混缠上了。
这几个小混混经常在街上游荡,何颂见过好几次,每次父亲都拽着他离远点。也许是因为前几次父亲卖光了菜赚了不少钱,被这些地痞盯上了。
一个看似是头目的家伙走上前,拿起一棵白菜看了看,笑着说:“这白菜不错啊,卖得好吗?”
父亲老实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能唯唯诺诺地应和。
那个头目年纪很轻,看起来刚成年不久,头发两侧剃光了只留下中间一簇扫帚一样竖着,身上的衣服也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
那人向父亲伸出一只手:“我看你前几天也卖了不少东西,这样吧,你就给我点小费,我保证一个月之内没有人敢来找你麻烦,怎么样,够可以吧?”
父亲忍气吞声了一辈子,他摸出钱包,慢吞吞地数出几张纸币。
就在这时,一个小混混一把将钱包抢了过来,还顺带踢翻了菜篮子。白菜和土豆撒了一地,父亲吓了一跳,他伸出手,“啊啊”的嚷起来。
那几个混混肆无忌惮地笑着:“哈哈,一个老傻子,还以为我们说真的呢!哈哈!”
说着,一个混混啪的给了父亲一拳,父亲抱着头,跪在了地上。
看到此情此景,周围的群众都识相地移开视线,免得惹祸上身。
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摊贩管理人此时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罪恶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着。
他们恐惧着这些地痞流氓,却没有想到,更大的恐惧即将来临。
何颂发出一声悲鸣,抬头怒视他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了!”
那些人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一人上前想要凑他,不料“啊”的一声惨叫,却是从那个人嘴里发出的。
他伸出去的手腕碰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被硬生生扭转了几十度。
在场的人都被吓到了,无数道视线落在何颂身上。
何颂觉得心里有一股气在膨胀,他死死盯着混混,就在这时,离那帮人最近的一个卖花的摊位上,发出了“轰”的一声巨响。
一个玻璃花瓶,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了,水和玻璃渣子洒了一地。
所有人都呆住了,一个小女孩更是“哇”的一声哭起来。
沉默片刻,“怪物,”小混混率先指着何颂的脸,一脸惊恐地说,“怪物,他是怪物!”
于是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他,何颂似乎也呆住了,然后,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跑出了集市。
他跑进了镇上的一个小学,在看台上坐了一整天。
他心里的气依然在膨胀,一个足球落到脚边,他失魂落魄地盯了一会儿,足球突然就在他眼前爆炸了。
他吓了一跳,一抬头看到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对上他的目光,他们哗地一下全跑开了。
他在看台上从中午一直坐到傍晚,直到父母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着母亲红彤彤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倒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
除了他以外,谁都不知道,有一只浑身青色的鸟飞过他的头顶时,突然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一般,重重地摔到地上。
那次之后,何颂在家里休息了两天。
而在这两天里,“北村的何颂是个怪物”的传言已经在镇上悄悄流传开来了。
这两天,何颂瑟缩在被窝里,看着门框上挂着的那两个泥人“守护神”,一次一次地向他们祷告。
为什么只有我与众不同呢?
为什么与众不同就一定要遭到冷眼呢?
好想,做一个普通人啊。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展现出他那过人的魔法天赋,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他能使任何物体爆炸,这是他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
为了不伤害任何人,他甚至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发怒,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人。
而这一次,父亲受到了侮辱,他生气了,生气得让那些朴实的村民们见识了他的力量。
村民们开始排斥他,连带着开始排斥他们这一家,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指点点。
“那就是何颂啊,人模人样的居然是个怪物,好可怕。”
“他们怎么还有脸留在这里,赶紧滚啊,我可不想整天跟一个定时炸弹生活在一起。”
“那个何颂这么大了还没有长喉结,是不是男孩啊?”
“哎,我听他家邻居说啊,那小孩生下来就没有‘那个’,还真不一定是不是男的呢。”
“真的嘛?啧啧,那他岂不是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了,咦~好恶心……”
诸如此类的传言越传越广,连临镇都听说了这回事,甚至有好事的不嫌路远跑来观摩这个“怪物”,弟弟在学校也受到了欺负。
何颂觉得心窝处很痛。
但他依然没有吭声,父母也没有吭声,他们不可能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只希望这一切能早点过去。
没错,时间,时间能冲淡一切,只要过了这一阵,大家就能重新接受我,那些邻居家的小孩子也能重新与我玩了。
一定会的。
然而,美好虚幻的未来,在一个下午被毁灭了。
那天下午,何颂与父亲从外面回家,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富有冲击力的景象。父亲住了几十年的那座老屋像遭受了洗劫,里面的家具都被丢了出来,歪七扭八地扔在院子里,连屋顶都缺了一块,母亲跪在门口嚎啕大哭。
何颂看到父亲买给他的泥人被摔在地上,摔成了两半,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他扭头就跑出了家门。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不远处,正是那伙在集市挑衅父亲的混混。
他们收了村民的钱,答应把他们一家赶出去。
在不远处一间废弃的厂房门口,何颂拦住了他们。
老远就听到他们的嬉笑和说话声,好像是什么只要得到这笔钱,他们就能离开这里之类的。何颂没有听清,也不想听清。
何颂的突然到访让他们吓了一大跳,但环顾四周,他只有一个人,而他们足足有十几个人,有什么好害怕的,于是又都挺直了腰杆。
何颂对他们说:“你们做过的事情,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
说罢,他举起手,向一个混混的小腿一指。
不出意料,他的小腿会直接扭断,后半身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然而,十秒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何颂大为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又试了一次,还是毫无反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现在的情绪太过冷静,力量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无论如何呼唤都不再显现。
何颂慌了,他握紧了拳头,苦苦恳求道:“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这个时候,就帮我一次吧!”
几个混混面面相觑,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这家伙耍猴呢!”
“还以为是什么货色,原来只是个怂包而已。”
“还说让我们付出代价,老大,给他点颜色看看!”
无法引发奇迹的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瘦弱少年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貌似感慨地说了句:“没想到他真的……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话音刚落,才消停下来的笑声再一次热烈地响起来,竟似比刚才还要洪大,还要肆无忌惮,几乎掀翻了顶棚。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玩味而兴奋的大喊,“怪物”、“怪物”的叫声不绝于耳。
笑声吸引了几个路过的村民,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当他们发现那个孤立无助的少年正是“北村的怪物何颂”时,便也一并发出了惊叹和嘲笑。
哄笑声中,何颂鼻青脸肿、呆若木鸡地站着,甚至连裤子都忘了提起来。心中的气再一次膨胀起来,而且这一次,已经无法再遏制了。
镇上有一个小女孩,她的家就在厂房附近。这天下午,厂房那边格外热闹,她在家午睡,没有去凑热闹,然而突然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她揉着眼睛出了家门,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还没有走多远,她的脚底下一声滑腻的响动,似乎踩到了一滩水。
她低头一看,脑子却嗡地一下懵了。
红色的液体蔓延了几十米,从厂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许多围观的村民正四散而逃,后面的几个跑着跑着就倒下了,他们的胸口开了个大洞,里面的血肉松散得如同棉絮。
她看到厂房里,有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他的衣服凌乱不堪,浑身像是被血浴过一遍似的。他重新穿上了裤子,一边用脚尖捻着一滩血肉,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他哼哼着,脸上的表情分外轻松,却又分外癫狂。
身后,那些小混混还在,却在也分不出彼此了。除了那些衣服和头发,几乎看不出这曾是一个人。
他晃晃悠悠地走下门口的台阶,在空荡的小镇上走着。
再也不会有人冷眼相对了。
再也不会温柔地对待人们了。
再也不想做一个人了。
不知名的曲调在安静的小镇回荡,小女孩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向自己慢慢走近。